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直直落——尔狐
尔狐  发于:2013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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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着大人的名字的您……的心意……好美呀……』

唱歌似的声音一直在飘动,忽大忽小,我不由自主地追着那个声音站起来,踏出两步,伸手想抓住光团,却发现它们总在我要接近时一溜烟地飞开,转了两转停在原地一下子凑近我、一下子远离我,最后乘着风飘远的时候,光团化成丝丝的雾卷勾着我的脚,好像在叫我赶快跟上它们的脚步。

我呆呆地放下那堆文件。跟上的话,会到哪里去?

光团移动得很快,没时间让我停下来想它们要把我领到哪里去;可是只要我不小心走错路、跌倒了,它们又会马上转回来,静静地飘在我身边等我重新站起来。而那个温柔似唱歌的声音也一直跟在我身边,低声哼唱着听不懂的曲调。

流水的声音、风吹的声音、奔跑的时候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声音……调子里藏了好多好多的声音。歌声慢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听见了有兽从草丛里散步而过的沙沙声;当它的声音拔高得既尖锐又紧张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有孩子在没有灯的夜晚哭着找爸妈的声音。

鸟鸣或是虫在夜晚叽哩哩地吵闹、蝉张开翅膀跟着白天高温的热风一起飞上树梢、鱼在池子里破水而出,光团把这些声音收集起来,编织成一首歌轻轻地哼着。

『若是日头暗找无路,就来唱一首火金姑

头前无路做伊去,阮会陪你行到底

天顶的火金姑啊是咱月娘照看的尾仔囝

满手光是月娘温柔的笑,笑咱无知多烦恼

日头暗下也有光,月娘的囝仔火金姑……』

我追着它们一直往前走,光团渐渐多起来。当我们穿过一片半人高的野树丛、踏过浅溪,重新走回被草掩盖的小路时,光团已经多到随手一抓就能眩花眼睛那么多了。

『就在这儿……来吧……不要害怕……』

什么东西……在这里?我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发现光团停在某个巨大空地的边缘,有很多看不清楚的黑色影子在空地那一头摇动,不管是影子本身的形状还是光团照射下扭曲变形的结果,都让我直接联想到那个我跟老爸赌气跑出家的晚上,我在沟边看到的妖怪们。

我立刻退一大步,迟钝地想到: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要害怕?然后才开始感觉到恐惧感不停地从脚底涌上来;而像是故意安排好要加深这种感觉似的,光团突然往四周迅速散开,取而代之地是个高大到不可思议的黑色大汉,在原地困难地弯下腰看我。

那是张很可怕的脸。

在黑暗中,长了泥鳅似的扁平头跟一对长在脸两侧的巨大圆眼的大汉,先是稍微转过头用一边眼睛看了看我,又转过头用另外一只眼看了看我,几乎快整颗眼睛凑到我脸上了,我赶快退开没让它碰到自己,却没想到他突然间怒吼出声!

『人——类!』

我立刻用力堵住自己的耳朵,蹲下去把头埋到膝盖里。

如果不是那个像雷一样大声,到现在还在不断『人类』、『人类』产生回音的巨大吼叫,它们一定会听见我失控尖叫田振雨名字的声音。

再也不要了!为什么每次都是我遇上这种事情!

妖怪!又是妖怪!

『人——类!萤娘何敢破毁规矩——擅自引领人类出现!』

『并没有破毁规矩……这位呼唤着大人名字的人类,有着很美的心意……』

『但他还是个人——类!萤娘可知这是绝不允许人——类出现的宴会啊!』

『是的……但他身上充满了大人的气味……或许他将要化蛹了……』

『大人!大人是绝不会看上任何一个人——类的!那是血海化不开的深仇啊!』

『萤娘不认为……鮕仙住手!』

我不知道它们在争论什么,大人什么的、血海什么深仇的,突然一条滑溜溜的绳子咻地勾住我脖子。我只来得及意识到这是条滑溜得我抓不住的绳子就脖子一痛,被绳子另一头的力道扯得在地上滚了两圈又吊上半空,五脏六腑立刻很干脆地和没有消化完的午餐,一起卡在被勒住的脖子里。

