刺什么客 下——螟蛉子
螟蛉子  发于:2013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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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敛尘侧头瞧着游麟,神采奕奕的凤眼,在黑夜里目光隐烁,仿佛在问,这般误会你,不生气?

游麟斜进夜敛尘怀里,寻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含糊地嘟囔了句,忽而声音清晰起来:“你误会我,是我的错。”先爱上那个总是低人一等,游麟任重道远,很有觉悟。

夜敛尘将游麟的发梢绾在指间摩挲,出声道:“你有太多事没说。”他让游麟惯出掌控欲来了,总想游麟坦白从宽,老实就范。神情严肃的既像相夫又像教子。

游麟叹息一声,悠悠道:“我说给你听。其实你也不会感兴趣。都是我兄弟间的私事,纠葛冗杂,没甚趣味……”

夜敛尘不以为是:“论辈分,你该称我一声堂兄。”

游麟一个激灵,不觉道:“也是。我家的事,就是你家的事。”

夜敛尘予以纠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昔日他极度排斥夜枭、夜莲的悖伦感情,此时却和这位堂弟相亲相爱安之若素。一句话,头撞南墙,认了。

“不错,我不该瞒你。”游麟闭目养神,梦呓般娓娓道来,“在皇宫时,我故意误导你,杀了游琴……总有些过意不去。这件事我推敲了很久,到如今,可以肯定,最初想刺杀我的决不是他,我们遭遇的一切,都是同一个人在作怪。尔后我父皇和你爹将计就计。老爷子虽未明说,但我也猜得出他是谁了。”

夜敛尘冷不丁道:“我没杀你四弟。”

游麟猛地睁眼,看着夜敛尘。

夜敛尘神色平稳,真人不露相。他目光放空,陷入回忆:“彼时,我蹲在偷闲殿横梁上,你四弟穿着金缘蟒袍,坐在左侧椅中。我记得很清楚,他穿那件缂丝,两肩和袖口绣着正龙,披领和腰帏则是行龙。衣袍很宽,棱角分明,云纹璀璨。他长得清秀,面无血色,与雇主信中描述相符,和画像中穿蟒袍的人物也有几分相似。”夜敛尘想起了什么,仔细瞧了瞧游麟,续道,“和你有几分相似。”

“缂丝质地极硬,不易穿透。所幸你四弟愁眉不展,一动不动坐着,很好下手。我用银针取他人迎、鹰窗、乳根三穴。他未出一声,便让银针带得仰翻在椅中。我按惯例掠上前,确认脉息。他已然浑身冰冷,气息全无。人迎穴上的银针所入不深,我拔出针头,一丝血线跟着溢出,吸附针尾盘旋逆上。我隐觉不妥,将针掷出。那人迎穴上的针孔,又涌出许多丝状血线,如长虫四下蠕动。这时我听见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不及细想,就原路返回御花园,带你出宫。”

“还记得你我在京城贫民窟,瞧见太岁尸骸长满盅虫。当时我就觉四皇子死得蹊跷,或许,在我杀他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游麟如听天方夜谭:“你怎从未和我提起?”

夜敛尘哂笑道:“那时你不过是个小太监。泉城时,你身份戳穿,我们冷战。到金陵,和你分开之后,我将四皇子死后形状,和父亲说了。他说这是四煞神教的盅术,名为满江红。他以前和太岁称兄道弟,太岁曾当着他的面收服属下,让那人咽下满江红母虫,母虫产卵,虫卵便会在那人体内孵化,到处乱钻,叫人痛不欲生。太岁以此胁人为他尽忠卖命。稍有违抗,下场便和你四弟一样,血色的线虫会蚕食五脏六腑,穿肠过脑,不治而死。”

游麟万没想到还有这般内情,喃喃道:“这事你该和我讲……”

“你四弟还不如死在我手中,”夜敛尘直白道,“总之,他的死和你无关。”

游麟如释重负,沉吟片刻道:“我有个九弟,叫游离。他在金陵王府时,想和我说,其实四弟的死是如何如何,我当时急着去驻防城救你,点了他穴道,将他抛之脑后。如此看来,九弟是知道,游琴的死,另有隐情了。难道是太岁,指使游琴雇刺客杀我,又杀人灭口么?可太岁之前三个月,就已见过我父皇,诱发离恨盅死在贫民窟。再说,太岁为何要害我……他若是对我父皇恨屋及乌,那么我们九个兄弟都该恨了……”

夜敛尘道:“也许他是知道,你父皇想立你为储。”

“你是说,太岁知道,习了乾元经的皇子可能成为太子,又知道我继承了乾元经?不会的,我继承乾元经这件事,最初只有我父皇、我大哥和我……或许还有夜老爷子,四人知晓。我平常和其他皇子一块习武,用得都是大内侍卫教的功夫,武当太极少林擒拿一类。”

夜敛尘忽然记起游麟讲解乾元经时,说过一段与大皇子有关的往事。随口问:“乾元经本该你大哥继承?”

