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的是冥冥么?是他一直守护并珍爱的小人儿?
记得冥冥曾对他说——“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我一定不会饶恕他们,无论那些人是什么身份,无论他们的势力有多大,我都会与你站在一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却要亲手杀他?
“冥冥……”他的呼唤,消散在翻滚的霞雾中,可他却清晰的听到,那小人儿对天上的战舰铿然下令——
“开炮!对准它前额中央,击碎它的天魂!快!”他叫得声嘶力竭,神色惶急,形同疯癫,只因他已有预感。
烈殒的剑锋,冲破重重寒气的阻挡,已抵到了离恨面前,只余数米,只差那么一点点距离,他就能诛杀黯星,为后世除去这将带来无穷灾劫的极恶之源。可惜,偏偏在那关键时刻,上天又给他开了一个玩笑——神剑的气息,突然从荒野上消失,彻彻底底地退出战场,像一簇花火在爆发了最灿烂的光芒后轰然消逝,没有痕迹,只留下遗憾。
限时已到,功亏一篑。
不止冥夜,所有从卫星画面中密切留意战事发展的人,无不扼腕叹息。
小殿下虽失踪多时,但余威只增不减,无尽地宫上的魔族遗民,对他的命令莫敢不从。操作人员各施其职,很快锁定了目标,炮火猛烈轰下。
“葵主上,快离开!”初冷将军发出警示。
那头幼生,竟不要命似地冲向炮火中央,就为了拖住离恨,不让它逃。
深天葵见势急道:“不要过来冥冥!”离恨的完全体可以重生,但幼生不行,肉身一毁便没有复原的能力。
炮光闪耀,威力足以匹敌陨星坠地。
整片大地顿时化作了粉尘,被轰出的深坑,直径几乎有一座城市的大小。
290(下)
等尘埃落定,战场一片颓败,面目全非。
死了不少人,零落的风声夹杂着伤者的惨叫,为这片荒野大地添上一笔苍凉凄烈。无尽地宫从天上射下的探照灯,把现场照得通亮,如死鱼肚一般的灰白。
魔族的战士展开了大规模地搜寻行动。
畏辰望月也从空中宫殿调派了大批人手下来,合力在狼籍满目的碎石堆中不断翻找。
炮火过后,离恨和幼生一同失去了踪影。但原地还残留着他们的气息,所以无法确定黯星或曜星是否已在炮火中丧生。
如果小殿下还活着,畏辰想,他必须比另一派人更快地找到他,因为那孩子要是落入父亲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借助探测仪,先是有人从石缝中寻得了一柄银白宝剑,是那孩子的寒月刀。又找了大半夜,后来畏辰在附近一处地方,感应到地底下有非常微弱的天魂气息透出,该是属于小殿下的。众人闻言大喜,赶快纠集几个臂力惊人的战士,一同搬开了那些横七竖八的大岩石。苍天保佑,被压在下面的小殿下,胸膛还在作轻微起伏,畏辰望月万分小心地把他从乱石堆里抱了出来。
幼生已被炸得粉身碎骨,连块碎肉都找不到,失去依归的魂魄只好又回到原本的身体上。
“怎会伤成这样?!”
怀里的小身子气息极弱,畏辰太傅用颤抖的手,擦去粘在那张小脸上的土灰。这孩子若是有个万一,他怎么回去跟恒夜交待?都怪自己一念之差,以为那班冷血的神族会爱惜这孩子——他错了!错得离谱。如果他当时肯听恒夜的话,早一天潜入天宫展开救援行动,及时了解小殿下的处境,施于援手,也不至于让他孤身一人前来应战。
“小殿下会好起来的吧?”随行的战士们,见了仿若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少年,都几乎认不出来,这真的是他们的小殿下吗?众人忧心忡忡,希望畏辰大人可以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案,安抚人心。
但畏辰望月无法乐观地自欺欺人,只沈声下令:“马上回城。”若是再耽搁分秒,他怕这小东西的血都要流尽了。
刚要抱他起来,怀里微微一动。孩子长长的睫毛不安稳地颤动几下,然后吃力地打开。
“你还好么?”话一出口畏辰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这孩子还能好到哪里去?此地不宜久留,他打算用瞬移把他带回无尽地宫治疗,又担心他身体太虚弱经受不起。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几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我冷……”
一语提醒了畏辰,他飞快只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喂到孩子嘴边:“喝下去,快!这是寒毒的解药。”
可冥夜咽不下,多半的药水都顺着嘴角流到脖子,好不容易到了喉咙的那一点,又把他呛得几下喘咳,全吐了出来。
咳了一阵,人也跟着清醒了一些,看见一旁有人手里拿着的宝剑,竟是自己的寒月刀,便伸手想要过来:“我的……剑……”
那名战士闻言,双膝一曲在小殿下身旁跪下,恭敬地平举双手,把剑奉上。
接过寒月刀,抱在怀里,少年仿佛得到了慰藉,脸上神色一缓,又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畏辰再要喂他药,他却摇头躲避,怎么也不肯喝。
“太傅……”话语困难地从他嘴里吐出:“我,我只需要一点时间,再等一会儿……行么?”最强封印还有一少部分的能量,未能完全转移到太极令上,还差少许。他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畏辰:“求求你……太傅,我这一生……没有几件事是如愿的……最后这一次,请你成全我。”
畏辰听得莫名其妙,面对孩子哀切又带点戒备的眼神,继而一想就明白了:莫非他以为自己要下毒害死他?
