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下+番外——酌墓
酌墓  发于:2013年07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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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小时候去大排档,用的是木制大圆桌,桌缘有很多木刺,上头铺一张塑料粉红色桌布,即弃的,在那个年代,什么都讲求快,一桌人吃过之后,店伙将那塑料桌布卷起,包着一大堆厨馀就掉,大家都没有环保意识。坐的都是塑胶圆凳,质料很差,坐上去摇摇欲坠,动作大点都会压破塑料。

在四周的支柱上装上大风扇,和着外面吹入来的自然风,比冷气机的风更舒服,夏天时固然清凉,就是冬天去大排档,一行十多人坐得拥挤,喝杯热茶、吃些极富镬气的即炒小菜,顿时暖下来,大排档的煲仔饭更是一绝,那香脆的饭焦、软滑的鸡块与排骨、浓香的腊味,教人难忘。

然而,他们现在所去的大排档已经变调了。外面仍有几张露天的圆桌,可拐个弯进去,却是装了冷气、铺好地板的餐厅,早已没了大排档那种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的粗豪风情。一家小餐厅与一列原始的木圆桌并列,就像将一对小脚跟一对天然足拼起来,看着怪别扭的。

店伙亲切地说:「哎!几个学生哥来饮茶……到里面坐!有冷气,又舒服!」

这儿倒保留了那么一点传统——就是自助。要吃什么点心,自己拿张点心纸,走出去拿点心,守在那儿的伙计会帮你在点心纸上盖印章。戴志与李旭极兴奋,抢先出去拿点心,像两个入了玩具反斗城的小孩子。林春跟陈秋等了一会儿,戴志就一阵旋风般回来,捧着一个黑盘子,上头堆放了五六笼点心,几乎盖去他半张脸。他把点心放在桌上,犹说:「喂喂,多腾点位置出来,李旭在后头,那小子比我更疯,拿了七、八笼点心,我真怕不够位置放。」

陈秋感到自己的耐性正逐点消失:「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一下子拿这么多?就叫你们先拿七、八笼点心回来,谁叫你们一下子拿十多笼!」

「一场来到,不吃个够,怎对得起自己!」

「说得活像是生离死别,要饮茶,什么时候也可以。」林春讪讪然说,戴志一脸正色:「才不是。过了这四天,要见面可就不容易,尤其是我们四个人……不,是五个人才对,还有王秀明。至少得考完ALevel之后再见,那时都已是五月了。」

「来来来!!!!滚水滚水(注一)!!!!」他们扭头一望,只听见李旭的声音,独不见他的人,原来他的脸都教那层层叠高、积木似的点心笼给遮去。陈秋已经开骂,林春比较实际,他站起来,默默跟戴志排好点心,尽量让李旭将新拿来的点心放上桌。不过是几分钟的光景,桌上便放满十多笼点心,有几笼还要叠起来,不能尽平放在桌面。

陈秋显然低估他们的胃口。一群大男生一下着,于半分钟之内便分去一笼点心——一笼烧卖共四颗,每人夹一颗,刚好分完。说来也巧合,广东点心大多一笼四件,小巧精致,他们又刚好只有四个人,所以于十五分钟内便吃完大部分点心。

陈秋意犹未尽地舔去嘴边的油腻,说:「怎么没有虾饺?」

李旭答:「虾饺的制法特别复杂,必须由两名点心师傅去做。一个负责搅拌馅料和搓粉团,一个负责包虾饺,所以一般的小店,尤其是这种大排档,大多不会卖虾饺。你有注意到吗?在酒楼里,虾饺大多数是特点,也就是最昂贵的点心,灌汤饺也是。」

他们啧啧称奇,一问之下,才知道李旭的父亲原是厨师,难怪他懂得这么多了。

这次由陈秋跟林春出去拿点心。陈秋刚刚才说过戴志跟李旭疯狂,不料现下自己也陷入半疯状态,看到点心就拿,一个人拿了四笼,林春也就不敢多拿,只是意思意思地拎了一笼。回去后,还被李旭说他小家小气,只拿区区一笼,不及陈秋的大手笔,林春无奈地说:「吃吃吃,别忘了,到时候大家都要付钱。你真以为能『放开肚皮吃饭』吗?」

