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麟脑子转得很快,京城散花楼的人管夜敛尘叫少主,说明他们听令于夜无影,而赌坊里的这人管夜敛尘叫主人,说明他直接服从夜敛尘,看样子,他还很怕夜敛尘。游麟闹不明白了,夜敛尘是个面冷心热极闷骚极好的人,在散花楼的时候,和那些人打成一片,为什么到了这儿,这人就这么怕夜敛尘呢。
夜敛尘见游麟盯着青衣男人发痴,曲指照游麟脑门一记敲,道:“在这等着。”说完,直径往里走,和青衣男人进了赌坊的内院。
游麟觉着挺没劲,就在赌坊大堂里来回蹦跶,一会儿瞧瞧这桌,一会儿凑凑那桌。他在宫中常拉着太监玩骰子和牌九,这会儿看着看着心痒难耐,也想玩一把,掏掏锦袋,才发现没锦袋——他现在可不是穿金戴银高高在上的皇子,他身无分文……
其间有一桌,围了不少人,起哄喝倒彩。游麟挤进去观瞧,只见一个长得特像弥勒佛的大胖子,正用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扇着风,紧张地盯着坐在对面的庄家。庄家是个老头儿,摇骰子摇得那叫一个仙风道骨。听声定骰一气呵成。
高手——游麟暗赞一声,见大胖子的筹码基本都到了庄家那边,便按住大胖子的骰筒道:“大叔~这把我帮你赌如何~?”
大胖子抬起肉乎乎的脸来,瞅他道:“小孩一边去,我这可是一万两一把!”
游麟用钱没数儿,自然不觉得一万两有多惊人。笑嘻嘻道:“没事,说不定,我运气好,能把筹码都赢过来呢~”
大胖子犹豫了一下,见游麟五官清俊、眼蕴灵机,端得贵人面相,就威吓道:“你要敢输喽,爷掳你回去暖床!”
游麟连声道好,问庄家赌的大小。庄家已经摇好了骰子,对这个胆大贪玩的少年颇有好感,耐心告诉他,三个骰子,赌大,买定离手。若两家一样大,那么算买家赢。
游麟了然点头,三指夹了骰子,高抛收入筒中,在大胖子面前左摇右晃,逗他玩。大胖子看得心都悬起来了,生怕这少年将骰子落到地上。游麟笑了一笑,叫他安心,将骰筒扣在桌上,冲庄家道:“庄家老伯,我还要和你打个赌~”
庄家露出了笑容,问:“赌什么?”
游麟慢慢揭开骰筒,道:“我赌我们的点数一样大。”
众人伸长脖子一看,游麟投出的是三个六。常人玩两百多次骰子,才可能投出一个三六来。少年一把就出,这是何等运气!庄家笑得更开心,也揭开筒,同样是三个六:“小哥,你赢了。”
游麟将筹码推给大胖子,笑道:“我没骗你吧大叔~”
大胖子抓住他,惊奇道:“怎么弄的,你小子出老千了?”
庄家却稳声道:“他没有出老千。小哥,你还想不想玩?”
游麟琢磨着夜敛尘半个时辰还没出来,到底在和青衣男子谈什么。此时听庄家还想玩,乐得打发时间。两人继续赌大,这回庄家摇了很久的筒,才定骰。游麟全神贯注辨音,发觉那三颗骰子落在桌上的声音轻了许多。他脸色略变,抬眼看庄家,对方也正看过来,慈眉善目也隐藏不了眼中的挑衅。
游麟只好将面前的骰子摇入筒中,略晃便停手,道:“您先开~”
庄家揭开筒,四下哗然。这回不是三个六,却比三个六还大——三颗骰子斜靠在桌面上,每一颗向上的都是两面:五点和六点。一共是三十三点。众人想,这回可好,少年是输定了,三十三点无疑是最大的点数,需要极高的技巧才能定住骰,非常人能及。
游麟笑得泰然自若,得意道:“这一回,我比您老人家的大~”他的筒挪开,三颗精巧的象牙骰子重见天日,竟然是以骰子的棱角为着力点、三颗并靠着的。每颗骰子都有三面向上,分别是六五三。一共四十二点。
大胖子看呆了,吸吸口水,攥住游麟猛摇:“小子,你是个神人那!”