『干!给我冻咧!死鮕呆咧,恁爸不是讲过今日啥米场合,真早以前就叫你要收好你那款个性啊吗?』

听到那个声音,大汉全身一震,缠着我脖子的绳子也稍微松开了一些,『大人!是人——类啊!萤娘私自引领人——类前来此地……』

『大人……若不是这位人类思念大人的呼唤太过美丽,萤娘也不敢破毁规矩……』

『你既知此为破毁之举,何以胆敢如此犯禁!』

我被吊在半空中,只能靠两只手死死扯住那条绳子,拚命地要把绳子拉松;可大妖怪一跟叫做萤娘的妖怪吵起来,那绳子就又嗖地扯紧,紧得我能够感受到自己手指挤压在脖子上的手指骨形状。然后在逼近死亡的前一刻,我缺氧的大脑只觉得身体忽然被放低一段距离,却又马上被甩链球似的横向甩飞出去。

「呜呃!」

『好啊好啊!吵死啊,是眢结束啊没?紧把人放下……死囝仔你哪在这?』

被这样一甩,大妖怪正好把我甩到说话的人正对面,模糊的视野里也毫无预警地闯入了田振雨高大的身影……可我松不开手伸向田振雨求救,只能努力睁动着眼睛。至少,临死前让我看清楚田振雨的脸吧……拜托……

所有的感觉都变慢了,不管是快要窒息死掉的痛苦、还是从心里冲出来淹没全身的开心,明明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却好像又被推进教官室的那层玻璃后面。我看见田振雨巴了大妖怪的后背一掌,冲过来接住我,眉毛紧紧地打出很多层结,很用力想要打开我被挤压到定型、根本弹不开喉咙的两只手。

呼吸慢慢停住,剩下胸膛里的那颗心脏还因为田振雨而努力跳动着。我闭上眼,被强迫拉开的手反射性地揪住了他的手——长满厚茧的、热烫烫的大手——只要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死囝仔!目瞅打开!……不准……紧喘气啊死囝仔!喂!喂!明……明翰……」

糊里糊涂地,我听不太见田振雨说了什么,只是对上半身突然被放倒,后脑勺撞到地面传来钝钝的痛感这件事觉得不爽。而后在意识飘得越来越远的时候,忽然间鼻子窜进一股熟悉的烟味,嘴巴也被人强迫打开——有热气冲进来,没头没脑地呛到了喉咙里,呛得我下意识手一挥,好像有小小的啪的一声,堵住我嘴巴和鼻子的东西立刻就移开了。

可是,好麻烦……在喉咙里乱冲的热气一停下来,我又没了力气,慢慢地软下去。于是鼻子和嘴巴又被人捏住,热气灌水泥似的重复灌了两三次,直到我受不了,终于又打开眼睛时,才松开了一条让冷空气可以进来我嘴巴缓和里面过高温度的空隙。

有人不断摸着我的脸,轻轻低叫着我的名字,「喂……喂……紧起来啊……恁爸知影你没这么脆弱的……明翰……明翰……紧起来!喂……恁爸放你走,不是要让你变作按呢啊……」

——嗯,我也想快点睁开眼睛,好好看清楚你是用什么可恶的表情,发出这种要哭不哭的声音。

可是刚刚觉得张开太麻烦的眼睛,现在却睁不太开,我挣扎了好久才勉强打开一条缝。

满眼的星光。

首先落入眼里的本以为会是田振雨带了胡碴的流氓国字脸,但事实却是他充满眼泪的大眼睛,散散地映着周遭彩色光团照出来的光,像是没有月亮和路灯的晚上的星星一样,惊人的漂亮。

我动了动,想举起手捏住他的脸,叫他不要露出这种会让我一直做梦的表情,但动了两下才发现,原来手早就已经握在一起放不开,难怪不管我怎么举都举不起来。

我忍不住笑起来,嘿嘿、呵呵,痛得半死的喉咙只能发出小狗喘气似的声音。田振雨忽然狠狠地抱住我,压在我背上的两只手大力得不像话,拚命地把我的脸、我的胸口挤到他怀里,那么用力、用力得手都在抖。

