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轻轻拉了一下我，脸上带着些许得逞的意味。我木然被他牵着从梨树丛中走过，踩得脚下枯枝沙沙直响，似是嘲弄。

十指紧扣，流露出的严厉的讥讽。“哥哥，你看……你逃不掉的。”

其实我想念家乡黑色土地的气味，虽然那可能只是寂寞过后的错觉。

迦楼罗族的飞船就停在别院不远，四层的豪华飞艇，已经不是曾经我看到过的任何一艘。时间流淌日新月异，只有我在原地踏步，前进不能。

我原本以为熙和带我上船后就会露出狰狞面目，直接捆起来扔到牢房，但他只是把我安置到房里，然后静静看着我。他的睫毛修长，瞳孔带着浅绿，很是迷人。

“为什么不逃？”

我不打算打理他，他却凑了上来，一把把我抱住，直扣在门板上，喃喃低语。“哥哥，你是我的。”

“……”

“哥哥，你有其他人的气味，我不喜欢。”他用着一个真正少年的语气。我抬起头，却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同样炙热的火焰。

他从小粘人，我原以为是兄弟情深，却原来和我同样存了龌龊的心思。

“哥哥真是没用啊，不仅实力倒退，连这身体都可以用来卖了。”他眼中充满了恶意，嘴角微微弯过一个弧度。“堂堂迦楼罗族的三王子，竟然沦落到当别人的男宠……你到底是在丢谁的人？”

“……”

他冷笑着，手从我的腰部移动到下方。“这里被别的男人亵玩，很爽吧？”

我懒的辩驳，只是冷冷看着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嘲讽。

“你要是喜欢，也一样可以拿去。”反正这具躯体早已经肮脏不堪，倒转过来，就算白送我也不要。

“……”

“你看，用一朵万王花换我真是太浪费了。最贱的时候，一百文就可以上一次。你是我弟弟，我给你免费，不用客气。”

嘉林三百六十一年，是熙和五岁生日。迦楼罗族按照孵化出来的日期来算生日，我长他十岁，日子晚他三天。五岁的娃娃正是刚刚懂事，恶习未生的时候，几乎是全家之宝。

迦楼罗族王族人口向来不算兴盛，连带近亲也不过十几口人。大哥有妻子一名，妾氏两名。二哥未曾婚配。舅舅一名，舅母若干，表妹两只。

大嫂首先被敲诈亮晶晶的珠子一串，熙和拿来套在头顶。舅母被敲诈银灿灿戒指一枚，熙和拿来套在我手上向我求婚。我拿了戒指，然后给他发了一张好人卡：你是好人，但我已经心有所属，转手把戒指送给二哥。

二哥捏着戒指脸色发白，熙和哭得惊天动地，满地打滚。

后来大哥做主，把我们打包扔到房间，勒令我让他闭嘴才准放出来。他抽抽泣泣止了狼嚎，还是对我不理不睬。我说戒指没了，你再送我那串珠子吧。他说你当我傻瓜？但孩子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片刻，又“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珠子自然也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因为弟弟站在前面，所以我总觉得是他挡住阳光，令我陷入阴影，但其实他偶尔也能用来挡风遮雨。

熙和的瞳孔中倒影出我的脸，苍白而无力。那不是常熙——常熙是个骄傲的人，即便是笑容，也显得刻薄。

我忽然怀疑记忆出了错，面前的这个精致得如同雕琢过一般的少年，也并不是童年时代的那一个。我们统统都被掉了包。不过，如果我们被掉了包，那原来的我们又到哪里去了？

“哥，你别这样对我，我害怕。”他忽然把头埋到我的怀里，几乎夹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喜欢你。”

他奶奶的！你害怕，我才害怕——做人怎么能这么不厚道……我哆嗦着把他的手拨开，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上。

“……”

“……”

我终于凝聚起力量，把他从我身上推了下去。

“熙和。”我叫了他的名字——小时候我一般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弟弟。弟弟，早饭可曾用了？弟弟你一双熊猫眼昨夜是不是没睡好？弟弟，今天别来烦我，我功课还没做完。弟弟……

“你杀掉我大哥，二哥，把我打成重伤，逼我断翼，躺在雪地里等死。”大雪纷飞的冬天，每一日都像是末日。

“哦，对了，我再补充一句，那不仅是我的哥哥们，一样是你的。”我冷冷说。

“在这之前，我是王子。在这之后，我被人像一条狗一样拖到最低等的勾栏里，卖了半贯钱。”

“熙和，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够，还要我对你笑脸相迎，阖家欢乐？”

“唰”的一声，灵刀出鞘，阴冷的灵气从刀尖溢出，激起一股冷气。

熙和站在距离我三步的地方，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哥哥，嗯……你确定，你要和我动手？”

刀气划破手掌，滴血布满刀身。

“我试试看。”

六羽的实力做不到灵气外放，是因为灵力不够。十羽的这个界，由量积累，水到渠成，但其中也有质变，比如灵气外放。我曾经破界，当然知道如何形成灵刃，但由于灵气不足，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灵气脱离本源。

