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道没有搭腔。
贺理注意到他神色不豫,稍一迟疑,仍是问:‘你不喜欢他?’
卫道摇头。
‘你昨晚回来生气,是不是因为他?’
卫道霍地变了脸色!
由于还是第一天,一行人走的并不快,至得晚间投宿安定下来,吃饭的时候赵雁鸿意味深长地冲着卫道诡笑,卫道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脸,心想这胖子不知捣什么鬼。
直到他查看完所有人马回转客房,一开门,房内却已有人。贺理跪坐在床边整理衣裳,旁边站了个奴仆手中拿了个盒子,见他进来,贺理匆匆系好衣带从他手中将那盒子接过来,示意他出去。
卫道终于明白赵雁鸿在笑什么了。
那只老狐狸!
午饭的时候他因贺理一句无心之问拂袖而去,事后却是懊悔了一下午,如今见他低眉顺眼地跪在那更是忍不住心虚,咳嗽一声道:“地上那么冷,你在那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贺理摇摇头,指指身下铺设的毡毯示意他自己不冷。
“再怎么着也是凉地,你总不能一晚上都坐那吧?起来。”
贺理指了指床又指了指他,再指指自己,示意他自己晚上就睡这儿。
卫道眯了下眼睛。
他没再发表意见,却在桌旁坐下,道:“今晚想听琴。”
贺理点点头,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边上一阵翻检之后,他取了瑶琴过来。
解了琴套调好弦,又从随身的包袱里取了香炉点上,净了手,贺理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
他之前应是刚沐浴过,颊上还泛着些被热意蒸出的嫣红,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弦上一划,琴声便在这静夜里泠泠而起。
与箫笛的缠绵不同,琴声端庄高雅,一曲终了,满室寂然。
卫道沉默了一下,突道:“之前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贺理摇了摇头,站起身收了弦调。卫道注意到他放琴的动作有些迟缓,想到适才进门时看到的那一幕,突然心中一动,几步跨到他身后,不容分说将他拉到自己怀里,伸手便去解他衣带。
男乐师明显被吓到了。那双刚刚抚过琴弦的手推上他的肩执拗地反抗,却被他在腰间一揽,立时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失了力道。
“别动。”卫道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衣襟松松地褪下来,露出光裸肩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一径延伸到腰下。之前在家另有下人侍奉换药,卫道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他那日为护绿柳所受的伤。指尖沿着腰背滑下,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伤痕周围肌肤的滚烫,但那热度究竟有多少是因为疼痛又有多少是因为紧张便不得而知了。
卫道半拖半抱地将他带到床边,不容置喙地命令:“趴下去,我给你上药。”
贺理挣扎了一下,却给他按在后颈无法挣脱,只得无可奈何地趴了下去。
卫道将他先前放在毡毯上的盒子拿了过来。
清凉的药膏抹上去,几乎是瞬间便融入肌肤。指腹有些留恋地在那鞭痕上揉动,他低声问:“王大夫开的药?”
贺理咬着嘴唇点头,不知是因为疼还是紧张,他额角渗出点汗,那汗珠滚下来润湿他半边眉毛,在灯下黑的发亮。
“真是傻孩子。”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贺理却听懂了。他微微挣出手来,在他另一只手背上写:她便像我亲姐姐一样。
她也确实当你亲弟弟一般,卫道想。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他,与绿柳那个半大孩子般的情人相比,眼前这个更完完全全还是个少年。天真纯情,带着孩子气的倔强。
和那个人当年确实有那么点像。
卫道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将盒子盖好放回桌上,在贺理想起身之前将他又按了回去,拉了被子替他盖好,道:“好好躺着,别乱动。”说着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又笑嘻嘻地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莫忘了你答应要补绿柳的缺,你该不会忘了怎么补缺吧?”