游麟让他摇得找不着北,晕乎乎道:“只要是玩儿的,我就没输过~”
大胖子喜笑颜开,揽了游麟使劲揉:“小子,我喜欢你,跟我混吧。”
游麟费劲从肉海里挣扎出来,不尴不尬笑道:“大叔你谁呀~我凭什么跟你混~?”
大胖子乐呵一笑,将游麟拉到一边,指着自己鼻子,神神秘秘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许告诉别人……我是,贪神,饕餮。被我看上的人,都跪着求我收留!”
游麟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也学着他的神情道:“饕餮呀?我也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也不要告诉别人……我是麒麟~我嘛谁也看不上~~”
大胖子听得嘿嘿直笑,一拍游麟的胸脯,赞道:“小子挺狂我喜欢~那我再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刚才和你玩的庄家呀……”大胖子伸出肥厚的手指去指庄家。
游麟顺着大胖子指得方向看去,蓦然发现座上空空如也。他再回过头,他身边那尊大胖子竟平白无故消失了。他嘴角翘起的笑意霎时凝住……越想事情越发蹊跷。他缓缓将手按上大胖子拍过的地方,深深吸气,胸膛隐隐作痛,痛定之后,呼吸竟灼热。
此时,游麟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糟糕,他又闯祸了~!
“小哥,你怎么在这傻站着?”不知何时,青衣男子立在了游麟身后,语调温和。
游麟思绪万千,到嘴边化为一句玩笑话:“我在打赌~”
“……赌什么?”青衣男子不解地问。
游麟眨眨眼,道:“我赌你们这没有一个能掷出三十三点的庄家。”
青衣男子似有些惭愧,笑道:“的确没有。那种奇人,怕是世间少有。”
游麟左顾右盼,岔开话题问:“我大哥哪去了~?”
青衣男子笑而不语,将他带进赌坊内院,上了楼,进了间雅致的厢房,才道:“小哥,你就在此等主人罢。有什么想要的,和下人说一声便是。有事可以让下人找在下,在下叫夜枭。”
“夜宵?”游麟摆摆手,摇头道,“天还没黑,不用叫夜宵。我大哥去哪了?”
夜枭失笑,坐下来剥颗提子递给游麟,娓娓道来。原来,夜敛尘在泉城有任务,要刺杀一个重要角色,因此今晚,夜敛尘要先去踩踩地儿,探探风。
游麟咂咂嘴,要夜枭再给他剥一颗。“大哥太不厚道了,这么好玩的事,都不叫上我~”
夜枭涵养的确不错,将剥好的提子递到游麟唇边,风度翩翩道:“主人怕你旅途劳顿,故让在下伺候你好生休息。小哥你只管养精蓄锐,好玩的还在后头。”
游麟见夜枭贴心如斯,起了玩心,咽下提子,含住他的食指,舔舔。
夜枭的食指冰凉,骨节分明,指腹有层钝糙的薄茧,口感很奇妙。游麟在宫中有时会如此调戏宫女,此时,他竟然对一个头次见面的男人做这种事,颇为反常。
可游麟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他突然觉得饿极了,很想吃,很想舔,很想舔净这男人身上每一寸……他被自己疯狂古怪的想法吓呆了。
夜枭是个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又是夜隐帮的主干,无论遇到什么奇事,都能从容应对。他轻轻一笑,抽出手指替游麟擦擦嘴,仿佛在对待调皮捣蛋的孩童,神情颇为宠溺。转移注意力的话语,也适时地道出:“听主人说,小哥是太岁的遗子?”
游麟心中一凛,明白夜枭要探他的底儿,生出几分警觉心,萦绕心间的食欲和绮念消退大半,他故作惊奇道:“枭大哥~你认识我爹?”
夜枭笑了一笑:“以前不认识,闻所未闻。如今么……虽不认识,不过,一知半解。”
游麟露出点怀疑的神情:“什么一知,什么半解。枭大哥你哄我玩呢~?”