刀身灵气流转，但就是仿佛无法脱离这半尺的束缚，只在周身形成一个环，不断散发出阵阵寒意。

“刀是好刀。”熙和啧了一声，并无想要阻止我举动的意思。

二十年前，熙和已经有十五羽的实力。比起二十年前，他现在显得更加平和，那力量的威压已经全然不见，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普通人。有摩罗这个先例在前，我可以猜到他已破了第二界，至少在十六羽之上。天人中能破第二界的，屈指可数。而我没有破过，因此也不知道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

一刀挥出。

熙和一动不动，任由刀身劈面，凛冽的刀锋扑面，但就在他前方半尺的地方，陷入了泥沼之中一般，再也不得寸进。全力张开灵翼，可以看见他周身密布的灵气盾，浓厚到已经肉眼可见的地步。

“哥哥。”他叹了口气，“别说现在，即便二十年前……嗯？”

我冷笑一声，猛然将灵翼的灵气注入其中，刀尖上的灵气一荡，几乎就划开了熙和的防御。

他一顿之下，立即将灵盾收缩，但刀尖又是一颤，从中破出更强大的灵刃，寒气逼人。这样近距离的灵刃飞出，熙和也不能等闲视之。但躲闪已经来不及，他只能急速后退。

他的速度虽然比不过爆开灵翼那汹涌而来的灵气，但也毕竟差不了多少，半尺的距离，竟然被他拉开了十数米，一直退到门外，灵刃在他脸侧力尽消散。

灵刃一散，熙和就回过神来——以我的实力，哪里能放出如此汹涌的攻击来。“你疯了不成？”

自爆灵翼，就需要做到一鼓作气，不然等后遗症显现，相比是有力气都没法子用出来了。可如今我爆到三对灵翼，竟然连击伤他都做不到。

“总要试试看。可惜了。”我淡淡地说着。

片刻之后，几乎是从根源上涌来的剧痛，几乎令我惨叫出声。我咬紧牙根，跪倒在地，尽力使自己不利己陷入昏迷。——有经验就是有好处，这时候还能控制言行。

但这回情形又不同上次。上次还剩三对灵翼，这真是什么都没了。

“哥！哥——”熙和扑了过来，他确实慌了，“你别死——别死啊！”

“熙和……熙和……”

事实只能证明，我是傻的，你是疯的。

我叹了口气：“你出生那年……我发过誓的。……你是我弟弟，我会对你一辈子好。如若不然，让我不得好死。”

没有灵翼支撑，浑身灵气开始溃散。

人死魂散，而这渺渺三千世界，从此与你再无半点干系。

（上半部完）

番外一

到什刹海那年，我才刚满二十。后来大发神威的弟弟还是一个小屁孩。不过此时，他的光芒已经早已经盖过了我，神童之名传遍整个贵族阶层。

不管他是多么天才，但幼小而未发育的身体只能靠在我的胸膛上，我们骑在一头穷兽上，走进什刹海大公爵的府邸。这位大公爵拥有王室血统，渊源可以追溯到最早的迦楼罗族。

公爵的府邸一个座建在坡地上的农家庄园，从庄园的后方崖壁，可以临高眺望整座草原。为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庄园被打扮地焕然一新。奴隶们也被洗得干干净净，肌肤白皙的靠前站，面嫩地像是要滴出水来的小姑娘们都放在第一排。

篝火，宴会，草原的摆裙舞，这一切对于我来说确实很新鲜，但也不过如此。迦楼罗族的饮食相当清淡，但什刹海这里却又不同，肉食品种多样，全都是草原出产的灵兽，富含灵气。

我那时候比较挑嘴，一顿晚饭也没吃下去多少东西。其实吸收的灵气足够，不吃东西也无妨，只是饥饿感仍然存在，这点时常令人感到苦恼。

当天晚上，公爵送了娇滴滴的小姑娘和美少年各一名到我房里——其实是除了熙和，每人都有。王族规矩多，未成年之前不得接触性事。那名美少年长得清秀可人，只是唯唯诺诺，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也勉强尚可凑合。我知道倘若不要他们服侍，他们回去便要受罚，于是便指了那少年留下。

但我这里还没有开始来得及做些什么，熙和就闯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瓜果，笑嘻嘻地说道：“哥哥，我看你没吃东西，就去厨房偷了点来。”

“说什么胡话，你要吃的，他们还敢拦着你不成？”

美少年在一边衣服脱了一半，正不知怎么办才好。熙和瞥了他一眼，一挥手就说：“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我要和哥哥睡。”

“……”

他一句话就搅黄了我的好事，还不自知地坐到我对面，剥起皮来。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陪着这小祖宗。

熙和兴高采烈地谈着今天下午的摔跤大会，他压的人赢了，因此得了彩头，拿出来夸耀。 又说今天跳舞的那个舞娘真是艳光四射，不仅身材姣好，眼睛也能勾魂。我问他你是不是喜欢这一类，他瞥着眼睛说，支支吾吾红着脸不肯回答。

