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纪浩然第一次在白底面前强硬起来。
事后诸葛亮不是纪浩然的性格,所以他不能说,把剑龙的冻毙身体一直大咧咧的摆放在湖边是白底黑地他们单方面的错,因为如果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把明晃晃的食物摆放在露天的地方是在给自己遭灾,那他也同样没资格要求白底黑地金鬃面面俱到。
然而,私心里纪浩然还是忍不住要吐槽的,他是没有野外生存经验,可是金鬃白底黑地应该有这样的常识啊。可是他们都没想到,那么虽然失误检讨是双方面的,但据此,浩然没办法再无条件的信赖白底的判断了。
他要自己寻找接下来的出路,所以首先,纪浩然粗粗的检查了一下黑地的身体,确定他的皮外伤都不严重之后,浩然看着黑地的眼睛,非常认真专注的,“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他比着自己身上金鬃肋骨折断大致的地方,“金鬃这里骨头断了,你有办法的是不是?你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之前浩然用一种非常强硬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粗暴的方式否决了白底的逃亡行程,他现在这样专注的眼神落在黑地身上,让黑地下意识的侧头瞄了一眼白底,浩然马上瞪起了眼睛,“看什么看,不要看了,有办法就快去,金鬃等不了,你想让他一直这样遭罪然后痛苦的死掉吗?他受了什么伤,需要什么东西,你得马上去找来,不然什么都来不及了!”
浩然是真的急了,连踢加踹,背后传来肉肉的一声喷嚏,黑地顿了下,一转头撩开四肢撒腿跑开了。
积雪太厚,即使是行动如风的黑地也受了不小的影响,深一脚浅一脚速度大减,他跑了几步自己也觉得费劲,顿在雪地里停了一下,浩然刚想催促,只见他身体微微下蹲,然后强劲的后腿猛然发力,一跃而起跳到附近一棵树上,爪子深扎进树干的嘎吱声尖利刺耳。之后,他停了一下,大概是在稳定腿脚,然后,浩然目瞪口呆的看着黑地就像一只灵活的山猫那样在树枝和树干之见辗转腾挪,几个纵跳,消失在林海的枝杈间。
浩然吐了口气,转回头来看着白底。
“我们得回去。”他一边说,一边爬山涉水艰难的来到肉肉身边。
肉肉很乖觉,浩然一拽他的鬃毛,他就乖乖的在雪地里伏低身体,浩然顺势爬上去,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分腿跨坐,而是摇摇摆摆的揪着肉肉头上浓密的鬃毛站起来,查看肉肉头上的两处外伤。
“那里有淡水,还有盐,最重要的是那里有火,温度很重要,你明白的!”这是浩然第一次用一种非常正式的,就像平等的与人交流那样的郑重语气和白底说话,他从很久以前就不再把白底他们当成野兽看待,但私心里仍然觉得他们的兽性本能在身体里所占的比重更多。
而经历过这一场浩劫,纪浩然有种他之前一直错了的感觉,野兽会因为直觉造成行为上的失误,但是,兽性不会在主官上犯错,而他们因为剑龙尸体引来掠食者,这是思虑不周引来的灾祸,这个错误的成因已经远远超过动物本能失误的程度了,它是人类或者该说是人性造成的过失。
纪浩然发现他可以无条件的相信白底金鬃黑地的野兽本能,但当他们表现出更像人的思考方式的时候,浩然却无法控制的变成了一个怀疑论者。
最后的最后,他们终于定下来冒险回到湖边去,但是浩然一直有种感觉,拍板的那个不是白底,而是肉肉,在浩然把回去的理由一一列举之后,白底一直在低头思考,后来浩然依稀听到肉肉打了个响鼻,白底就点头了。
这可真是个诡异的想法,但是浩然没工夫深思,深林里树木成荫,比平地上黑天更早,而随着夜色先导而来的,首当其中就是愈发凛冽的罡风。
因为变成了怀疑论者,再不能无条件傻乎乎的信任白底,浩然一下子发现他要做的事多了起来,根据他的判断,围攻他们的猛兽不会留在湖边,在抢劫的食物被吃掉之后,它们应该会一一散去,越大的猛兽越恋巢,地盘这种东西,如果没同类来抢,猛兽们终其一生都很少离开的。
但这毕竟是浩然过去看人与自然动物世界得来的纸上谈兵的想法,具体,浩然觉得他应该回去看看。
因为黑地还没回来,浩然决定跟白底兵分两路,白底留下来照顾金鬃,汇合黑地之后一起回去,而他和肉肉先回去探个风声,如果情况不好或者抢匪们还没撤退,他会跟肉肉一起回来跟他们汇合。
这一决定遭遇了极端的消极抵抗,浩然气得抓狂。
他当时正琢磨把身上裹的兽皮揭下一层来给肉肉研究个帽子,娃的耳朵近看让浩然松了好大口气,没有之前以为的掉了半拉,而是护耳的长毛被不知道是爪子还是牙齿的利物搞秃了一大片,弄得两只耳朵大小不对称,这鬼天气没有被毛保护的耳朵被冻掉了都不稀奇,至于脑门上被掀翻的那块皮,留疤是一定的了。
因为白底和肉肉的脑袋都快埋进雪里去当鸵鸟了,充分发表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总之不行就是不行的强势反对意见,浩然干脆气的故技重施,单身上路,结果这次耍无赖彻底失败,肉肉两大步就追上来,脑袋轻轻一拱,就用浩然当模板在雪地里拍出一个纤毫毕露的人形雪坑。
浩然当场走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在这等死吗?!”
