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凡仰望山巅那两个人,暗自叹气,一代剑神,今夜注定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萧临风紧紧盯着对方,看他心思不定,“高手相斗,最忌心乱,决战之前,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若是信得过在下……”
叶鸿摇头,微微一笑:“身为剑客,拿起剑的那一天就随时准备着死于剑下,也是死得其所,在下只有一个心愿,若有朝一日得不幸,唯愿化为蛱蝶,葬身花田。”
“请。”萧临风用探究的眼光看着他,等对方拔剑。
叶鸿缓缓拔出宝剑,剑光如水,透着彻骨寒凉。
萧临风也拔剑,快如闪电,那剑象是自己从鞘里跳出来的,没人看清他拔剑的动作。一招施出,毫无花巧,攻势沉稳却暗含机变,但是已将对方一切后路全部封死,无论对手如何闪避,都躲不开这一剑。
可是他遇上的是剑神。
叶鸿只刺出一招极其简单的一剑,简单到极点,没有任何花巧,将力道和速度发挥到了极致,只在力道尽头才突然变招。
这一招刺出,萧临风心念电转,刹那间判定,世上没有任何一招可以抵挡这一剑,只能运足功力,换招上迎,抵挡这一剑。
萧临风的剑快如闪电,动似光影,如鲛龙出海,又似旭日喷发,叶鸿的剑飘逸如仙,龙吟不绝,如月照秋波,又如行云流水。
观战的人屏住了呼吸,程思凡虽然对叶鸿不满,也忍不住心底赞叹。这一战是天下最顶极的两大剑客的决战,百年难遇。
萧临风剑光如虹,剑柄的黄穗在风中飘飞,惊人的力量,惊人的速度,如此力道,再以这样的速度刺出,威力无穷,天底下无人能挡。
叶鸿剑招一换,挡在胸前,封住他的剑路。
但是意外的是,叶鸿的剑慢了半步,虽然只慢了半步,但是对于高手来说,瞬息间的拖后也足以定生死决胜负。
萧临风这一剑只要使足,就可以结束这一战,但是意外地发现叶鸿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惊喜。
萧临风心念电转,手上的剑微微一偏,这一剑正正刺进叶鸿的胸口。
雪锦白衣上绽放出一朵鲜艳的花,鲜血汩汩流出,。
叶鸿缓缓倒下,脸上居然是如释重负的笑容。一代剑神,就此殒落。
山巅一轮皓月,独照万里空寒。
轰动江湖的两大剑客决战就这样结束,观战的江湖人陆续散去。程思凡赶紧托大内侍卫寻找花庭月,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查知,叶鸿的落脚点是泰安县内一所普通的庄院,毕竟一个看上去相貌绝美又气质高贵的人在庄院内出出进进,想不让人注意是很难的。
程思凡跳进庄院,大内侍卫跟着进去。
书房内书架书桌,装饰考究,看上去很普通,但是对于程思凡这样的老江湖来说,很容易就发现摆设里有个地方不大对劲。
程思凡把墙上那幅古怪的画移开,露出一个机关,转动机关,露出密室。程思凡不及和大内侍卫招呼,第一个冲进密室,一眼看见花庭月被铁链绑在木架上,浑身都是伤痕,头垂得低低的不知生死。
程思凡赶紧扑过去,把他救下来。
血腥,炽热,好象是鲜血的味道,冰冷黑暗。
激昂悲怆的《国殇》在脑中盘旋,胸口的痛,蔓延开来,四肢百骸都在痛,更痛的是心,象被人生生挖了个洞,无法填满。
“小花。”一声声焦急又担忧的呼唤。
花庭月勉强动了动,挣扎着微微睁开眼睛。
“你终于醒了。”耳边是欣喜的声音。
“我没有死?”花庭月终于睁开眼睛,感觉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力气也恢复过来。
程思凡高兴地把他扶起来,说:“你放心,你已经没事了,真凶已经伏法,现在谁也伤害不了你。”
听到那句“真凶已经伏法”,花庭月登时脑袋发蒙,胸口似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阵阵发痛。
一会儿,强行平静下来,淡然问道:“朝廷是不是要议我的罪?”
程思凡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叶鸿弑君谋逆,所有相关人等包括武阳王府全部落网,问剑山庄也会被查抄,与谋逆相关的人和事,朝廷的处置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所以有人提到你,说这几个月来你和叶鸿在一起很亲近,不但住在他那里,而且还和他一同逛街游玩,肯定是同党什么的,但是……”
“但是他把我关在这里,这又说明我不是和他一伙对吗?”
“正是。”程思凡真是很佩服他。“包括我和大内侍卫都看到,叶鸿把你关在这里,严刑拷打,由此可见你是受害者,肯定不是和他一伙的。瞧你身上的伤痕就是最好的证据。你放心,你不会有事,花家也不会有事。”
花庭月把手按在胸前,“叶鸿”两字,象一把铁钩子,扯得他心窝剧痛,痛不可当,原以为不会再和这个名字有任何牵连,可是却没有料到,这个名字会让他这么痛。
程思凡不明白他为什么毫无喜意,又劝慰:“你身上的鞭伤只是皮外伤,并没有伤筋动骨,只要涂些好药,两天就好,连疤都不会留。”
花庭月还是神情悲凄,好一会儿功夫才说:“你们找到这里,没费多大功夫吧?”