或许你可以代她侍寝。
男乐师的脸有点发绿。
卫道大笑,拍拍他的脸转身去隔壁房间洗浴,待他洗好回来,男乐师仍趴在那儿,却将脸转向里端,留给他一个无言的后脑勺。
卫道掀了被子睡进去,清楚地感觉到身边躯体的僵硬,他凑过去在那半隐在黑发中的耳朵上轻轻一吻,笑道:“骗你的。”
他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对方,打着哈欠含糊不清地道:“睡吧。”
之后的几日太平无事,卫道虽夜夜与贺理大被同眠,但除却占点口舌便宜之外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男乐师紧张了两个晚上之后便也放松了警觉沉沉睡去,只每夜花在上药上的时间越拖越长,这回竟拖到贺理支持不住直接睡着了。
卫道瞪着他全无防备的睡颜无语地想:这算是对我的信赖吗?
他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那伤痕渐褪的光裸腰背,顺着极柔和的腰线一径往下……他急忙抓了被子替他盖上,铁青着脸去隔壁房间冲冷水。
这算怎么回事呢!他懊恼起来,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第四章
允州前往尚州的路不大好,马车行进中便异常的颠簸,这几日贺理虽未表示,卫道却也看得出他坐车坐的甚为气闷,然而若要让他骑马却又不免招摇,只好假装不知,每日里时不时凑到窗边与他说笑几句解闷而已。这日途经一处,贺理隔着车窗但见苍山叠翠林木丰茂,远远青草连绵,又有随风送来的淡淡香气,似花香又似叶香,他用力抽了抽鼻子,一时却是分辨不出。卫道在旁看他那样便笑,对他道:“这附近便是著名的香溪了,这香据说便是由那香溪传过来的。”贺理打了个手势问他何谓香溪,卫道便又道:“此地据说乃是前朝香妃的故乡。相传当年香妃乃是艳名远播的美人,后来被选入宫,她离家之前曾在附近的河水中洗脚,之后那河水便终年泛香不绝,故名香溪。”他旋又笑道,“依我说,这都是后人穿凿附会编出来取笑人的。别说哪有人洗个脚一条水都香的道理,便是那脚……嘿嘿,哪有那么香的脚!臭脚还差不多!”说完哈哈大笑。
贺理听他说的促狭也忍不住笑,但目光闪动却露出几分好奇之色,卫道觉了也不说话,到得午间歇息做饭的时候,突然过来唤他,贺理不知何意,到得近前卫道将他手一拉示意他上马,随后二人一骑朝东而去。
这马本是百里挑一的好马,奔行既速背上亦稳,贺理初时虽吃了一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两手抓紧了马鞍凝视前方,卫道冷眼看他神情,一时竟判断不出他是会骑还是强做镇定。如此行得一阵,突听得水声潺潺,再拐过一道弯,眼前突然一亮,河岸便已近在眼前。
此时秋色已明,草色渐黄,远山上也渐有霜色,这河岸边苇草漫漫,水气清新,令人精神一振,又有一叶扁舟飘于碧波之上,一个渔翁正持了钓竿垂钓。卫道看了一眼贺理,见他脸上颇有兴奋之色,不觉心情大好,笑了一笑,当先下了马,贺理也跟着跳了下来。卫道放了马自去喝水,贺理却踩着碎石行到河边,低头去看那波光粼粼,突然指着河水示意卫道来看,卫道看时,原来河中游鱼成串,吐着泡游的正欢。