可他们都没回应林春的话,埋头就吃。林春看势色不对,也就急急提起筷子,抢吃那一笼只有两件的鸡札。说来奇怪,他从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大食,不知怎的,他们有一种近乎醉酒的亢奋,愈吃愈多,简直停不下来。由小点、到盅头饭、以至甜品如马拉糕,他们几乎全都吃了一遍,最后合共吃了廿多笼点心,帮他们埋单的伙计也吓呆了。这数目再除开来,每个人大约要付三十多元,也算划算了,若是在酒楼吃?每人不给五十元也埋不了单。

事后李旭、林春跟陈秋都吃到顶胃,直至当晚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还是林春上陈秋家,熬了些稀粥,权当晚餐,陈秋的胃一向不好,更吃了两次胃药。只有戴志这个怪物饮食如常,据说当晚回家还吃了两大碗饭呢。

注一:关于「滚水滚水」,其实我不知道国语里是否有这个用法,反正就是叫人小心、注意。

115

Studyleave即是自修期——中七学生未正式毕业,但已经不用再回校依课表上课。学生主要分为三派:一批人天天回校自修,因为家中太多「诱惑」,讲到底就是定力不足,常常忍不住去玩电脑和打机,戴志就是这类;一批人在家闭关自修,做「独家村」,例如林春跟陈秋,遇有问题才回校问老师;最后一批人会到外面的自修室温习,怕自己若是回校温习,会只顾跟朋友聊天而忽略温习,李旭就专爱到图书馆自修室温习。

林春每天九点起床,随意吃点面包,就开始温习,下午两点下去餐厅吃个饭,再回去温习。若进度良好,那当天就只温习到六、七点,往后的时间便用来休息。他跟陈秋有协议,直至高考完结前,他们都不会见面。

当时陈秋张口结舌,一副定格的样子,林春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他就立马抓紧他的手,颤着声音问:「你……是认真的?」

「我一向不喜欢开玩笑。」林春以平板的语调说。他知道陈秋会撒娇、耍赖,所以早就预备了一套说辞。哪知陈秋松开手,默默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抱着胳臂,慎重点头:「这也好。」

这倒换林春吃惊,陈秋看了,一脸莞尔:「怎么了?你以为我会抱怨吗?抑或你希望我会抵死不从,好让你借机收回成命?」

「当然不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要求,定当遵从到底。」林春局促地说,也不正眼看陈秋,彷佛自言自语:「升大学……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我的前途、家庭、事业、命运,就押在这几张paper上面了。成王败寇。没有退路,我亦不容许自己有半点差池。」

「呵,我们也比古时的士子幸运。科举三年才一次,寒窗苦读十年,仅考得三次科举,我们每年也能去考。只是,无论是什么年代,读书人的选择一样是那么有限。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我们没资格去讲理想,不可能在试场中推桌而起、将试卷踩在地下,说一句『老子不考了』,就潇洒离场。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服从,这就是政府花了十多年光阴所教我们的东西,那是一个千古不变的教训,是用前人的鲜血写成的课文,字里行间是前人的呐喊与怨气。」陈秋不无唏嘘地说。

林春懒懒一笑:「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口吻?这种话,以往不总是出自我口中的吗?」

「是你教我的。」陈秋那上挑的眼尾挟着些许风情,眼光又满含侵略性,尖锐地射在林春脸上,他说:「某程度上你是一个既出世,又入世的人。你不在乎四周的人,但你完全顺从社会的规则,在这个生存游戏中,你是一个成功的玩家,所以你惯于取好成绩,得到老师的宠爱。然而,你满足于此吗?」

「满足?」林春干笑,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很空虚:「我何曾满足于此。我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而去玩这场游戏,而是为了满足我妈的期望。我有选择权吗?中化科第一篇文章,叫《人生的意义》,里面讲到每个人是一个独立个体,有其选择权。真是荒谬,光是出身,我们就没法选择了。我们无法选择国籍、家境、文化,一出生就注定我们的身份与背景,预示我们的人格有什么发展。其实我们由始至终只是接受者。只是,我们受不住这赤裸裸的现实,才去编造各种理论,说服自己相信,人类是拥有高等智慧,主宰世界,我们不只是自己的主人,亦是世界的主人,透过占有,去提升优越感与自信,从这个角度看来,人类真是一种悲哀的生物。」