「干!不是叫你乖乖惦在厝里吗!」

很凶很有气势的一句话,我贴在田振雨的胸口,听着他胸膛里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却只觉得很温暖。

「敢……敢、有?」

从背上来的力道立刻加大不少,田振雨闷闷地骂了一声,他背后忽然传来阵混杂嘶嘶气音和翅膀拍击声响的奇特锣管音乐。飘浮在四周的光团骚动着,大汉又翻来覆去地喊着『大人、人——类!』,有种压迫感透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大人……婚宴即将开始,不若早些入座……』

「……?」

——婚宴?

相对于呆滞到说不出话的我,田振雨一冷静下,多少又恢复那股欠揍的流氓样。他轻轻地顺过我的头发后,一手穿过我的膝盖窝一手横在我腰上,轻松无比地就把人抱起来了。

「喂喂!」

可是刚刚饱受摧残的喉咙连好好发出抗议都没办法,田振雨稳稳身体,带着笑亲我的额头,「憨囝仔……真正是无看过你这种的憨囝仔……实在是……唉,哪不是无时间送你返去……来拢来啊,看看……也好……萤娘,带路。」

『大人!』

田振雨没理会大汉在后面的鬼吼鬼叫,一路沿着光团汇聚的地方走去,没多久就到了个靠着银色湖面的巨大半圆形盆地。

我半趴在田振雨身上,努力压着热呼呼的尴尬感,从他肩上偷偷露出一半眼睛往后看,只见那些落在我们身后的光团渐渐地微弱下去。没有路灯光照也没有光团争光的小路那端,隐约有个穿着阿嬷少女时代女性工作服的人影,提着盏黄色小灯笼,微微对我们这里弯腰。

风从她后面刮过,我看见小灯笼大大晃两下,灯光瞬间减小不少,她伸手压住灯笼的另一边,像刚刚那个静止很久的鞠躬一样,人影也直直地朝我和田振雨的方向看了很久,才轻巧地转身离开,没多久那盏黄色小灯光就消失在比人还高的长草丛中再也看不见了。

「在看啥?」

恰好田振雨停了下来,一开口热气就喷上我耳朵,我赶紧指指背后小路的方向,觉得尴尬。

「那里……有人。」

当然已经走掉了。可是在田振雨连转过头看是谁都兴趣缺缺,准备放下我时,小路那头突然亮起一点白色的光,摇摇晃晃、大风一吹一增亮地直亮到刚刚那个人影所站之处。

半边的天空简直就要被那阵光照成白天似的,闪亮起来。

田振雨抱住我腰的力气紧了一下,轻轻地放下我:「你惦在这,不要黑白走,等咧我来找你。」

我这时才发现田振雨身上穿的衣服很奇怪——又宽又大直罩到他脚踝那么长的黑色袍子用一环泛出彩色光痕的硬圈束住腰,一样又宽又肥大的袖子分别被两条束带扣在肩上。

田振雨掳掳袖子,满脸不情愿的解开束带,旁边有双手立刻递上顶刻有螺旋花纹的黑陶尖帽。他随便接过往头上一扣,赤脚站着发了会呆,在小路那端白光渐渐弱下去时才不爽地嘟哝了一句话,从怀里慢吞吞地摸出张只有眼洞没有其他缺口,但光照下会反射出漂亮七彩光芒的超薄螺旋纹面具。

戴上面具前田振雨突然转过头看我,迟疑一下;我赶紧摇头,被放开的手指也马上揪住他的衣服。

——你想干嘛?我不会放开你的!