贺理见那鱼儿游的可爱,童心忽起,脱了外衣鞋袜放到岸边,卷起袖子裤管,一步步往那河中走去,直到河水漫过膝盖方住。他凝神看那水中游鱼,猛地插下手去,哗啦一声却扑了个空。正懊恼间突听身边有人扑哧一笑,却是卫道不知何时也学他一般脱了外衣下到水里,见他摸鱼失败不觉笑出声来。贺理恨他一眼,向左跨出两步又弯腰去摸,这回指尖触到鱼身,却被那鱼将身一扭滑了开去。卫道忍着笑过去指点他技巧,贺理将信将疑,却也老老实实地再度将精力集中到水下。这回他照着卫道指点的法子突然发力,果然抓住一条游鱼,他喜不自胜,不想手掌堪堪离开水面,那鱼突然一个扑腾,他手一滑,那鱼又自他手中挣脱蹦入水中,倒溅起好大一个水花扑了他一脸。眼见到手的鸭子又飞了,贺理张着手站在那里,一时竟有些呆了。
卫道看他那傻愣愣的样子笑的直打跌,贺理恼羞成怒,背过身去赌气誓要抓住一条以雪前耻,哪知摸来摸去,那鱼见他影子竟全不往他那去了,他摸了半天一条也没摸到,反是卫道随手一抓,一条大鱼便被他扣在指间拎出水面。贺理见了越发恼怒,眼见前方一条大鱼摇尾曳首游的好不快活,他急急朝前一扑,不妨脚下踩到卵石一滑,整个人竟扑进水里。幸好这个位置河水不深,他挣了两下便爬起来,只把一身都打湿了。卫道想笑又不敢笑,急忙拉住他不让他再往里走,又高声唤那垂钓的船家,要借他舟上炉子一用。那船家先是不理,卫道高声许了他一两银子,他才收了钓竿划了船靠过来。卫道先向岸上取了衣服,这才拉了低头生闷气的贺理上船。
幸好今日天气晴朗,又正值午间,这河边也不甚冷。贺理脱了湿衣暂时披了外衣坐在舱中,卫道便将他湿衣放到炉边烘烤,又借了炉子烹制刚刚捕到的那鱼,待得湿衣烤干,鱼汤却也做好了。
贺理不妨他竟还有这项本事,喝着鱼汤便露出又是诧异又是佩服的神情,卫道微微一笑,道:“干我们这行的长年在外,风餐露宿那是家常便饭,要不学几手厨艺,岂不早饿死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你这几日胃口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
贺理一怔,不防卫道连这留意到了,当下摇了摇头,先打了几个手势,怕卫道不明白,又拉过他手写道:‘没什么事,就是车颠的很。’
卫道省悟,笑道:“原来如此。这可也是没法的事,允州山多修路不易,这还是官道,不过这已是边界,再忍一天,明天到了尚州便好了。”
正说话间,突听得外头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高声呼喝与叫骂之声,俄而一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啊!”在这荡荡河水之上听来凄厉之极。
卫道与贺理对望一眼,一齐站起身来。
二人出了船舱,只见往河岸而来的路上闹哄哄的,却是七八个家丁模样的男子正在围打一个滚翻在地的男子,旁边跪着一个少女,怀中抱着一个已然晕去的妇人,那伙家丁有人前去拉她,她死命挣扎,连呼“救命”。
卫道低声对贺理道:“你待着别动。”脚尖在舱板上一点,飞身跃上岸边,几步抢到那伙人之前,随手挥洒,将那几个家丁或推或踢扔了出去,那少女放下妇人,扑过来抱住地上那男子哭着只叫“爹爹”。
那几名家丁不防突然有人插手,跌在地上爬起来都是又惊又怒,一人便喝道:“好啊!原来还有帮手!王老五,这是你女儿的姘头不是?”另一人又道:“小子,你活的不耐烦了,敢管张老爷家的闲事!”
卫道笑笑,道:“敢问几位大哥,这家人犯了何事,劳动各位追拿?”
那群家丁见他只有一人,面貌又甚温和,胆子略壮了壮,为首一人便道:“这王老头不识好歹,我家老爷看上他家闺女要娶来做小,他之前明明已经答应,这会儿却要弃家逃跑!这不是打我家老爷的脸吗?你是哪里来的?少管闲事!”