“是啊,可他被蛇咬了,”游麟托着腮帮子道,“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寒龙盅咬我。一咬百了万事休,哪里黄土不埋人呢~我欠我大哥够多的,这回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欠他一条命了。”

秋风渐猛,两岸墨竹窸窣作响。朦胧的月光打在嘉陵江上,波涛如银蛇乱舞。夜敛尘拢着说话没溜儿的游麟,茫然道:“寒龙盅?”

“就是大哥和我少时遇见的蛇,其实是僰人——四煞神教养的盅,寒龙盅,”游麟说着说着笑起来,“……我怎么招四煞神教了,我出生时,他们弄一接生的碝婆摔我;我光着腚儿时,他们放寒龙盅害我;合着我好不容易长大了,他们又搞个连环计折腾我。”

夜敛尘老实道:“碝婆那事,我们夜隐帮也有参与……”

游麟大惑不解:“我这么童叟无欺、人畜无害,至今一件坏事都没做成,四煞神教、夜隐帮都待我如此防患于未然,为哪般呢。”

“……”夜敛尘觉得游麟心术虽然不怎么端正,但百折不挠的人生态度还是很可取的。

游麟话锋一转道:“你爹和我父皇,真不是我弄死的。这事我一直在想,怎么和你说。”他将游晟和夜无影之间的事简单讲了,夜敛尘脸色挺平静的,主要是之前就让独孤绝崖哄得大悲过了。“所以说武功不好独创,乾元经和玄坤诀缺陷都不小,摸索阶段么,不完善可以理解。等这儿事完了,我们将乾元经、玄坤诀合并了,创个乾坤神功得了……”

夜敛尘突然想起游晟教他‘引阳入阴’那法子来,未及深思,又想到夜无影一去,夜隐帮群龙无首,不由得心下茫然,觉得往后担子很沉重。游麟覆住他的手,笑道:“有我在,你甭担心了。”

夜敛尘斜睨游麟,心道,最担心的就是你。

不一时,到了大竹林镇。这镇子傍着水,果真到处都是密密匝匝的竹林。竹为岁寒三友之一,入秋仍是碧幽幽和陈年老玉似地,风吹过,细长的一丛丛竹叶稀里哗啦直响,颇令人心旷神怡。群雄泊船上岸,派人去驿站挑选马匹。

游麟坐了太久的船,这般脚踏实地,只觉地面略晃。“回去的时候,咱骑马罢。”

夜敛尘颔首微笑。有个回去的地方,总是好的。

众人借着熹微的星光,快马加鞭过了陈家桥杨家沟,来到璧山县境内。在离唐家堡三里处,一个叫来凤的小地方落脚。这有家客栈,叫做梧栖客栈,是黑店,专宰往来于益州、渝州做生意的商贾。恶名昭着,因而经营惨淡。游麟一干人等兴冲冲进去的时候,老板、小二全手持菜刀、剔骨刀,在大堂躺下了。

“……真不愧是江湖黑店,合着都睡地上枕戈待旦~”游麟大开眼界。

大堂正中,坐着个愁容满面的剑客,穿着打扮很风尘仆仆,很萧索。他听见游麟说话,就将忧郁的目光对过来,叹息道:“他们死了。”

唐胜笑吟吟迎上去:“西笑兄!好久不见,剑法还是这般利索!”他给众人引见,原来这位就是他的义兄,漠北愁侠穆西笑。群雄互相久仰一番。穆西笑直盯着唐胜看,全然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一副不懂人情世故的模样。

唐敏从火里拨出块木炭,草草画出唐家堡结构:“我们唐家堡分为外堡和内堡,外堡六巷一主街,主要是商铺和家丁住所。而内堡住着家主和嫡系,殷其雷也住里面。外堡内堡以一片竹林为界,这竹林是个迷宫,须按口诀走。走错一步,便会掉入陷阱之中,更不可用轻功飞过,否则会触动细线机括。”她将殷其雷、大皇子、七皇子等的住处标出,又讲解了巡逻路线。