“是啊。”程思凡思索,“好象有人故意让我们找到这里,故意让你撇清关系的……”
事情到这一步很明显,某个人在有意和花庭月划清关系,保护他不受牵连。
“你说的真凶已经伏法……”花庭月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却说不下去。
“武阳王府一干人等已经全部落网,只等议罪再行惩处。借机生事的倭人也全部被诛杀。”程思凡隐隐约约猜到什么,小心地说了一句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呢?”花庭月小心地问道,双手紧紧抓住他,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指甲快掐到他的肉里。
程思凡知道他说的“他”是谁,只得握握他的手说:“你说的是叶鸿吗?密谋篡位是什么罪,颠覆朝纲会落得如何下场,你是知道的。”
登时,好象被抽走了全身力量,花庭月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只觉得被一根铁钩狠狠地撕扯着心口皮肉,扯得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程思凡发现他的不对劲,抱住他叫:“你怎么了?怎么脸色白成这样,身上这么冰冷?”
经过短暂的晕厥,花庭月醒了过来,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看见你在皇帝身边护驾时,就该知道成不了事,那个时候该赶紧退出才是,怎么会……”
“是啊,当时他看见我在时,赶紧退出自然会保得性命,可是他硬要行逆天之事,还拿出你的发带威胁我,结果萧临风出手了。最后一看阴谋失败,他居然不逃,而是留下和萧临风如约决战,结果……”程思凡看他脸色极差,劝说道,“迫害你的主谋伏法,你该开心才是啊。”
听到他这话花庭月惨笑:“说得对,那人滥杀无辜,两手沾满鲜血,身堕污泥,又怕秘密外泄,将我囚禁此处折磨,这样的人伏法真是大快人心,于国于民,都是好事。我应该高兴,很高兴。”
花庭月越笑声音越凄惨,象哭泣一般。
程思凡吓坏了,把他抱得更紧。
花庭月笑得流出眼泪:“他怎么可能活下来?他什么都没有,除了剑什么都没有,不能复仇,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不能骄傲地活下去,对他这种人来说,只有去死,只有用死亡成就最后的尊严。”
程思凡抱着他拍拍:“是的,他已经得到了最后的尊严,一个剑客死在剑下是死得其所,死得堂堂正正,这个结果也不算坏了。”
“人终有一死,他这样也算是解脱,只愿往生时无牵无挂,无怨无恨,来生能重新活过,过得快乐一些。”花庭月抹掉眼泪,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他的身体如何处理?难道如处置大逆一样斩首鞭尸了吗?”
程思凡答:“没有。萧临风带走了,他说他要把剑神的尸身带回无双城,以此彰显他的功业。”
“没有曝尸荒野千刀万剐,也算不错。”花庭月很平静,不再说什么。
休养了一些日子,花庭月又回到问剑山庄,往昔宏伟的天下第一庄,先被查抄后被放了一把火,已经成为焦土,那片桃花林也完全败落,枯枝败叶萎落一地。程思凡在身后跟着他,对两人的恩怨纠葛猜到一些,却无法开口相劝。
花庭月再次登上落日崖,再次听到老杉树被山风吹得哗哗做响,仿佛又听到那声音,冷冽中带着一分关切:“你往里站一些。”
仿佛听见那人问:“情为何物?”
仿佛那人握着他的手放在脸上:“记着我的样子……:
心,一阵抽疼,如钝刀割过,没有伤痕,却痛入骨髓。
泪,盈在眼中,却流不出来,想哭,哭不出。
五彩的琼花仍然散发着淡淡清香,落花满地,如同铺了一层花毯。白鹤依然翩翩起舞,清脆的鸣叫。崖下还是海浪扑打岩石的声音。
这里的日出,夕阳,鹤唳,涛声,山风依旧,只是不再有那个如天外飞仙的人舞剑,再没有剑气震落的花瓣飞舞。
海风在呼啸。
花庭月默默地待在悬崖上,小木屋还在,响泉琴还在,一切如当初离开时一模一样,一寸也没有动过,仿佛只是主人一夜未归,现在刚刚回来,那双令人自由轻松的木屐,被人小心地摆放在床上,一束干枯的琼花仍然绽放床头……
以前他不知道曾经对那人动过心,也不知道曾经得到过一份暗藏心间的无怨无悔的真挚感情,所以不在意,现在知道了,却已经永远失去。
人生最痛苦的事是不是就是这样,当你发现珍宝时已经失去。
如果上天再给一个机会,让时光倒流……
又能如何呢?
是不是重新回到过去,就能够自由选择?就能够真的放下一切?
