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又扛着我挤了出来,“还有头名,头名榜最后贴出来,还会由贡院的差人敲锣打鼓直接送到举子家中。我们再过会儿等着看头榜。”
我有些无精打采,虽然平时嘴上说的豪迈,其实心里也明白,一万多举子个个都是天语朝的精英,想要在这一万多人中拿第一,谈何容易,我可不认为有些现代学识就能所向披靡,毕竟一个时代有它的历史局限性,超越了这时代的知识未必就能被这时代的人所接受,不然的话哥白尼、布鲁诺也不会被烧死了。
“肚子饿了,我们先去吃包子吧。”我心情一不好,就会觉得饿。
“好呀。”颍川一说到吃,他随时都饿。
颍川的嘴看着不大,但内里容量很大,吃起包子来一口一个,中间不带换气的。我们吃的可不是南方的小笼包而是二两一个的菜肉包。
正吃得起劲儿时,就听见长街上一阵喧哗,四匹健马自长街上小跑着行过,马上四个官差模样的人。
“出什么事了?”京城的这条大街上是不允许纵马的。
只见其中一个官差拿出一面铜锣“咣”的一声敲响,另一人高声道:“京城举子龙跃高中会元了。”
“阿跃,你中会元了。”颍川抓住我的肩膀一通摇晃。
“啊?”我有些发蒙。
“阿跃。”颍川伸手在我面前晃晃。
“啊。”我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中会元了。”说罢,立刻抓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然后一手再抄起一个,撩开大步向报信的官差方向追去。
颍川把剩下的包子用衣襟一兜,随后跟了上来。
两条腿毕竟没四条腿跑得快,当我们赶回家时,我们家里里外外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甚至我爹的顶头上司胡将军都来了。胡将军据说是最早跟着先帝打江山的人,曾立过汗马功劳,他真名没人知道,只有个诨名叫绿胡子,随先帝进京之后,他琢磨着,也应该立个家谱,好让子孙万代都记住他的丰功伟业,但翻遍了百家姓也没找到姓绿的,于是干脆舍了绿,直接姓胡了。
“这就是犬子。”见我回来了,我爹指着我毕恭毕敬的对胡将军介绍道。
“好小子有出息,”胡将军伸出他又大又多肉的手照着我后背就是两巴掌,“我们这军营里出了个会元公,以后看谁还敢说我们当兵的都是大老粗。”
胡将军年纪不小了,身材也发福了,但巴掌还挺有力,这两巴掌拍下来,我差点没被拍吐血。
“今天这么大的喜事,龙华你得请客呀。”胡将军又捶了我爹一拳道。
“对,龙华你得请大伙去喝酒。”旁边另一个武将模样的人起哄道。
“好,今天我请客,大伙不醉不归。”我爹晕头转向的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了。
我爹那边消停了,我娘这边还热闹着呢。一位大婶神气活现的道:“我早就说,你家三儿是福相,这不,会元公啊,那可是三年才一个。”
“嘿嘿。”我娘和我一样,一得意起来就是嘿嘿傻笑。
“这高中会元,那是祖宗保佑,神佛保佑,得快快去拜拜菩萨。”
于是我娘也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了。
刚刚还喧闹的好似菜市场的院子,一下子就空空荡荡了。我和颍川对视一眼,均摇头笑了起来。
倚在草垛上晒着太阳,颍川问道:“你现在中了会元,即使当不成状元,也能当官了,当了官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个权倾朝野的大官,赚很多很多钱。”我倚在草垛另一边有阴凉的地方,把双手枕到头下说道。
“赚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爹喜欢喝酒,但他只舍得喝二胖他们家卖的烧酒,我有了钱,给我爹把天下好酒都买来,什么竹叶青,什么茅台、五粮液,那些好酒都买给他喝。”
“茅台、五粮液是啥?”
“总之是好酒。”
“我还要给我娘买大房子,请好多人伺候她,让她好好享清福。”
“我再给锦堂开家天下最大的医馆。要不就托些门路,让他不再熬医士,直接当太医,干脆当太医院院使。”
“我给你开一家最大的镖局,大江南北的货物都得由你的镖局走,我还要给你买一把最漂亮的宝剑,像那个对眼,他身边那个朋友背着宝剑多威风。”
“那你自己呢?”
“嗯。”我以前还真是没想过这个问题,闭眼想了想道:“我想要娶一个媳妇,不要太漂亮,但要脾气好,知道疼人的,我闷了陪我说说话,饿了给我做饭吃,累了给我揉揉肩,闲了给我生生娃。”
“我也能陪你说话、给你做饭、为你揉肩。”颍川道。
“那不一样,你是男的,你能生娃吗?”我撇嘴暗想,颍川十八了,怎么还搞不清男女差别。
过了会儿颍川才“哦,”了声“这倒是哟。”
脑袋上挨了一个爆栗,“毛都没长齐呢,就想生娃?”