陈秋忽然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情,抚摸着林春的脸,再滑下他的脖子,逗留于锁骨,使林春有种被吞食的错觉。可他没有抗拒。

「我变了,你也变了。」陈秋说:「我开始跟世俗妥协,表面上接受现实,收起一些刺,但你却渐渐变得愤世嫉俗。若是以前的你,一定说不出这种晦气话。你会压抑自己的反叛,宁愿对于现实的无理视而不见,做一个没主见的人,因为你不屑去反抗。想不到现在你也说得出自己的真心话,」陈秋的眼神变得兴奋,着了魔似的,他说:「你沾上了我的颜色。」

「或者我被你同化了。」林春想,这说不上是好或不好。这种心理变化并非他所能控制,而是潜移默化,他说不出一个具体的转捩点,若不是陈秋的话,他也注意不了自己受了陈秋的影响。一些看来正常、自然不过的事,以及一些不可动摇的理念,如今都能轻易引起他的不满,使他大发牢骚,就好似刚才他所说的、关于选择权的怨愤。

「真不妙。在考试中,你的性情愈接近一部无情无心的机器,就愈大机会取得好成绩。现在,我彷佛是一个有了心的机械人,再也不能够与世界保持一段安全距离,我会愤怒,亦无法忍受某些标准,愈来愈反叛,而社会并不需要反叛的人。」林春装出一副可惜的样子。

陈秋满不在乎地说:「那就去找一处容纳反叛者的地方。只有权威者才会视反叛者为滋事份子,反叛,其实可以是一种合理的表现。我们不是为反叛而反叛,我们反叛得有理。只是,我们无足够的胆量去反叛考试规则。无论如何,为了在这个社会立足,我们不得不考Alevel,我们出卖自己的主见与灵魂,就是去换一纸证书。那不仅仅是我们的价钱牌,更重要的,那是赎金。」

「赎金?」

「嗯。为自己赎身——我们一直是考试的奴隶,但考完这个公开试,我们就自由了。上大学,追求自己想要的知识,做自己爱做的事,没人能束缚我们。考Alevel,无异于接受最后一次强奸,咬牙顶过去了,我们就得到自由。」陈秋说。

「我们有可能得到自由吗?日后总要出社会工作,到时恐怕堕入更可怕的地狱。」林春总是悲观的。陈秋怪他讲晦气话,封住他的唇,又迷失于唇舌缠绵之间。

准备得愈充足的人,就愈不怕考验——这是骗人的,应是相反才对。正因为你投放过多心血,便希望取得成功。然而,这世界上,并不一定有「种瓜得瓜」这种事的。有意外、有命运,很多事情都是「整定」,冥冥中自有主宰,不一定是神,或者是一股神秘的力量、可能类似自然道,人力不能与之匹敌。所以,纵使你放过多少心机,也不能保证你能取得成功。于是更加患得患失,怕自己失败。

若一早就无下过苦工,那倒好,没有期望也没有收镬。一旦放了心机,就有了期望,而最后不一定能有收镬。所以说人生如赌博——人生,本来就是由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赌局所组成,有些人极重视赛果,赢了名利,输了自我,有些人看破那规则,感到失望,就遁入空门。他们还年轻,被世间声色所迷惑,以为人生充满着希望、前路是光明的,他们这群年轻的赌徒妄图将一世的命运押在这个高考试,与考评局玩一局showhand,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这刻确是这样想的。直至很久之后,他们才见到,路并不只有一条,还有很多、很多他们未敢想过的可能性。

三月八日是studyleave的第一天,就在这一天,高考中文口试开考了,他们没多少时间了。

116

香港高考中,中英文科皆有口试。中文科的口试很早就考,一般三月头开考,学生陆续去不同学校应考,大概在三月下旬考完。口试一结束,意味着中英文的笔试也快开考了。中文口试的形式是这样的: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三分钟的个人短讲,题目发了之后用十分钟来准备,然后就去讲了;第二部分是小组讨论,题目发了,给你五分钟思考论点,但不得写笔记,之后组成一个五人小组,作二十分钟讨论。前后不过三十分钟,便决定你一个grade,公平吗?合理吗?