肉肉充耳不闻,咬着浩然的后脖领兽皮毛趟着雪给浩然硬拖回来。
浩然挥舞手脚抵死挣扎,除了灌一脖子冷风碎雪,一点成效都没有。待到好不容易踏了实地,浩然张口就要骂,结果刚一扭头,颈骨嘎嘣一声脆响,瞬间的锐痛让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就这么眯着眼睛嘶着声,目睹了一场决然惊悚的匪夷变化。
肉肉浑身轻轻颤抖着,他一身金色的长款鬃毛,被毛,在这样的抖动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下往上卷缩收起,就像一个人,在深呼吸的时候会明显的缩减腰围,肉肉就是那样,他在几个呼吸之间凭空瘦掉一大圈。
??
就在这时,凌空一道白色匹帘以让浩然眼花的高速横飞过来,砰的一声闷响,肉肉在雪地上被斜着撞飞出去,一路打着戽斗铲出长溜雪沟。
肉肉一转停就扑了回来,浩然傻眼,脑袋里刚闪过这是要打起来吗的念头,肉肉在白底身前一尺的距离停了下来,他发出一连串的高亢巨吼,那声音之高,震得树枝上的雪花扑簌簌的往下落,像下起了又一场夜雪。
他的声音又快又急,粗长的尾巴不停的拍打身后的雪面,充满凛然的威势,浩然竟然情不自禁的腿发软。
他这样强横的吼了一气,终于告一段落,白底的声音就在此时插了进来,开始又一轮新的雪花飘飘。
那种他们在用他不懂的语言交流的感觉又来了,浩然支耳如聋,除了被震的耳朵里嗡嗡直响,只注意到肉肉好像凭空瘦了一圈,不是深呼吸塌缩回去的腰围胸围,而是真的瘦了,又或者,毛短了?!