此时漏刻已指三更。众人择日不如撞日,按计划行事,由游麟、夜敛尘率黑鹰刺客突袭殷其雷,唐敏带忽兴及拜火神教刺客寻找游聿,而唐胜、穆西笑在一个时辰之后,押僰王、冥蝗入外堡,分散十大长老注意力。

夜隐帮刺客和拜火神教刺客分头行事之际,游麟突然叫住忽兴,踌躇道:“外公,我有个不怎么好的猜测……但愿是我想错了。你多加小心。”

忽兴哈哈一笑:“无妨,只要找到聿儿,咱爷孙就放手大干一场!最次,还有圣旨保命不是!乖孙你才要多加小心,殷其雷那奸贼厉害得很,外公找到聿儿就来助你,你不可贸然行动!”

游麟点头道:“理会得。”

第六十章:生死血斗

浓云翳月,夤夜无声。通衢回风,山路九转,幽篁影影幢幢,正恶鬼当道时。夜敛尘右臂虚抬,黑鹰刺客尽解头巾,翻转外袍。外袍玄底朝外,衣襟拆出鹰喙兜帽。掰腕活动机括,袖刃在掌心悄然一闪。顷刻间融入浓重夜色。

唐家堡凝滞巍峨的模糊巨影渐近,黑黢黢的严阵以待。沉默的众人调息绵长深沉。黑鹰刺客中,以宋香主资历最老,他本以为此次行刺,不过是帮主对黄堂主的考验。这会儿知晓帮主撒手人寰,才理会事态严峻,竟是放手一搏。恍然看向夜敛尘,轮廓分明的下颔藏在阴影中,面瘫得好似运筹帷幄,活脱脱的夜无影再世,只是少了似笑非笑的轻蔑神色。

行刺一道,若要尽善尽美,则须诸念排空,以应万变。因而天人合一生死无惧,说白了,目标得单纯,不论手段刺杀那人,杀死为止。游麟显然不适合这个行当,他做甚么事,都是按喜好来,在胡闹中随性了结。幸而有了定林寺刺杀小沙弥的教训,总算不会在唐家堡叹息犯错。众人蛰在唐家堡高墙下的投影里,贴壁谛听墙上巡逻动静。打手势布置妥当,旋即施展壁虎游墙的轻功纵起,一行人当真全无声息,配合之妙,存乎一心。

游麟和夜敛尘比肩当先,从后一跃而上,捂住两位护堡子弟的嘴,一个点了颈下风府穴,一个敲了发际玉枕穴,熟稔地挑住即将落地的唐字灯笼。瞬间,几袭黑影利落地将昏迷的护堡子弟拖到垛口下,再起身,两位黑鹰刺客已换上唐门装束,提着灯笼在箭窗射孔前交替巡逻。余下的跟着夜敛尘和游麟继续前行,兔起鹘落在外堡檐牙相争的阴霾里窜过。一路上又干掉了几个埋在暗处的巡逻。游麟眺望远处竹林,隐隐在灯火阑珊的迷雾之中,竹林后有处凹下去的山谷,黑咕隆咚看不清楚。

唐家堡虽不能与金陵城相提并论,但就堡垒而言颇具规模。防备虽不如皇城严谨,但鬼气森森甚是煞人。在这般秋夜里贸然闯入,冷不丁的脖颈一阵恶寒。实在是江湖上太有名气,宁遇阎罗王,不惹唐门郎,他们这会儿不但要惹唐门郎,还在人家老巢乱来,就好似在十八层地狱走一遭,稍微年轻点的黑鹰刺客兴奋得牙龈直颤,手心手背都是汗。众人一瞧,这刺客不对劲了,没走几步打起摆子来。游麟抓住刺客的手腕一探,脉象乱糟糟地竟是中了毒。

黑鹰群雄面面相觑,不知这刺客怎好端端地怎平白无故着了道儿。他们防着唐门子弟身上有毒,双手早已用蜡涂过,才敢去点人穴道,按理来说绝无中毒可能。夜敛尘摸出一枚百清化毒丸,钳住中毒的刺客的下颔,拿住腮上‘颊车穴’,喂他吃了,食指中指在他颈侧脉搏一捋,借微光瞧看,只见刺客高高肿起的腮帮子上有一针尖大小的虫叮孔洞,这般一捋之下,缕缕黑血溢将出来,总算好了。