口才好的人会说公平,口才差的,如林春者,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怨言都放在心底。他们五个人之中,口才最差的就是林春。陈秋跟戴志的口才最好,前者咄咄逼人,后者舌灿莲花,李旭跟王秀明口才一般,但懂得「跟大佬」,就是依顺每场讨论中、口才最好的那人,是有点滑头,但总能「安全着陆」。林春有个毛病,就是人愈紧张,口齿愈不伶俐,他最是痛恨别人注视自己,总觉得marker的眼光不怀好意,带着审视的意味,高高在上如皇帝、女王。

也不知林春跟陈秋是否有缘,两人竟在同一天考口试,试场不同,但就在隔壁。中文老师规定,每个同学上场考试前,都要四次回校练口试,林春口才差,当然去补底组,而陈秋、戴志这些口才好的人则是去「精英班」,务求冲A。

所以他俩巧合地没有碰面。说不失落,那是骗人的。林春起初想,大家都在同一天回去,只不过时间有些出入,大抵可以碰面吧?想不到连陈秋的背影也没有见着。倒是在教员室前碰上戴志,他坐在一排长桌前,摊开书本却未进入状态,他打着呵欠,说:「妈的,九点多叫人回来练oral,太不人道!我昨晚可是凌晨三点才睡……」

「你去了陈心那里吗?」林春问,戴志打哈哈,摆摆手说:「才不是!你也不用脑想一想,我都快考ALevel了,当然要修心养性,斋戒沐浴,还哪来的时间去陪心哥。」

「是吗?」林春半带疑惑,戴志有这么看重成绩吗?虽然跟戴志识了很多年,但相熟起来还是这一两年的事。他所知的戴志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旦有什么事想做,不管情况如何,都会去做,他时常过C大找陈心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了。

林春也不深究,不自觉左右顾盼,戴志便知他想找陈秋,可故作不解,问:「你还不上去练oral?说起来,你应该再过一小时才练吧,怎么这么早就回来,是要找什么人吗?」

戴志挤眉弄眼的,林春无视他,迳自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来,掏出一份世史笔记,说:「我特意早点回来温习而已。」

「哦?怪了,书凯不是喜欢做独家村,在家中闭关的吗?」

林春紧张起来,张口结舌,嗫嚅了半天,还是说:「罗唆!」

戴志笑得可乐了,前仰后合的,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告诉林春说,陈秋一练完oral便急急离校了。林春依然木讷,心却一沉,不能说没有一点怅然。

结果到了考中文口试那天,二人依然没有碰上过对方,大概不是他俩没有缘分,就是有人刻意闪避。林春不禁闷闷地想,那家伙这次又会这么老实,真的遵守协定。他们已经个多星期没有见面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以往是天天见面,每个星期五都一起睡,就是碰上长假,林春也习惯跑去陈秋家小住几天,林母也不干预,只着林春不要太麻烦别人。

临入试场,林春将电话关掉,却看见一条短讯,是陈秋传来的,内文只说了「加油」二字。林春说不出这种滋味,在自己察觉到之前便已笑了。他知道陈秋也是在这个时间考,便发了一条短讯给他:「加油,等你」。

由于抽到一条比较容易的试题,林春也算平安过了这关,他预料自己至少也能拿个C。说起来,高考的怪人怎么比会考时代更多?按道理,会考足足有几万人应考,学生质素自然参差,经历会考一刧,只有几千名生环者去考高考,但林春在短短一个口试里,就遇上三个怪人。

一个女生全场静坐,尤如一尊没有灵魂的佛像,发言时又多口语,她唯一一次发言是这样的:「我觉得……大学生应该咩野都识罗,所以古文都会全部识解罗……系罗。」简直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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