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程思凡苦着脸,“请不来你,萧临风又要为难我了。他请你去,是因为无双城有个人得了很重的病,无人可治,只有你出手才行。”
听到有人需要帮助,花庭月微微叹了口气:“好吧。”
宏伟的无双城,背山面水,规模宏大,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圣地,庄园内种植各种花树。青石板路从庄园正门直铺正堂,高大的正堂后面是二堂,沿中轴线共九进大院。
两个客人直接进入后面第八进内院,后院遍植兰花,是城主的住处,只有特别亲密的人才能到这里。目前,世上可以进到这个地方的除了主人之外只有程思凡一人,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花庭月用手指轻扣桌面,笑道:“萧城主是个很风雅的人,很懂得享受。”
“你怎么知道?”
“屋里摆放的兰花是最稀有最名贵的金蕊蝶兰和春剑兰,价值昂贵却有价无市。”花庭月端起茶杯轻轻闻了一下,“这茶是蒙山顶上银针,水是梅花上的雪,水质轻淳绵厚。这茶杯是几百年前的紫砂极品,世上没有几件。”
“我真服了你。我这有眼睛的都看不出,你一个瞎子倒说得头头是道。”程思凡闻了闻茶香,举起杯子咕咚一下喝光。
“这茶要细品的,你这样喝是饮驴。可惜了。”
“我本来就是红尘俗人嘛。”
“那是你的心思不在这上边。”花庭月说着转过头去。“见过萧城主。”
萧临风从内房后门进来,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探究:“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你听得见我的脚步声?”
“在下只是听到您的脚步声,无双城里有这样的轻功的除了萧城主再没有别人。”
“是么?”萧临风很好奇,一双眼睛毫不忌惮的盯着他。
一般人被他这样打量定会局束不安,花庭月并不在意任他打量。
“请问萧城主叫在下过来有什么吩咐?听说有人得了重病。”
“是的,跟我来吧。”萧临风也不客套,直接带他们出了内院后门。
最后一进是一座璇玑楼,悬空建在山壁上,仅有一条小栈道连接山下厅堂,楼内遍布机关暗道,是城主存放重要东西,也是闭关修炼的地方。栈道口守着十几名精壮的高手,任何人接近,都是格杀勿论。
萧临风执着剑走向狭窄的栈道,一名弟子提着一个竹篮跟在后面,两个客人也跟在后面。
璇玑楼大门紧闭,门上挂着精铜大锁,萧临风脸上浮现古怪的笑意,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大锁,接过弟子手里的竹篮带着客人走了进去。那名弟子忠诚的守在外面。
花庭月非常好奇,是什么重要人物被关在这里,看样子只有萧临风一人可以接触,更奇怪的是向来好奇心极强的程思凡居然没有东问西问。
“你们在这里待着,别动也别发出声音。”萧临风先警告,然后自己一人进到里间。
里面的房间是个暗间,没有窗户,黑暗无光。
一个身穿白衣的人面对墙壁盘膝而坐,垂着头无声无息。
萧临风进去把竹篮放在小桌上,点上蜡烛。
“你怎么不点灯?饭也不好好吃,想死么?”
那人象雕塑一样不动不出声,好象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
“你再这样,伤势不容易好。”萧临风见他还是答理人,有些不耐烦,“我一生追求剑术高峰,最渴望的是和高手过招,所以才救你性命,你再这样如行尸走肉一般,还不如去死。”
花庭月听到里头的说话声,剧烈颤抖起来,强大的期盼和恐惧几乎把他淹没。
萧临风生气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门外:“花公子,进来。”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身形一动,想转过身来,却没有转过来。
花庭月只觉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摒住呼吸进来。萧临风看了看这两个人,自行退出,把门关上。
第23章:情为何物
花庭月双手抖得厉害,最后还是伸手扳那人的肩,极其小心地呼唤:“叶……”
那人身形一僵,最后还是转过头来。
花庭月眼中流下泪来:“真的是你。”
旁边的萧临风说:“当初决战时,我看他有求死之心,他若死了,世上又少一个难得的对手,我不在乎有没有朋友,可是没有对手才是真正寂寞。所以我不想他死,剑偏了半寸,并没有刺中他的心脏,我把他带回来用尽回生的灵药,还天天输内力给他续命,好不容易救回他的性命,他醒来居然还那么傲慢,连话也不跟我说,更别说和我比剑了。所以把你叫来看他有救没有,若还是这样就让他去死。”
“我看他气息稳定,脉息平和,身体已经恢复。”
“可是他的心死了,心如死灰的人没必要让他活着,白费我那么多好药。”萧临风非常不满。
费了好大的劲留下他的命,可是在他的眼中却看不到生机,只觉得他整个人如槁木死灰。萧临风虽倾尽全力,却医得了身医不了心,很是失望,真想把他掐死顺手扔到山谷里。
花庭月一时无语,又问:“你怎么想到要我来救他?”