夜枭便讲了讲近来在泉城出现的四煞神教,以及四个月前五龙潭坍塌的事情。
“四煞神教在下是如雷贯耳的,此邪教从前朝便存于世,无恶不作。可近二十年,忽然销声敛迹,渐为江湖人士遗忘。相传,它是由四个极坏的恶人操控,其上还有位神秘的主宰……如今他们复出,一方面扬言要称霸武林,一方面在找一个叫太岁的人。他们要找的太岁,似乎和四个月前破坏五龙潭的人有点关系……我将此事汇报给主人,主人讲了讲他和小哥你在京城的见闻,说你是太岁的儿子。根据主子的描述,令尊的衣着打扮,和毁坏五龙潭的人极为吻合。所以……在下猜测,太岁正是四煞神教的主子,因为某种原因,多年藏在五龙潭下,此次冲潭而出,惊动了回音谷的五长老,更惊动了四煞神教的四个魔头。因此,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泉城,将有浩劫……”夜枭若有所思。
游麟听得咂舌,佩服道:“枭大哥,你这不叫一知半解~你简直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
夜枭一笑了之,突然发难道:“在下只有一个疑问,太岁若在泉城的潭下呆了二十年,小哥从何而来,为何身在京中?”
游麟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叫你乱撒谎,叫你乱认爹。这下可好了,遇见个聪明的对手,那临危想出的卖身葬父被抓入宫的苦情桥段还得继续编下去。
幸而他平日闲书看得颇多,段子信手拈来,双眉一锁黯然道:“实不相瞒~枭大哥,四个月以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个爹……我娘死的早,始终没提起过我的身世。从记事起,我和我娘就寄居在京中了,她能弹会唱,虽然百病缠身,但也怜人包养。我娘死后……我就一直流落街头,什么杂工都干过一点儿……这种日子直到四个月前,我那命不久矣的爹找到我,才所转变……”
夜枭很用心地听着。游麟却打住了,片刻,方认真道:“我对四煞神教一无所知,也不了解我老爹具体是干什么的。至于我爹来京中找我的目的,枭大哥,我不能告诉你~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说~但我保证,那只是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之间的私事,绝不会牵连到夜隐帮~!”
游麟说着说着,自己都有点信了……
夜枭颔首,不再多问,起身道:“小哥,你好生休息,切莫乱跑。如今泉城到处都是四煞神教的人,你要出了事,我很难向主人交代。”
第十章:夜敛缁尘
从傍晚到深夜,夜敛尘干了很多事。
第一桩事,他看了京城来的飞鸽传书,上书“鸠占鹊巢,马斯徂,建安风骨,凤毛觅无处”。
这是约定俗成的暗语,言下之意,夜隐帮已经拿下京城外遇见的那两个盯梢的,并成功混入了斯无邪的府邸,得知出行的皇子有七个,而他们想杀却没有杀成的游麟不见了。
看来皇帝是知道他们要杀游麟,所以将游麟藏了起来,并用其他皇子微服出巡来做障眼法。
游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为何值得皇帝如此兴师动众保护,为何他的父亲在他上京之前再三强调,此桩刺杀务必完成?匿名指定刺杀游麟的,究竟是游琴,还是斯无邪,还是另有其人?
——种种谜团若不理清,人海茫茫皇子散于各地,他又如何找得到游麟,如何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这会儿决计想不到,他此行最大最艰巨的任务目标,游麟,一直黏在他身边。
第二桩事,他听了夜枭的禀报,得知四煞神教和太岁的干系,以及太岁冲破五龙潭之事。孤身前往五龙潭边,在石碑前立了会儿。
石碑是为唐玄宗时的名将秦琼立的,上书,唐左武卫大将军胡国公秦叔宝宅。
——为何潭边会有象征秦琼宅邸的石碑?