“锦堂,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不是当值吗?”我按着脑袋问道。
“今天我见着皇上了。”锦堂神气活现的道。
“你已经有资格给皇上看病了?”我奇道。通常医士熬个十年八年能升太医就不错了,有的太医干一辈子,也摸不着给皇帝看病。
“不是,是皇上找我问话。”
锦堂在我身边挤了个地方,也枕着手靠在草垛上道:“说来奇怪,皇上竟然跟我问起了你,问你的病情,问你的日常生活,甚至问你爱不爱洗澡。”
“啊?”
第六章
我穿着宝蓝色缎子长袍跪在德政殿门口,准备接受殿试。
我身上这件袍子,是我娘熬了几个晚上给我做的,虽然在宫门外集合时,我就发现跟我穿同样颜色、同样款式袍子,来参加殿试的举子,十个中到有七八个,想来是今年正流行这种颜色和款式。
不过在我看来,还是我娘亲手做的这件最特别,最好看。
我转头看了看周围跪的脸色发青的举子,心里不无庆幸,到底是锦堂这个常在宫中行走的人有见第,提醒我这宫里到处都得跪拜磕头,让我在膝盖上绑上了棉垫子。不过虽然不咯得慌也不凉了,但跪久了腿麻了,也还是挺难受的。
终于一个年轻太监如天籁般的嗓音响起,“举子入殿了。”
在入宫之前,曾有专人教导过我们面圣的礼节,此时一众人等,均小心翼翼的弓着身垂着头,列队进入殿中,然后再在那太监的唱诺下跪拜行礼,山呼万岁。
“开始吧。”声音沉稳有力,只是听着挺年轻的,而且似乎有点耳熟。
我未及多想,那太监引着我们走到殿侧早就摆好的桌案前,桌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纸试卷,我本以为会当面问答,没想到也是笔试。
举子各据一案开始答题,只是只有桌案,没有椅子,整个殿试里就只能站着答。
我取过试卷一看,不禁乐了。
试卷共书有三题:
第一道题是道数术题。
某商铺,天语十一年向国家上交利税四千两白银,天语十三年增加到四千八百四十两白银,则该商铺两年上交的利税平均每年增长比例是多少。
初中级别的应用题,简单。不过提到比例问题,在这个时代还是比较先进的感念。
第二道题是逻辑推理题。
母亲上街买菜回来后,把找来的零钱放在柜子里,晚上时发现零钱不见了,母亲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问他们是不是拿了柜子里的零钱。大儿子说:“我拿了,去买糖糕吃了。”二儿子说:“我看见大哥拿了。”三儿子说:“我和二哥都没拿。”这三个人中有一个在说谎。谁说谎?谁把零钱拿走了?
很初级,只要想到一个在说谎,另两个都是真的,而谎话反过来就是真的,答案就知道了。不过在这个时代能想到这样的推理题也是一种创举。
答完这两道题,第三题却让我费了些思量。第三题是让考生就朝中体制和运作情况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要是照实说出君主制度的局限性,科举制度的弊端,估计我还没出了这个门,脑袋就得搬家。要是歌功颂德拍马屁,估计在场的举子大半都会这么做,实在没意思。
低头想了想,一些情感和过往的心意呼之欲出,于是提笔写下:关于边关将士的调防以及待遇提高的两三点意见。
我正斟酌着如何遣词用句,冷不丁一个棕红色的身影停在我身旁。当朝三品以上的官员官服皆为紫色,三品以下为蓝色,能着红色官服的唯有一个人,就是当朝丞相兼太子太傅陈起明。
当我意识过来身旁是谁时,不禁笔下一顿,抬头望去,这个鼎鼎大名,真正传说级别的大人物,正微低着头看着我的考卷。
陈丞相此人与我想象过的不一样,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很高,略微有些瘦肖,两鬓稍有斑白,面目慈和,乍一看有似邻家大叔一般,只是眼光锐利得让人不敢逼视。
“小心。”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为我接住了一滴笔头上滴落下来,险些污了卷纸的墨汁。
“多谢大人。”
“你继续写吧,不必在意我。”
这位大人物说的简单,但假如国家总理在你考试的时候,一直站在你身边盯着,你能不在意?肚子里嘀咕,可我还是恭恭敬敬的应道:“是。”
我做了个深呼吸,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考卷上,继续答题。本以为他只是随便看看,可过了半晌他还没有动地方的意思,我抬头一瞥,正看着他唇角挂着的一缕促狭的笑意,突然明白过来了,这位不是慈和的邻家大叔,是个腹黑的狐狸,成心的是吧。
我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你说他一个丞相,跟我这儿过不去干嘛?我也没得罪过你呀,难道我以前捉弄过你儿子,可也不带这么记仇的呀。
我这里胡思乱想,总共只有两个时辰的考试,时间就浪费了不少,眼看计时沙漏里的沙粒所剩不多了,那狐狸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悲愤,我爹戎马一生,我两个哥哥沙场战死,到了我这儿,你们还给我下绊子。这股悲愤是来自原先龙跃的也是来自我的,我和他原本已分不清了。
执笔饱墨一挥而就,从字体到措词上都已没有了起初时的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只觉得此时便直抒了胸怀,为此丢了这个状元又何妨。
我这里头也不抬、全心投入,写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却没看到狐狸那里,面上神情已从促狭变成了震惊与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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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现在觉得此人如何?”德宗皇帝,手中指着一副考卷问坐在一旁的丞相陈起明道。
陈起明点了点头道:“他之前的文章,我尚觉聪慧有余但魄力不足,浮华了些,但今天我已无话可说。只是此人骨子里却是匹烈马,能不能完全为你所用,也还要看你的本事。”
“太傅觉得现在把他安排在那里合适?”德宗皇帝对这位陈丞相还是极为客气的。
陈起明瞥眼一笑,有似一只得了道的老狐狸,“陛下不是早已有了决定?”