萧临风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笑意:“救他的时候,他一直昏沉沉,只偶尔清醒一会儿,嘴里似乎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
花庭月怔住,心里又悲又喜不知是什么滋味,诚恳地行礼致谢:“多谢萧大侠相救。”
“他本人都不谢我,你谢什么?”萧临风不满意地瞪了那人一眼,“最讨厌这种人,败了一次就一厥不振意气消沉,一点挫折都经不起。”
花庭月知道他误会叶鸿,也没法解释,只得说:“萧大侠请息怒。”
萧临风用探究的眼光打量了两人几眼转身离去。
待他一走,花庭月关上门,回身坐到床上,从身后抱住叶鸿,感觉到他身形消瘦,摸到他的手骨节突起,心里思潮起伏,如油煎如针刺,种种难受心痛,百味杂陈。哽咽起来:“你怎么瘦成这样。”
很简单的一句话,如闪电劈中心脏。叶鸿身子一僵,一动不敢动,唯恐动一下,惊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
叶鸿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先前拉他的手被他拒绝,现在,他不再逃避……
真是没想到还有见到他的一天,回想和他相识的那些日子,一点一滴在心头盘绕,好似从来没有在记忆中抹去。
有欣喜也有痛苦,从来不敢相信温暖可以降临,既然得不到,自然无所谓失去,不动情就不会伤心。
那天他放弃逃生选择了践约,用生命成就尊严。当冰冷的剑锋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他以为放下了一切,可是在昏沉中,一个名字仍然时不时无意识中从脑海中冒出来。这个名字象铭刻在心底,轻轻碰触就会隐隐作痛。
那时,他的生命就象风中的蒲苇,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昏迷中,先前与花庭月相处的情形,居然无比清楚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
短暂的清醒中,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重获生命会如何?没有尊严的生命不要也罢。
“你为何自苦?”半天,花庭月问了一句。
“这是命。”
“命?”花庭月神情激动,握紧拳头,“你可知道有句话说得好:‘我命由我不由天。’你已经死过一次,现在重新活过,种种往事如前生一梦,已经消逝,何必沉迷不醒。”
“我最恨做梦,恶梦让我痛苦,美梦更让我讨厌,因为再美的梦,也有醒来的时候,让我清楚的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梦醒之后还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反而更加伤心。”
“你已经有了新的生命,可以选择怎么活。你是选择任命运摆布,还是想法掌握自己的命运,都由着你。”
“我真的可以挣脱吗?”叶鸿喃喃地说,神情恍惚。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挣不开命运的锁链?”
掌握自己的命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奢望,真的这一天来临,叶鸿不敢相信,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走。”花庭月伸手拉起他,“去感受一下外面的清风和阳光。”
花庭月拉着他的手,走出房门,山风吹进屋廊,送来远山木叶的清香,松涛沙沙作响,象是诉说无尽的沧桑,不远处一处瀑布,泄玉流珠,激起雾蒙蒙的水花,不知名的山花花瓣顺着水流流向远方。
这里的山风,这里的松涛,这里的清泉,都很象问剑山庄的落日崖。
只是不再独自一人面对如此美景。
“死过一次的人,更应该珍惜眼前的美好,好好的重新活过。”花庭月深吸一口气,此时披襟当风,清新的山风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过去的事终究已经过去,与其总是为失去的东西怀恨不平,不如把握好眼前的幸福。”
“我为谁而活?我什么都没有了,眼前的幸福又在哪里?这个世上没有任何让人留恋的东西。重生又有什么意义?”叶鸿伸出手去,拭图抓住那一缕清风,风过五指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难道在你心中只有仇恨才让你留恋吗?为什么不能放下以往一切,享受周围一切美好。”
“放下……”叶鸿重复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放下一切,只是当那冰冷的青锋刺入胸堂,感受到生命一点点流失,死亡逐渐降临时,才发现,放下,原来并不是很难。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何苦执着于蜗角蝇利,而有负本心。一世争夺,半世威名,纵使得到天下,到头来还不是三尺黄土,与常人无异?”