“她是紧那罗，当然和迦楼罗族风味不同。完美的女人，需要有乾达婆族的脸，紧那罗族的腰，迦楼罗族的脚。”

见我说得头头是道，这破小孩还不高兴了，撅起嘴来说道：“哥哥要是喜欢，为什么不让大公爵送到你房里来。”

我心想送来也会被你赶走，还不如不开这口。不过我不打算和他计较，撇撇嘴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的喧哗声传了过来。

熙和比我更起劲，“咕噜”一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有热闹！我门去看看。”他这会儿也不跟我赌气，拖着我就就向外走去。

草原的夜空星星密布，弯月高高悬挂。公爵府里远远就看见火把和人头，一队人马向着后园而去。我们不明所以然，扯了一个侍从问道：“出什么事了？”

“一个侍寝的女奴跑了，现在正是去抓她。”

那个侍从的神色扭扭捏捏，被我脸色一沉才说了实话。这女奴被派到我大哥房里伺候，她趁着大哥出去说话的时候，竟然跳窗跑了。大公爵怒不可遏——这女奴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美人，送出来当然是为了博大哥的欢心，现在半途跑了，这简直就是在打他的脸。

有热闹可看，熙和当然比什么都要开心，跟着队伍就跑了。

后园是公爵府邸的私家花园，园中本来就有树林，虽然现在季节不对，树木还显稀疏，但暗黑的天色仍给寻人带来了麻烦。火把点起来之后，这一片才被照得犹如白日一般。片刻听见前面的骚动，有人高声叫道：“找到了，是从这里跑的！”

熙和显然觉得站在队伍后面看热闹不过瘾，索性低空飞到了前头，我连忙跟了上去。

林后是山坡后方的断崖。说来这片公爵府邸脚下的山坡并不陡，但这山崖至少也有十多丈高。公爵的部下追到山崖边上，那女奴显然是被追得无路可逃这才被逼到了顶上。

我定神一看，竟然是今天献舞的那位，叫做金兰的女子。

她穿得很少，身上只有一条薄薄的布片。火光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脸颊上泛出不正常的红晕。她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膀上，修长的细腿在裹布中若隐若现。起伏的胸膛，以及微微的喘息加深了这种致命的妩媚和诱惑。即便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也难掩这名女子的丽色。

因为当年战败，紧那罗族的贵族沦为奴隶的不少，这些带有贵族血统的紧那罗往往最受欢迎，几乎供不应求。这女奴八成也曾是紧那罗族的贵女，因此大公爵才弄来招待迦楼罗族的帝王。

“金兰，你不想活了？！”或许是因为慑于这种美丽，才有人开口劝说。

她不开口说话，只是紧咬着嘴唇。

“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你弟弟吧？”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么？我弟弟早就死了吧。”她的语调中带着颤音，似乎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你还跟她说这些干什么……不过是一个奴隶。赶紧把她抓下来！”不知队伍里的哪个人打断了这短暂的对话，便有人向上走去。

“我不做你们的奴隶！”她露出坚决而然的神色，猛然纵身向外一跃，像一只折翼的鸟儿，向山崖下扑去。离得最近的那人窜上前一步，伸手一撩，却只抓到一片衣角，她的身影却已经坠得看不见了。

倘若她是迦楼罗族，那怎么跳也不会死，但她并没有我们的翅膀——这种十几丈的高崖掉下去，一定跌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了。

熙和在半空中“啊——”了一声，哑然无语。

我也沉默半晌，说道：“这么高，摔下去一定很痛。”

“她为什么要死？”熙和的语调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

与其说他在问这女人为什么要死，不如说他在问在她为什么要逃。大哥是迦楼罗族的王，不仅英明，而且神武，可以侍奉我大哥，应当是她的荣幸。我倒没这么觉得，如果要我去侍奉大哥——想到这里我就打一个冷颤，狠狠地将这个念头甩到脑后。

我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或许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大哥……”。我说得有气无力，想来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答案……

她跳舞完毕还上来敬过酒，笑起来也是极可爱的。只是刚才站在崖边的时候，神色冷冽，却又换了另一种刚毅的美丽——人都死了，而我竟然在想这些。

紧那罗只有两条腿，没可能从重重包围的公爵府离开。

第二天大公爵为表歉意，又送给大哥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们长得一模一样，脸蛋圆圆，长得很甜。这对双胞胎是歌姬，说话像百灵鸟儿那样清脆悦耳。

大哥当然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责怪公爵，高高兴兴地收下这对姐妹花。我和熙和也都有重礼——弟弟拿到一张灵弓，兴奋地早就把昨晚的事抛在了脑后。所谓灵刀易求，灵弓难寻，能够承受并且吸取保存灵气的弓弦是十分难得的东西。

熙和拿着弓就拖着我要去狩猎，缠了半天，大哥在一边被他闹得头痛，终于把手一挥，勒令我们滚出他的视线。为了维护王子的安全，身后护卫跟了一堆，而且也不能跑到太远的地方，但弟弟还是兴致盎然地玩得不亦乐乎。一圈跑下来已经接近晌午，我们兜回来，就近找了一条小溪处理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