固执又讨人厌地揪着田振雨的衣服,我试图摇摇晃晃站起来跟着他走,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看见他态度有稍微软化,我刚张口想叫他不准再放我一个人时,背后忽然传来蛇在草里穿行的唰唰声,田振雨眉头立刻放心地松开了。

『哎,哪还在这?头前都在等了呐。』

『来帮我顾人,六子。他若是有减了一根毛,你知影我会按哪……』

跟他轻松的声音完全相反,我全身的肌肉就像是越绞越紧的螺丝,小腿肚、腰背、脖子背……就连小腹这种不容易抽筋的地方都在隐隐发痛。

我不想放开田振雨。

「乖,我一时仔就返来。不要黑白走、也不要黑白应话……」

他笑笑,迅速亲我额头一下,很快把面具盖上脸,转身走向小路那头。

光照下田振雨的背影越来越高大,薄薄的黑陶帽随他走路时身体的摇晃,好像也慢慢旋转起来,漫出一片水光;有音乐又响起来——笛子和唢呐、锣鼓跟铜钹——轻缓且悠长,一声又一声,像是庆典一样的音乐从小路那端呜啦啦传过来。

我动了一下想跟田振雨走,脚下却突然一凉,有个冷凉的长条物体爬上我的小腿肚,伴随着凹凸不平的微微刺痒感和近在耳边的嘶嘶声,当下脑袋只觉得一麻一炸,就再也动不了。

『嘶唔……真没想到还是被你追上来了啊……小明翰。』

头的直径一定有我上半身那么长的巨大眼镜蛇嘶嘶地吞吐着舌头,摇头晃脑地盘着一块白石,咧开来的嘴像是在笑!

『你还是不要乱动比较好喔。这里,本来是不欢迎人类的呐。』

缠在我脚上的蛇尾动了动,被扫过的地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高度紧张感,一阵电击似的痛感迅速从蛇尾碰过的地方窜上我的腰,瞬间就制住我所有的感觉,就连大蛇摇头晃脑地低下头来看我的时候,我也只能瘫在地上不断抽搐,却没有任何力气爬出它的捕猎范围。

大蛇低下头,很近很近地靠近我的脸,近得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咧出牙的嘴中有气在流动。

饱满的新鲜水味,掩盖掉那一点点的肉食性动物嘴巴里一定会有的臭味。

蛇脸越靠越近,蛇牙轻轻地在我脸上擦了擦,我的恐惧感也跟着蛇牙的摩擦越擦越高,抽筋的疼痛感却奇怪地越被摩擦越感觉不出来,好像身体的反应已经脱离我能控制的范围,僵硬地、困顿地瘫在地上,任蛇牙和蛇舌头一点一戳地碰触着我的脸。最后,大蛇终于玩腻这个连动都动不了的猎物,很无趣似地哼一声,张大嘴,我紧紧闭上眼睛——

『嗝——』

「呃!……」

『嗤嗤,吓到了吧、吓到了吧?嘶——不然你以为我要干嘛?』

大蛇狂笑好久,蛇身夸张地前后摆动,还非常人性化地用蛇尾在眼睛周围擦了擦,然后温和地拱我坐起。

『好啦,乖,我开玩笑的。难得来一趟,好好享受一下再走吧。过了今天,要再聚会可不容易了。』

它快乐地晃着尾巴,从不远处勾瓶酒回来,撬开泥封,头一歪咬住瓶口,高高仰起脖子。

没对准喉咙的酒从它口边滑出来,混着超浓的果子香味,一起滑过它的身体,在接续着白光照亮天边的柔软月光照射下,本来就闪闪发光的黑色身体像被镀上一层漂亮的花岗岩色彩;不只吸引了我的眼光,还引来许多在四周晃动的其他影子。

『喂喂!阿六你就这样把酒拿走,对不对啊!』

『酒就是要拿来喝的,不然还摆着当供品啊。』

『就你会讲。』

影子靠过来,奇异地,在光照下渐渐变化出具体的形象——狗和猫、青蛙和老鼠、山羊、鱼、鸡、蜥蜴……还有非常多奇形怪状,我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妖怪聚在眼镜蛇旁边,拿着酒和食物,吵吵闹闹地推挤身边的妖怪。吵闹的内容、谈话的内容连逻辑都说不上,只是不断重复忽然爆出一阵欢呼声或口哨声,然后静下来吞咽咀嚼着食物一会后,又开始新一轮吵闹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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