“说得好,可叹世人看不穿,不如一个瞎子看得透彻。”
“你曾问我,情为何物?”花庭月轻轻说道,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叶鸿不答,转过头痴痴地看他,看着他并肩站在他身边,山风吹乱他的发丝,月牙色衣袍飘飞,衬得他的脸无比详和安宁。
花庭月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后来才明白,情之一字,伤人心也暖人心,纵使那人十恶不赦,千夫所指,也要不离不弃站在他身边。”
叶鸿眼睛燃起活力,苍白冰冷的脸似是春风化冻重绽生机,冰山上绽开雪莲,美的令人窒息。
花庭月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冰川融化,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
“叶庄主……”
“不要这样叫我。我有表字。”叶鸿制止他,拉过他的手,在手心里写下了两个字。
“子翩……”花庭月含笑,“名鸿,字子翩,鸿雁翩飞断哀愁,真的是含义深远。”
“这个字,只有我的亲人叫过。”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也就没有了约束与羁绊,同时也没有温暖和牵挂,现在他有了,于是将尘封多年的表字告诉给这个人,从此以后,这人就是他的牵挂。
“子翩。”花庭月轻声呼唤。
一瞬间叶鸿觉得浑身血液逆流,突然有种冲动,想把他抱在怀里狠狠地揉进血肉,最终还是不敢造次,费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只是伸出手去,把他被山风吹乱的额发顺在耳后。
象被烫着似的,花庭月微微一颤,却没有躲开。看着他耳边那抹薄红,叶鸿微微一笑,如万年冰雪一朝消融。
重生后如果可以选择,他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追求至高无上的地位?还是如闲云野鹤隐居山林?又或诗酒田园了此一生?
其实,只要有他相伴,人间处处是花田,在哪里都一样。又何必汲汲追求那些虚如浮云的仇恨和虚名。
冰雪接触到暖意,渐渐消融,无声无息。
外面阳光灿烂,清风送爽。山峦云海,万仞开屏,看不尽枯藤老树,奇花瑞草。岭头松郁,崖下石磷。
叶鸿深吸一口气,道:“现在我终于闻到了阳光的味道。”
“什么味道?”
“芬芳,温暖,充满生机活力。”
“看来你已经心无欲求,杂念不生,挣脱了那条看不见的锁链。”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如同在问剑山庄一样,叶鸿在前,花庭月在后,距离是恰到好处,不远不近,即不生疏,也不暧昧。
叶鸿仔细聆听,那一起一伏地蟋蟀叫声,悦耳动听,回忆如找开闸门的流水泄过。
多少年心无旁鹜,静如止水,没有丝毫放松没有一点快乐,只为追求剑术高峰,只为报仇雪恨,每天看着明亮的阳光,内心却一直活在黑暗中,看不到一点光明。
直到那一天,遇上了花庭月,这个眼盲心明的人,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放松、平静的力量,不知不觉中他放下了剑放下了武装和戒备,说出了心里话。
漫天花雨中,一身白衣的他静坐琼花树下看他舞剑。
脚下清润的木屐“嗒嗒”声敲碎了一地的孤寂。
想起那个受伤的冷夜中那令人怀念的温暖怀抱,久处冰冷和黑暗的人,忽然出现那点光明和温暖,让他不自觉地想伸手抓住。
想起无数个在海边和山崖的日子,这是他一生中最留恋的时光。
往事种种如前生一梦,梦醒后就是新的一天,死过一次的人,怎么能够不珍惜重生的生命。
“愿为穿花蛱蝶,长伴花田。”
这是决战那天面对死亡时他的愿望。
这么一个卑微的愿望是否真的有实现的一天?
萧临风和程思凡在栈道尽头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来,萧临风锐利的眼睛扫了他们一眼,只见叶鸿依然脸色苍白瘦削,可是那双如寒星般的眼眸中亮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唇角居然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萧临风了然的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程思凡直接迎了上来,熟捻地伸手揽着花庭月的肩膀:“小花你是不是已经把得重病的人搞定了?我就知道没有你治不了的病人。”
叶鸿有些不自在,眼角瞥向搭在花庭月肩膀上的狐狸爪,只觉得那只爪子非常碍眼,真想拿剑剁了。
程思凡感受到身旁冷冷的目光,收了爪子,转头讪笑:“叶庄主既然身体康复,咱们喝一杯吧。无双城有窖藏五十年的梅花酒,是用这里山上的冰雪泉酿成的,萧临风轻易不拿出来给人喝,当然对叶庄主这样一心追求剑术高峰的高手他是不会吝啬的。我也可以蹭点喝喝呀。”
“我的酒不给狐狸喝。”萧临风白他一眼,带众人走到山顶一座亭子里。
人身处亭上,山峰美景一览无余。
亭中有石桌石凳,桌上除了酒杯,还有一柄剑。
萧临风捧起宝剑,剑长三尺六寸,花纹古朴,剑柄典雅,剑身闪烁凛冽寒光,不知饮过多少高手的鲜血。
萧临风将宝剑捧到叶鸿面前:“这是你的剑。”
“战败之人,不配用剑。”
“胜败是兵家常事,叶庄主何必萦萦于心?”萧临风盯着他说,“在下一直盼望着能与叶庄主切磋剑法。”
叶鸿看向亭外的天空,空中一只孤鸿掠过。用一种悠远的声音说:“只要一个剑客手中还握着剑,就不能停下攀登剑术巅峰的脚步。我累了,不想再攀登,不想再拿剑。”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萧临风激愤起来,“你对世事看得很深很透,却看不清自己,与其说你败给我,不如说是败给你自己。”
“剑法是其次,真正决定成败的,是剑客的心。”叶鸿说,“我心已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