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 上——陈绍樾
陈绍樾  发于:2013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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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下去了。”方锦说道,仆童应了一声便离开了里屋。少年静静地伫立在晖湘床前,他的嘴唇微微颤动,方锦猜不出他做了什么梦,亦不知道对方在呓语些什么。少年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为什么,我会害怕——你把我当作轶树的替代品……”

他不禁想到那次他说的那一句“你和他很像”,这样的相似似乎是剥夺了自己的人格一般。他甚至在想晖湘对他倍加疼爱仅仅只是因为他的模样和轶树相像——这样一想却让少年心里咯噔了一下。

方锦挨着床做了下来,就如那日晖湘一般守在床前。少年开始细细打量男人的五官,眉、目、鼻、唇,犹如一笔墨画般清秀,脸颊的线条流畅自然。方锦看着男人的喉结因呼吸吞咽而有规律地动着,他把手放到对方的手背上——醉酒之后晖湘的体温稍稍有些高,手背很烫,少年的掌心贴着对方的肌肤——诚然曾经也有一晚,两人紧紧相拥,晖湘几乎要把方锦揉进体内,像是有一团火焰从胸口点燃,炙热到几乎快将皮肤灼伤。方锦闭上了双眼,倚靠在床边,耳边恍恍惚惚地听见烟花绽放的声音,还有男人醉酒的胡语,少年沉沉地睡去。

方锦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一身华彩,坐在石栏之上,云卷云舒,霞彩烂漫,绛紫色的锦袍仿佛和云彩融为一体。远处隐隐约约走来一个人,他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觉得那人伸出手,用手指抚过自己的眉目,细细地描画自己的鼻梁和唇线,然后那人一把拥住方锦,在他的唇上打上一个印记——很轻柔、缓慢的吻,与那天晚上那种霸气的占有不同——

“不要!”方锦忽的惊醒,少年转身一看,晖湘仍沉醉不醒,少年起身关上序源阁的窗户,这时才发现烟花大会的锦袍还穿着没有更衣,桌上搁置了准备好的文房四宝。方锦提起笔,蘸上曹素宫,然后在宣纸上起笔:

无奈清寒,怎堪夜凉,一盏独魂一场繁华;

谁料往昔作湮华,淡酒难酿,清曲难唱。

少年顿了顿,随即加了两句:

曾忆少小欢乐时,枇杷落时打枝桠。

他回头,却忽的感觉被人从身后圈住了腰,滚烫的嘴唇含住了他的耳垂。方锦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男人紧紧抱住,少年最后还是作了罢。晚风急上一阵,吹开了轻轻合上的窗户,方锦可以看见窗外的月,淡淡地被几片浮云遮住。“你醒了?”少年明知故问。

“我酒量不差。”晖湘硬着嘴说道,“这点小酒灌不醉我——纵使醉了人,醉不了心。”

方锦没有回答,晚风牵起发鬓垂下的青丝,发钗上的碧玺珠子泛着微弱的光。良久,方锦说道,“晖湘,你在想什么?”

他喊得是“晖湘”而不是“晖湘大人”,晖湘嘴角微微扬起,“想该想的人和事。”

方锦用眼角的余光瞥上对方一眼,他掰开了圈住自己的双手,然后坐了下来。词晖湘扫了一眼桌上的字迹,略带凝滞但不失豪气的行书。“方锦,你信不信命运?”

“何为命运?”

“就像,”晖湘背着双手走到窗前,月光倾泻在男人身上,“我遇见你。”

“不信。”少年淡淡地回了一句。

晖湘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是么?”他向他走去,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他几乎贴住他的脸颊,方锦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吐露的温热气息,依旧带着一点点清酒的香气,少年别扭地别过头。“我很早就说过,方锦是聪明人。”晖湘笑着说道。

“那么你想得到的是什么?”少年忽然瞪大了眼睛,他直直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他从未那么大胆地注视着他。方锦的眼眶中几乎渗出了液体,“你想得到一具和轶树一样的躯体?”