“呵呵。”雷丰瑜笑了笑道:“他这人我还真说不好他更适合放在什么地方,不如先给他个言官当当,看看他官品如何。”
于是天语朝建国以来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同时也是最年轻的状元就这样诞生了,那就是我龙跃。
第七章
“嘿嘿。”我傻笑个不停,虽然也想含蓄点,但实在是刹不住呀。
我骑着白马,身着状元红袍,一路骑过长街直入皇宫。这一路上真是万人空巷,盛况非凡,尤其是一些小姑娘拼命的挤到前面,可真看到了我投过去的目光,又脸儿红红的,使衣袖遮着,真是太、太可爱了。
进入皇宫,一切嘈杂的声音都被朱红色的大门关在了外面,我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身后还跟着两匹马。
我回头一看那两匹马也都是披红挂彩的高大白马,才猛然记起,他们是本期的榜眼和探花,刚刚得意忘形了,竟忘了这茬。细打量二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甚是年轻,记得现今的皇帝是三年前继位的,当时年方十七岁,如今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弱冠少年,想来是要培植、选拔年轻后进为自己所用。
太监引着我们三个进入荣恩殿。里面已候着百余人,都是本榜的登科进士,一会儿是要一起共赴琼林宴的。
我屁股在椅子上刚坐稳,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快步走过来,“龙大人请随我来。”已蹬两榜的虽未正式封官但按例就该称大人了。
我回头看了看,受到这种邀请的只有我一个,“这位公公,不知找龙某何时?”
“龙大人不必多疑,我家主子有请,总之是好事,您到那儿就知道了。”小太监神秘的对我眨着眼睛道。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某位公主仰慕我的才华,约我相会后花园。
于是,我满怀着无限的憧憬,屁颠屁颠的跟着那太监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宫苑中。
说到金碧辉煌这里真是名副其实,整个建筑除了金色就是黄色。
我开始有点胆怯了,随即给自己鼓劲道:本朝据说只有一位公主,极得乃父乃兄的宠爱,她住的宫苑这般排场也不足为怪。
这样想着觉得倒也合理,于是整了整衣冠,开始在心中合计,见了公主要如何表现,才能显得既风流倜傥又温文尔雅。
“你怎么在这?”我看着眼前身着黄袍、手摇折扇,坐在一张黄金大椅中的对眼兄,惊问道。
“放肆,见了陛下还不下跪。”他身边一个年长的太监,立刻高声喝道。
我愣了下神儿,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忙诚惶诚恐的撩起袍子,用力跪在地上,这一跪,我暗叫一声糟糕。
我膝头上绑着棉垫子,这一跪尽管挺用力,却无声无息。
“来人,把他的裤子给我脱下来。”对眼兄,不,此时应该称之为德宗陛下,用折扇对我一指,扬眉道。
“不要啊……”
无视我的哀号,四个小太监将我按倒在地上,把我外边的裤子扯了下来。
德宗皇帝雷丰瑜,用折扇敲了敲我腿上的垫子道,“你知道你这行为该当何罪吗?”
我费力的挣扎着道:“下官愚钝。”这四个太监年纪都不大但手劲却不小,将我紧紧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安庆,你来告诉他。”德宗皇帝对那个年长的太监道。
“对国君无人臣之礼,此乃十恶之条中的大不敬。”那年长太监躬身答道,
靠,给你磕头,膝盖上绑个垫子就大不敬了,那你们这帮死太监们,敢脱下裤子让我看看,你们哪个没绑?
但借我个胆子也不敢这样说,只得道:“下官并非藐视皇上,只是这腿有风湿……”
德宗皇帝啪的一声,把折扇一合,“大不敬还要再加上一条欺君吗?”
我连忙住了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只把头扎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把他搁到床上去。”
“陛下饶命呀。”我的声音抖得象深秋的落叶一般。
四个小太监,只将我按坐在龙床的床沿上,就放手退了开去,我刚刚吁出一口气。
就见这四人连同那个老太监,一起躬身退出了房间,走时还关上了门。
我的心又悬起来了。
只听雷丰瑜道:“拿来吧。”
先前引我来的那个小太监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摆着一双青灰色缎子面的软底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