卫道看了一眼那少女,只见她虽是哭的双目红肿,却也掩不住几分动人颜色,再看这群家丁骄横的姿态,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当下对那为首的家丁道:“婚亲嫁娶本是两厢情愿,人家不肯便也罢了,何必苦苦逼迫?要是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听在下一言,就此罢手了吧。”
那为首的家丁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家老爷是知县大人的泰山,你惹了我家老爷,把你抓到衙门去管教你没的好!快滚开!”说着又要上前。
卫道将手一拦,微笑不语,那几个家丁之前吃了他的苦头知道这人是个练家子,互相看了几眼,终是有些畏缩,为首那家丁便喝道:“小子,你等着!有种你等着……”话未说完,已跑了个干干净净。
那父女二人这才爬起来朝他磕头道谢,卫道忙将他二人扶起来,又去看那妇人,幸而只是急怒攻心又兼跑的急暂时闭过气去,卫道在她人中掐了一掐,又为她推宫过血,那妇人悠悠醒转。
卫道又细问了一番,原来这王老五夫妻二人在城内以卖饼为生,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巧娘,年方十六,生的十分俊俏。不料却被县太爷第九房姨太太的父亲张押司看中,硬要娶去做小,那老头已近七十,巧娘却是个黄花闺女,王老五夫妻自是不愿,然而对方势大难以违拗,只得假意答应,半夜里偷偷收拾了东西想逃往惠州投靠亲戚,不想一家三口脚程缓慢,至得天明也未赶到渡口,反被上门找人的张家人发现,一路追来。若非卫道出手,只怕三人难逃生天。
卫道听了略一思忖,携了他三人回到船上,给了那船家一两银子要他立刻将三人送到最近的渡口让他们坐船逃生,那船家先是不愿,卫道便又多加了一两,那船家方应了。卫道原欲再多给些银钱与那家人,不想这趟出来随身竟没带多少银两,摸来摸去只有四五两碎银子与几吊钱,正犹豫间,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手里一个荷包。卫道接过来看里面却有两个实心的小银锞子,他看了一眼贺理,转手将那荷包连同银锞子一并塞给那王老汉,要他赶紧带着家人逃生去吧。
不待那家人再谢,卫道拉了贺理跃下船,那船家将蒿子一点,那船顺水飞也似地去了,二人目送船行渐远,这才上马回程。
第五章
第二日到了尚州,道路果真平直了许多。允州路险众人走的较慢,这下道路转好,再兼天气晴朗,一行赶路不提。
转眼却又到了中秋,这出门在外自是不比在家,赵雁鸿与卫道商议了早早发了慰劳给一众官差,又命厨房加做了月饼分发给众人,至得月上中天,但见天幕之上一轮寒月吐露清辉,夜风送爽,桂子飘香,贺理也端了两个月饼过来,陪着卫道在院子里赏月。
二人一面分饼一面说些闲话,卫道提到两年前过世的父母,不觉道:“说来我娘做的莲蓉月饼味道可好,可惜那时候小理你没来,竟是没这口福。我娘去世之后,我便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莲蓉月饼了。这里的厨子手艺虽然不差,但比起我娘来总还是欠了那么点火候。”
贺理道:‘我阿娘做的桂花芸豆馅月饼也是极好吃的,只不及得月楼的罢了。’
卫道拍了下手笑道:“芸豆馅的?高级!”
贺理微笑道:‘那月饼得月楼做的最好,每年总要提前预订否则到时候肯定买不到,其他家做的都不及那家好吃。可惜我离开家乡之后便再也没吃到过了。’
卫道目光闪动,突然凑过去笑道:“小理,你亲我一下?”
贺理一怔,卫道见他错愕,不觉一笑,伸出手去捂住他眼睛,命他张嘴,贺理只当他要喂自己吃饼,虽觉太过幼稚,却还是依言张了嘴,随即齿间一甜,果是一块月饼塞了进来。
然而这月饼味道与之前吃的殊为不同,同时鼻端也已嗅到奇异香气,他心中一动,抬手打掉卫道的手,只见对面男子笑意晏晏,伸手将口中咬了一半的月饼取下一看,不觉愕然。
卫道笑道:“你说的没错,这月饼还真难买,我写信请朋友从定州送过来,可巧今日正好送到。虽不及现做的新鲜,你将就些吧。”
贺理将口中的月饼缓缓咽下,他虽不语,眼圈却已有些红,卫道只做不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笑道:“难得佳节人月两圆,乐师大人吹只曲子吧,也让大家高兴高兴。”
贺理摇摇头,卫道只当他拒绝,正待再说,却见他侧过身引笛就唇徐徐吹将起来。他不觉一怔,半晌才揣摩过来他那摇头之意,不觉失笑,笑得一阵,心境却又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