晖湘沉默了,面对方锦的反常言语行为,自己居然有那么一段时间不知所措。然而最终他也只能闭着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很好,”少年大口地喘着气,“我是方锦,我叫方锦,我不是你的轶树,请别说我是——”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酸楚,方锦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谈判,只是关于他的人格而不是感情,他方锦从来不会傻到去爱男人,“我只是方锦,不是替代品,不是!”

面对少年愠怒的神情,晖湘还是保持沉默,他松开了紧握方锦的手,换而将少年轻轻揉住。然而方锦并没有平息怒气:“词晖湘,请你搞清楚,请你不要自作多情!”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些话,殊不知眼泪跟着落下,泪水滚过脸颊却浑然不知,“如果你还是把我当成你的回忆,我是受够了,我是个男人,我还是要我的尊严——”

少年忽的被男人吻住,咸涩的液体顺着脸庞的凸起滑进两人的口腔。晖湘很温柔地将对方圈紧,他闭上了眼睛——方锦的唇很冰凉,男人的手指穿过少年的发丝,轻轻地扶住对方的肩膀。方锦没有反抗,他低头的那一刹那,竟然让自己感到了一丝心痛,像是身体某一处受了伤,然后被晖湘吻着、舔着,细细地清理着溃烂的伤口。

“方锦。”晖湘松开了怀中的少年,“方锦,你可以看着我么?”

少年稍稍一顿,终于还是抬起了头。

第十一章:惊梦

“方锦,”晖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可以爱你么?”

猛然一惊的方锦奋力推开了晖湘,少年的双唇微微颤动:“可笑。”他一甩衣袖,仓促地想要离开序源阁。晖湘连忙上前捉住少年的胳膊,“方锦。”

此时此刻方锦难以明了自己的心情,这个男人本应恨不该爱,但每每听到他略带沙哑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心口总有那么一块隐隐作痛。方锦背着晖湘,“词晖湘,我算是信了命运,遇见你,是我方锦这辈子的劫数。”

他摆脱了词晖湘的束缚,大步流星地跨出序源阁的大门。少年故作镇静地无视男人最后呼唤的那一句“方锦”,他说不清是痛是麻,说不清是真是假,方锦蹲坐在四楼的楼梯上,少年死死地抱着头,像是在经受着难熬的折磨。

也许这真是一种折磨,方锦想起他和晖湘的第一晚,想起他生病时那个着急的男人,想起烟花大会上微醉着碎碎念的词晖湘,然而方才那么温柔的词晖湘。方锦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双眼,试图让自己正常一些,不要去想那个男人。

“词晖湘,你真是个混蛋。”少年愤愤地骂着,全然不知男人站在自己身后浅笑着看着自己。“词晖湘,你是白痴还是精神病,你自己有龙阳癖好,你别拉我趟这趟浑水啊。”方锦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到头来,还是一个替身……”

少年渐渐圈紧了身体,夜半风寒,闭上双眼之后出现的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的笑和泪,喜或悲——像是驱散不去的梦魇。方锦终于还是起了身,哆哆嗦嗦地走下楼去。

呆坐到铜镜前,烟花大会之前泡好的茶早已凉了,一瞅见到自己眉心的朱砂也花了。方锦胡乱地洗了一把脸,然后急急地关好素问轩的大门。司制的袍子美的让人心醉,暗夜中的绛紫色,显得更加妖娆,方锦将之小心地挂起,然后褪下所有的首饰,拔下碧玺的发簪,任由发丝凌乱地缠在脑后,“睡吧睡吧。”方锦催促着自己,“那么冷的天还跑去跟那个男人谈天论地,真是疯了。”少年迅速地窜进铺好的被褥。