这当儿,游麟听见微弱蚊鸣,展手虚抓,将手中物震死在掌心,摊指一看,竟是只血针嘴翠绿肚白花腿的毒蚊子,有寻常蚊子三个般大小。这便是唐门暗器,鸩吻。取蜀中最毒的花蚊子,将鸡血和至毒的鸩血调混喂大,平常来唐家堡做生意的外人,若夜里不老实呆在点着特制熏香的屋里,就得让这玩意儿弄死。游麟在放倒的唐门子弟身上摸了摸,掏出几个驱盅锦囊来,便和在僰寨时唐敏给的无二,他分给众人,自己仗着耳力内力均过人,却不留。

众黑鹰刺客算好街巷来往巡逻的交错间隙,潜进竹林。夜敛尘按着唐敏所授口诀,数着竹子,进三退一,左六上二,如此这般,避开了陷进机关,有惊无险走出迷阵。眼前地势徒然向下,听得山溪隐溅,松涛习习。行数十步,进了好大一座花圃。此处种着夹竹桃、川乌、披针叶黄华、瑞香狼毒、雷公藤、天仙子、毒毛旋花等等草木,到花期争奇斗艳,犹如置身仙境,谁料得到,竟皆是要人性命的剧毒之物。众人噤若寒蝉,气不敢出,顺着羊肠小径前行,直闻得恶臭无比。借昏暗天光打量,土壤上全是血秽之物,剁碎的内脏、半露在外的断手残脚。饶是游麟,也瞧得眉心深皱,这地方与四煞神教饕餮的骸骨老窝相较,倒也残忍得不分高下。

穿过炼狱般骇人听闻的花圃,总算瞧见大片尖甍青砖的院舍,家家户户斗拱繁复,都是些冰纹槅扇门,文竹花心窗,门楣祥瑞石雕栩栩如生,琉璃须弥座影壁彩绘荷莲,规格建制之考究,不亚于皇城。众人按唐敏的描述,飞檐走壁往殷其雷的宅院去。又有个倒霉催的刺客,不知踩动宅院上哪片瓦,屋檐上的吻兽啪嚓一声,齐齐回头,吐出道道利箭,游麟眼明手快,旋身绞袍悄无声息收了,那利箭和布料接触,竟吱吱作响,冒起道道黑烟。夜敛尘手起刃落,划断游麟袍角,游麟顺势掌风一拂,将利箭带着袍角贯入旁边一棵大树里,大树便也咯吱直响,树杈摇摇晃晃,不一时绿叶全部卷曲枯黄,纷纷落地。众人冷汗直下,更对唐门毒药佩服至极,连参天大树都毒得死,何况人乎。

这变故也不知是否打草惊蛇。游麟放眼朝殷其雷院中掠睇,只见各处灯笼高挂,几进几出灯火通明,道道门边立着守卫,远处屋脊上亦有暗桩呼吸。众人比划好布置,各司其职呼啦散去,清了各处点子。但见夜敛尘身影幽若鬼魅,虎踞在一处厢房屋檐上,疏忽如蝙蝠翻身倒挂而下,双臂伸展,两手暗刃已入两位守卫咽喉,继而落地打滚,将尸首轻拿轻放。再看他呆过的屋檐,有一片瓦已然侧开罅隙,搁着小截竹管,管口朝里,竹管中有一根极细的线香,静静燃着。

游麟蹲在两院落之间,双手各抓一把线香,嫌麻烦似地大开大合往各处掷去,不论泥土硬砖还是窗纸,皆入之三分,顷刻袅袅蒸腾白雾细烟。这是夜隐帮的迷烟,叫做黄粱一梦,饶是唐门子弟驾驭百毒,也纷纷着了道睡将过去。

夜敛尘侧身推门,进了厢房,只见床上睡着一人,呼吸极其微弱。小心翼翼撩开帷帐,是个面容清癯的男人,估摸有三四十来岁,却银发苍苍。他这一看之下,脸色顿寒。道是如何?那男人不着片屡,四肢全无,便剩个光秃秃的身子,和满床蛇蝎同躺,心脉处还趴着个毛绒绒的黑蜘蛛,钳嘴正往皮肤里注入毒汁。

男人竟未为迷烟影响,眼神镇定看着夜敛尘,干裂的嘴唇蠕动,竟是个“杀我”的口型。夜敛尘也以唇语问道:“你是谁?”

男人勉力回道:“唐如镜。”

夜敛尘心念徒转。唐门‘如’字辈,便是此代家主和十大长老。而唐如镜,正是四煞神教旱魃——唐玉的父亲,唐家名义上的家主,唐门掌门人。看来传闻非虚,殷其雷果然篡夺家主大权,将唐如镜囚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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