他们的争论好像还挺激烈,一声声怒吼如雷,交织杂处,浩然听不懂也猜不出来,满脑袋问号之中,一声很轻很细微的呻吟声,像根牛毛针一样扎进他的耳鼓里。
对吼声戛然而止。
白底狠狠的甩了一下尾巴,把大片雪地横着扫出落英缤纷的效果,转头奔向长毛牛皮睡袋。
袋口一打开,两只小剑龙就“噶哟噶哟”的滚了出来。这声音听起来颇像受惊的大鹅,浩然一脑门的黑线,赶紧扑过来一手一只拎起来抱怀里,这两只小家伙也跟着他们受苦了,激战时浩然昏过去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只小剑龙只剩一个完整的了,另外一只背上的骨质板齐根折断,断口整齐平滑,也不知道这崽子疼是不疼。
金鬃哼哼着呻吟,颤悠着脑袋从牛脖子处伸出来,虽然一头一脸的血,两眼无神,可好歹舌头回到它该放的位置上去了,让浩然一下子松了一大口气,一屁股坐到雪地上。
白底冲过去在金鬃的脑袋上舔了几下,清掉一点血迹,他还从喉咙里发出迥异于跟肉肉对吼的低沉呜声,浩然感觉他是在问,“你怎么样啦”之类的话。
肉肉一反之前跟白底叫阵时的脸红脖子粗,威武不能淫,他低头扭捏着踯躅往后蹭,蹭了两步,斜了金鬃一眼之后,猛然一扭身,完全躲到浩然背后去了。
51.残局
常哭和爱哭是两个概念,但当金鬃颤巍巍的依靠自己的力量从长毛牛皮脖子口走出来,纪浩然的眼泪是毋庸置疑的喜极而泣。
相依为命久了,每一个都是他手心手背的存在,一点点差池,都是断指之痛。
人往往都是这样,在连串的打击之后,一点点好消息都能看成是黎明的曙光。浩然现在就是这样,如果说之前他判断湖边的抢劫犯们应该会离开,那么现在他已经坚定不移的认定那些家伙们已经离开了。
“太好了,你没事,可吓死我了。”
他抱着金鬃又笑又哭,大雪地里寒风刺骨居然也被他折腾出了一身的热汗。金鬃钻出来就开始喘,喘得像风箱似的咝啦咝啦赫赫有声,浩然又是心疼又是高兴。
“既然金鬃没事了,那就不分开了吧。我们等黑地回来,然后一起回家。”浩然一边蹭歪金鬃一边飞快的改弦更张,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下来,他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歪个脑袋一个劲瞥金鬃的“血盆”大口。
因为之前的内伤吐血,这只兽口现在是名副其实的“血盆”。
金鬃没什么力气回应他的兴奋,但是浩然的脑门都凑到嘴边了,他也没什么客气的理由,“血口”微张,舌头在浩然的脸上一卷而过。
浩然在肉呼呼的舌头袭脸的瞬间就闭上了眼,他不可抑制不由自主的用一种近似虔诚的姿态微仰着脸生受了这一下,嘴角流露出不自知的梦幻般的幸福。
因为金鬃现在还很虚弱,浩然兴奋够了就一个劲的招呼金鬃再钻回牛皮睡袋里去。
差不多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黑地终于回来了。
他还是从树上像松鼠那样跳回来的,但是借着雪光的漫反射,浩然敏锐的发现就这么几个小时,黑地的样子居然比离开时又狼狈了几分。
定睛看,又好像没什么分别,只是被森林里的风吹乱了被毛。
趁着黑地和白底都在忙活怎么把已经冻硬的有治疗效果的东西捂热弄软涂抹到金鬃身上,浩然凑近了,几乎趴上去的细看,终于发现黑地身上那些翻翘的被毛下面,一道一条细细的,被树枝和冰碴抽刺出来的琐碎伤痕。
因为天是暗的,黑地的毛是黑的,这些已经凝固的血檩子才不看不分明。
浩然趴上去,尽他所能的紧紧抱住黑地。
最后,浩然还是改了主意,冒险在森林里留宿一夜。他指挥肉肉靠着一棵足够粗壮的大树挖个雪窝,那里面凉虽凉,但至少可以挡风。刨雪的时候浩然注意到肉肉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深一下浅一下的把坑刨得三扁四不圆的,浩然拍了他一下,扭头去呵斥金鬃,这个大家长似乎对于家庭成员干活而他只能趴在一边的状态非常不适应,总想站起来忙活点啥,被浩然连骑加拽的好不容易按住了,最后干脆赶回牛皮睡袋里顺便扎上口,省得他老往外钻。
因为带着两只小剑龙再指挥大家过夜不大方便,系口的时候浩然顺手又把俩小剑龙崽子也一并塞进去了,结果这下可热闹了,俩小家伙对于跟猛兽同居一室表现的相当不情愿,纠结在袋口的位置“噶哟”起来没完,“噶哟”得又悲惨又可怜,浩然听到耐性全失的时候“噶哟”声突兀的哽了,还没等浩然松过那口气,“噶哟”声比之前凄厉了N倍再起江湖,活生生把寂静的森林吵成了菜市场的禽类宰杀区。
半夜的时候白底大概是离队了,但是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又什么时候回来的,反正到了天亮,浩然一睁开眼就看到一只还在滴血的扫帚鼠,就是以前浩然唯一一次跟着白底他们去狩猎见到过的那种身体和尾巴的比例完全失衡的大尾巴鼠类,金鬃毫不客气的把它囫囵吞枣了。
一夜整修,浩然发现金鬃现在起码恢复了一半的健康,钻出睡袋站在那里居然也有了点从前威风凛凛的挺拔样子。黑地采回来的能治伤的药物似乎天然的具粘性,厚厚一层呼在金鬃的胸部,肋骨凹陷的坑都填平了。他自己也表现的满不在乎。
要出发回家了,浩然瞅了一圈,又钻回牛皮睡袋里。一家四口伤的伤残的残,骑哪个都像是欺负人,他还是坐“雪橇”吧。
钻进袋口之前,纪浩然最后大喊一声“出发——”
想象中遭到大肆洗劫的湖边应该是什么样子,纪浩然想了一百种凄惨的形象,残垣断壁,破烂满地?尸横遍野,鲜血横流?