嗜睡的人儿很快又进入了梦乡,熟悉的脸庞再一次出现在面前。梦中的男人死死地压住自己,方锦想奋力挣扎,但孱弱的力气在对方看来更像是挑逗。他的手滑过身体的每一处,最后死死地扼住自己的手腕,暴风雨般的吻开始落下。方锦下意识地蜷着身体,似乎有一丝凉风从被褥的空隙窜入,少年一阵哆嗦地睁开了眼。

方锦愣住了,原来的一切都不是梦——那个男人实实地压在自己的身上,床边零落着朱红色的锦袍还有素白的里衫,词晖湘松散着头发枕在自己的锁骨上,被褥在纠扯中滑落在外。“晖湘……”少年呢喃着,寒冷使得他更加蜷紧身体。“怎么了?”男人把头埋在方锦的颈窝,两人互相汲取着对方的体温,词晖湘久久没有得到对方回复,于是又轻轻地喊了一声:“方锦。”

“爱一个人很难。”方锦说道,少年紧紧地闭着双眼,“来到这里,我连自己都猜不透看不懂——”方锦的声线微微发抖,但双手却在摆脱晖湘的禁锢后慢慢地搭上对方的背脊——当冰冷的指肚瞬间触碰到微热的皮肤,方锦整个人不住地颤抖了一下。词晖湘连忙抱紧了怀中的少年,“你对我有感情的,不是么?”

“可笑,”少年微微睁开了眼,面对紧贴自己的赤裸身躯,咽喉处泛上一阵酸楚,“你不是有爱的人么……”

方锦,我可以认定你在吃醋么?词晖湘叹了口气:“露水霞红,化作湮华——倘若我想,可不可以不要再去念想过去的痛。”男人将少年搂紧。

方锦再也没有说话,依旧是像那一夜一般风雨凄迷,恍若一场惊梦。少年心中像是有一座楼阁,在词晖湘的掌心慢慢瓦碎倾塌。良久,方锦咬了咬下唇,过于剧烈的冲击差点让少年虚脱,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下,随即是男人轻微的喘息声。方锦用尽力气将掉落在地的棉被拉上床铺,然后将两人包裹严实。

他再一次合上双眼,无关任何喜怒哀伤,仅仅是累了。

第十二章:须臾

自那起,很多问题都有了答案。方锦开始频繁出现在词晖湘的身边,更有甚时,他不用出门去接待客人,连陪茶都免了。身边的仆童都心知肚明,自己的主子成了殿主的红人,打下手的自然也有更丰厚的福利。方锦换上厚一些的棉袍,入了冬的洛阳冷得有些不像话,昨夜落了雪,屋顶石栏上都积上厚厚的一层,方锦取下一块,松软的雪花在掌心一点点融化。少年一抬头,却看得一位公子抱着琴站在自己面前。

“方公子。”对方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怀抱的古琴刻有高山流水之印。“在下听说方公子雅致清高,特此想与公子赏曲品茗,不知方公子意下如何?”

“难得雅兴,敢问阁下贵姓?”方锦微微一愣,随即淡淡地笑开了。

“免贵姓沈,单名笙。”沈笙倚靠着石栏,吹掉一些积在上头的雪,然后坐了下来,“但让方公子见笑一曲《须臾》。”少年微微含笑,起手撩弦,时而婉转缠绵,时而抑扬顿挫。方锦从里屋端出一壶浓茶,搁置到石桌上,茶香袅袅升起,像是一缕轻雾。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方锦端起茶碗,轻轻地吹了吹,“阁下应是湮华殿七公子花魁之一吧。”湮华殿的七公子,是指司制、司仪、司乐、司绘、司药、司书与司膳七位公子,然而沈笙,就应是其中的司乐。“宫商角徵羽,行云流水,虽说是须臾,却让人感到意境高远,辽阔无比——难得在下有此耳福。”方锦笑着,将沏好的茶推送到沈笙面前。

沈笙将琴小心地搁到一边,捧起茶碗,淡淡地嘬了一口,浓烈的茶香逸入口鼻,稍稍带有一些辛辣,但入了咽喉又分外温暖,“好茶,晖湘大人曾说,天下茶艺谁人比的上公子锦,果然名副其实。”

“不过是在乌龙的底子上稍许加上一些磨碎的黄芪、枸杞,在冬日里御御寒罢了。”方锦笑着说道,“沈笙今日前来,不仅仅是为了与在下雅筑小聚吧?”