第22章:意外重逢
程思凡在崖下,不安地走来走去。
“臭狐狸。”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程思凡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叫他,这个世上这么称呼他的也只有一个人。
“臭猴子,你来干嘛?”
“找你有事。”来人正是侯小白。“你在这里干什么?”
“花庭月在上面,我在这里守着,不让人上去打扰。”
“他在上面干什么?”
“他在上面哭。”
“什么?”侯小白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看程思凡,又抬头看看陡峭的山崖。
花庭月为什么哭?他这样一个坚强淡定的人怎么可能哭?况且,这里风这么大,怎么可能听见哭声。
程思凡肯定地点头:“他肯定在上面哭,你上去劝劝他。”
侯小白更是奇怪地一头雾水:“他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去劝?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程思凡有些难受,表情看上去有点痛苦,道:“我想他可能不愿意见我。”
侯小白更要惊讶地晕倒,怎么回事?
山崖上,花庭月默默坐在崖边的岩石上,久久不动。琼花飘飞,落在他身上地上,残香铺地。
后面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他好似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没有回头。
一双苍老的手伸出,伸向他的背后,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摔下山崖,粉骨碎身。
花庭月浑然不觉,还是默默地望着逐渐下沉的落日。
这双手伸出去,杀机顿生。
忽然如闪电一般,另一双手伸出,把那双准备做恶的手拉开。
“花公子,你怎么了?有人要害你。”侯小白把花庭月从崖边拉开。
“平叔。”花庭月转过头,淡淡地说道,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一旁的侯小白惊讶莫名,难道他们认识?
平叔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去死?我早对庄主说过,你会害了他,让他早点离开你,可是他不听,结果落得这个下场。”
侯小白怒道:“死老头胡说什么,叶鸿的死是他绺由自取,他谋逆弑君自甘堕落,落的这个下场是罪有应得。关花公子什么事。”说着一撸袖子准备动手。
平叔满是皱纹的老脸被愤怒扭曲,眼中充满怒火和悲伤。
花庭月拉住他:“侯兄别动手。”
侯小白收了手,对平叔怒目瞪了一眼,又回头对花庭月说:“快下去吧,臭狐狸叫我上来,他在下面等着你呢。”
花庭月下了崖,对守在山崖下的程思凡说:“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没有人怪你。”
程思凡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不知怎么,他恍惚觉得花庭月似乎因为叶鸿阴谋败露被诛的事在埋怨他,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再说,为什么被阴谋者迫害的人会这样怀念他,还说什么“红尘中谁人无罪,谁是真正的好人,谁又是完全的坏人?”又说“即使他谋逆,杀害无辜,世人不容,他也不是坏人。”处处为迫害过他的阴谋者说话,真是太不能理解了。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过去。那场世人瞩目的决战已经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话题,不再被人提起,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只有胜利者。至于失败者,已经淹没无闻,偶尔提起,也是人人声讨的天地不容的大逆罪人。
花庭月仍然住在碧桃居,过着养花抚琴行医救人的生活,很平静也很悠闲。把树上的桃花采下来酿成酒埋在桃树下。
这一天,他把埋在桃树下的桃花酒挖了出来,打开封泥,一股酒香发散出来,如尘封的记忆,一旦开封,就会止不住的弥漫开来。
将桃花酒倒在两个酒杯里,坐在桌边,好象对面有一个人和他对饮。
醇厚的桃花酒,入口绵长,如缱绻思绪,绵延不绝。
“小花,我来啦。”一个人影从窗户跳进来。
不走大门偏要跳窗的客人,世上只有一人。花庭月头也不抬,仍然自斟自饮。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要来,连酒都准备好了。”程思凡高兴地坐在花庭月对面,向多出来的那只酒杯伸手。
“别动。”花庭月制止他,另拿了一只酒杯。
程思凡看着那只斟满的酒杯,再看看桌上的菜根本不是他也不是花庭月喜欢的菜色,再看条案上三柱清香,心里忽然明白了。
“我倒忘了,今日是他的忌日。”程思凡在案上敬了三柱香,感叹,“可叹一代高手,却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果能重新活过,他会选择另一条自由自在的路吧。”
“人人都说他是乱臣贼子,叹天下之大,没有能看透他。”花庭月轻轻转动酒杯,唇角逸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声音里带着难以忽略的伤感。
程思凡叹口气说:“至少还有你能懂他,真有意思,你和他这么两个性子截然不同,也不大可能有交集的人居然能互相看透,这也是缘份吧。你除了视力什么都有,他除了剑什么都没有,说来说去,还是他更不幸些。”
凝滞的空气缓缓流动,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程思凡打破沉默:“我来找你有事。”
“知道,没事你不会来找我。”花庭月面无表情的小口小口的喝下杯中酒。
“别这么说。”程思凡笑嘻嘻拍他的肩,“是萧临风要我来找你。”
“何事?”
“去了不就知道了,你不是一直很想结交他么?”
“最近心绪不宁,不想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