没有,居然什么都没有!
强盗们来去如风,吃饱喝足就集体滚蛋了,跟它们来时候一样去的干脆利落,地上有冻成冰花的血迹,但远远没达到横流的境界;被抽昏前最后听到的闷雷声获得了验证,间歇湖又干了,但湖底干干净净,泉眼靠边的地方结了一圈冰,中间汩汩的冒着清水的水花。
一切,好像跟前天出事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除了满地散落的各种形状的骨头,再就是一地鸟毛。
看得出,这场灾难遭劫的不仅是他们一家,还有绿翎鸟跟剑龙家族。
盐湖对岸少了两座雪包,多了四个绿毛山,绿翎鸟趴得密密麻麻,浩然走近的时候,其中一座绿毛山前忽然探出个大三角的脑袋,浩然差点没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但是剑龙很明显对他没什么兴趣,舒展了一下龟缩的木掉了的脖颈就又缩回去了。整个过程里,绿翎鸟就像是训练有素的仪仗兵,剑龙伸头,护着它脑袋的七八只绿翎鸟就跟着扇呼翅膀一齐飞起来,剑龙缩头,绿翎鸟就落回去,整个过程默默无声,就像一出哑剧,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浩然总有种它们也在集体默哀,默哀到整个族群都在用无言对抗着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在扭头回撤得到了验证,让他结结实实的倒抽气一口:整个盐湖,近岸的方向密布了一圈的尸体,尸僵后的鸟尸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浸泡在湖水里,凌挣着,死不瞑目的无神的鸟眼死死盯着岸上,被风一吹哗哗的撞在岸边,又退回去,怪吓人的。
纪浩然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咬牙攥拳走开。肉肉跟着他,有些不解又不舍的望了一眼湖里的绿翎鸟,摇晃着脑袋跟上浩然。
他们已经巡视过湖边他们的小窝了,十二根墙柱在战斗中被铲断五根,半个帐篷都垮塌了,浩然勉强钻进去查看,发现帐篷的中心柱也在打斗中难逃幸免,断茬处支楞着尖锐的树札。
家不成家,但一米五的深火洞展现了它预计的强大防火性能,他们的帐篷还完整,没有被祝融收去。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第52章
帐篷虽然塌了,但兽皮还在,纪浩然围着残墙断壁转了三圈,果断决定铲断残存墙柱其中的五根,用最后两根搭了一个克难的三角帐。
三角帐篷虽然小,那也是相对之前十二根墙柱撑起来的蒙古包来说,若摒弃之前的住宅条件,单看这个帐篷,纪浩然还是挺满意的,用料少,墙体厚,同时由于之前的蒙古包和这个帐篷在表面积上的不可同日而语,原来是墙面的兽度还节省出来很多,浩然干脆把它们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又一层,这样一来,在帐篷口烧上一堆篝火,地上的寒气上不来,篝火的热气又一波一波的往帐篷里进,灾后重建忙了一整个下午带前半夜浩然躺在帐篷里,左金鬃右白底,头顶还枕着黑地软乎乎的肚皮,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渡尽劫披兄弟在……纪浩然撇着嘴角笑得非常满意。
哦,有人问肉肉哪去了?
那个……三角帐篷投有了望窗,被金鬃踢出去巡逻加守夜去了……
不过除此之外不顺心的地方还有一桩,也是这场浩劫带给纪浩然最大的损失,他那唯一一口石锅,在战斗中被那群盗匪们给摔八瓣了。不得已,浩然只能恢复了他继续吃烧烤的日子。连累两只小剑龙,只能跟着吃“烤胡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