他不禁想起了那段古老诡秘的野史:玄宗偏信奸臣,欲加害秦琼之子,兵至泉城秦府,天降大雨,五龙现身,使秦府坍陷为潭。此后每乱世将至,此潭必呈异象,为不祥之兆。
如今,潭水清可见底。他飞身徘徊水面,寻至太岁昔日冲破的裂口处。只见裂口纵横一线,水涌鱼聚,幽深难测。他如鱼纵水中,逆流而下。潜下越深,越发寒意刺骨,幸而他自幼练阴寒之功,倒不至于冻伤脏腑。沉至三十余丈,他依旧脚不着底,潭水不但没有狭窄,反而更加广阔,犹如置身葫芦腹中,潭壁尚且摸不着,更别说可供藏身的密道暗室。可太岁为何会从封死的潭底出来?
此时他太阳穴暴涨,双耳嗡鸣,气息竭尽,无力思考。一发狠心,旋手点穴,封了自己听、嗅、食三窍,又下潜二十余丈,还是一无所获。只得取龟息假死之要义,让那无穷无尽的湍急暗流,将自己重新托回潭面。
经过这番折腾,他攀出水潭已力竭。昏迷片刻,才缓缓解开三窍,吐出一口血来。他就地打坐调息,待到吐纳如常,睁开弥漫着浓浓困惑的眼,对那叫太岁的人,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闭气忍寒承压,游多少丈,内力为水流消融后,还能将潭底打碎飞出……世间竟有这样令他望尘靡及的人物!
若说他能和回音谷五长老过百招,能接斯无邪十招,那么如太岁这样的前辈,他是一招也接不下。四煞神教的头目有多厉害,他无法估量……玩水一心以为他武艺高强、能保护他。哪知他空有武功架子,十二脉郁结疏于内力,只能以巧劲杀人。如今看来,倘若四煞神教得知玩水是太岁之子,找上门,他……只能见招拆招。
最后,他去了一趟泉城知府余善水的府衙。余善水是他要刺杀的第二大目标。他从余善水和副都统的夜谈中得知了不少阴谋,还得知了个好消息,也许会有皇子来泉城。
这倒省了他们五湖四海地去找皇子,虽说盘问和节外生枝是下下策,不是刺客所为,但为了确认游麟行踪,也不妨一试。他便以夜莺竹哨召集潜伏在泉城各处的夜隐帮刺客,要他们把住通往泉城的水路咽喉,留意言谈行踪特别的京城来者。
回到风波坊时,已破晓烛灭。
曦光入堂,映照静坐小寐的夜枭,如尊玉像。夜枭是习武之人,向来机敏,一闻风吹草动就惊醒,见是夜敛尘归来,吩咐下人盛来姜汤,跪地而拜道:“主人可是去了五龙潭?”
夜敛尘挥手搪开姜汤,疲乏道:“我不想谈正事,你退下罢。”
“可是,主人,你又受了内伤。”夜枭抬起眼,眼底有些莫名的情愫瞬逝。
夜敛尘脸色一沉,薄唇略动,语气低而硬:“不足挂齿。”
夜枭挪动双膝,跪近几步,神情卑贱恳切至极:“主人,属下已查到,寒毒郁脉并非无药可医。昔年斯无邪,练绕指凝消掌,也曾走火入魔。是皇帝用乾元经救得他!同样是寒功,主人你练的玄坤诀,也与乾元经相克。在下只要从皇帝那里偷得……!”
夜敛尘不想再看这副嘴脸,听见相克二字,冷笑道:“怎么,走火入魔还不够,你想废了敛尘这三脚猫功夫?”
夜枭浑身一滞,黯然道:“主人你……还记恨属下当年做的事。”
“砍树一刀,树还结个瘤子。何况是人。”夜敛尘难得多话,说得却极刻薄,“你干得好事太多,我夜敛尘该记恨哪一件?是你生为养子,恩将仇报,逼死小妹夜莲。还是你趁我练功不备,逆我经脉,将夜莲之死嫁祸于我,说我是动了淫念才走火入魔。抑或者是你怂恿父亲,让薛红袖灌我绝尘草,罚我后继无人。你太好了,让我背负上乱伦背德的恶名,让我孤独终生。你好得很,父亲很器重你。我夜敛尘何德何能,要你跪我,要你称一声主人。你做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