“公子锦果然是聪明人,”沈笙搁下了茶碗,少年暗自佩服,“怪不得晖湘大人会那么喜欢你呢。”

“可笑。”方锦淡淡地应了一句,但显然没有曾经的底气,他只是将茶杯添满,问道:“出了什么事情么?”

“方公子可知道杨大人?”

“哪位杨大人?”方锦心生疑惑,“难不成是……新来的知府大人?”是日听仆童有提起过洛阳新来的知府官员,“沈笙说的是,杨曦泉?”

“正是。”沈笙点了点头,“杨大人在来洛阳之前对湮华殿有所耳闻,上任之后也来过两三次,然而昨晚杨大人亲自找到晖湘大人,提出希望公子锦陪侍一晚。”少年看了看方锦,“杨大人是当今圣上林贵妃的亲叔叔,而下又掌管洛阳,杨大人给晖湘大人三天的考虑时间,着实让晖湘大人为了难。”

方锦倒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陪侍一夜?怎么个陪侍法?”

“公子锦也是过来人了,怎会不知杨大人的意思,”沈笙有些不满地瞥了方锦一眼,“晖湘大人向杨大人推荐了其他的花魁,无奈杨大人只坚持点名要方锦。”

“真是可笑,”方锦无奈地摇了摇头,“难道这位杨大人不知道湮华殿素来的规矩么?卖艺者卖艺,卖身者卖身。”沈笙淡淡一笑,“还有就是,卖艺的往往都是自己人,譬如湮华七公子,譬如方锦。这三天可让晖湘大人有的头疼了。”少年抱起自己的琴,起身,“方公子,怠慢了,在下先行告辞。”

方锦望着少年远去的身影,兀的起身,朝楼上走去。

“词晖湘!”方锦推开序源阁的大门,男人正躺在藤椅上翻动着书卷。晖湘见到方锦,便放下了手中的册子。“词晖湘!”少年气喘吁吁地喊道,“词晖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看你的书?”

“哦?”男人挑起好看的眉毛,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什么时候方锦也开始担心起事情来了——难不成你以为我真会把你卖了?”词晖湘从藤椅上撑起,走到方锦跟前。少年微怒的姿态在男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副撒娇般的样子,他用食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我说了,除了我,谁都不能碰你……”

“混蛋!”方锦一把甩开晖湘的手,“你认为我真那么不要脸装纯洁和你谈节操?你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少年皱紧了眉,“杨曦泉是谁,林贵妃的亲叔叔,难道你不知道得罪林贵妃的下场么?”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妃子当属林君妍,尽管林贵妃是所有妃嫔中出身最卑微的,但她为圣上产下一对双胞胎公主,刚满周岁的二公主言默与三公主怀仪,然现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为人手段亦出了名的高明精细,就连圣上也对其百般宠溺。“词晖湘,你是不是不想在洛阳混了?”

“不混又如何?”男人未有半点愠色,只是淡淡地笑着,“留在洛阳也好,离开洛阳也罢;重要的是,身边的人在不在。”晖湘轻轻地拥住了方锦,“如果可以,和你远走高飞也无所谓的……”

“你理智点!”方锦挣脱了男人的怀抱,“你一个人不想混了可以,但是你是湮华殿的主人啊,为了我惹了人,然后等着所有湮华殿的兄弟们为我承担罪责,我方锦没有那么卑鄙!我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少年一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顿住不再说下去。只剩跟前的男子颇为满意地扬起自己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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