“你别误会。这瓶子里装的是解药,不是毒药。傻瓜,现在要弄死你还需要下毒吗?快把药喝了,我带你回无尽地宫医治!你这身的伤要是再不处理,神仙也救不了你!”
可冥夜还是摇头,“抱歉,太傅……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是真的,那我……先谢谢你……但是解药,我已经……不再需要了……”
说到这里,一股冲力蓦然而至,他的喉咙被横空伸来一只大手掐紧。
“父亲!”畏辰大吃一惊。关心则乱,他竟没有察觉父亲的气息靠近。“父亲,不可!”他急忙一手扣住初冷将军的手腕,怀里的孩子已被掐得几近窒息地痉挛。
“你为何护着曜星?难道连你也要背叛魔族吗?”初冷森然责问长子。
“不是的,但父亲……请父亲先放手!”这种时候,他纵使有再多的想法也无法一一道明。父亲不听他劝说,手仍是越收越紧。
“说!你把葵主上弄到哪里去了?”初冷将军加大手劲,狠地一摇晃。
“杀了……我把黯星杀死了,毁去了天魂。他不会回来了,你们……也妄想再利用他……当一统三界的工具……”而事实上,他只是启用了封魔法典上精深的法术,结下封印,把黯星的意志封锁。直至葵遇到他命定之人,沉睡的记忆才会再度觉醒。
“你!”黯星的气息明明仍在,在人间的某个角落,但无法确认具体的位置。“你把他送走了是不是?送到了什么地方?快说!”
喉咙被掐得咯咯作响,而孩子脸上,居然带着笑容——真是奇怪,他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反而很安心。
在他脖子上的是爸爸的手,又大又温暖,小时候被这双手抱着,他就会感到很安全。
时空在记忆里模糊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魔宫沦陷的那天——眼前,是爸爸温柔的微笑,他说:“好孩子,我们……一起死吧。”
——好的,好的,爸爸,请带我走。
他含笑,欣然前往。靠着父亲,絮絮说着心事。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他其实觉得,活着是一件很为难的事,那么苦,又那么累,而死亡,却是如此的甜美。
“哼!能轻易让你死么?”初冷将军把他揪起来:“以为不说就能保密?就算你死了,我也可以将尸身带回幽冥世界,抽出脑髓读取记忆!就不信拿不到我们想要的信息。”说得再狠,真要行动起来却有片刻的迟疑。也许,他并不忍心杀害这小东西,否则四年前,他不会放他一马。而现在,他仍是不忍心,所以才让长子趁着他迟疑的空隙把他格开。
可是,就算初冷将军不亲自动手,魔族中急于置曜星于死地的也大有人在。于是战场上,渐渐演变成魔族与魔族之间的对战,一方是深受小殿下的恩惠,誓死保护他的魔族遗民,另一方则是来自幽冥世界,以击杀曜星血洗人间为使命的魔军兵将。
“你是什么人?”
守护着小殿下的几个战士紧张地戒备着,眼前一位身穿白衣的魔族少年正缓缓靠近。此人衣饰华贵,不是皇族也该是贵族。而奇怪的是,他腰间悬挂的那柄宝剑,竟跟小殿下的寒月刀一模一样。“止步!你要是再往前走,我们就不客气了!”远处的混战,畏辰大人正遭多人围攻,一时难以脱身顾及这边,而来者不善,战士们纷纷抽出武器,准备迎击。不管对方是谁,他们不能让陌生人随意靠近小殿下。
说句实话,当年魔宫被人类攻陷,其实暗中撤走了大批精锐将士,留下来的那些都是老弱残兵。经过三年多的整顿,作战实力虽然有所提高,但跟魔界那些真正的高手,还是没法比。
惨呼声此起彼落,热血溅湿黄土,尽忠的战士,连来人的衣角都没碰到,已接二连三地送命倒地。
“一群不成气候的垃圾!”踢开最后一人,正牌小殿下走到他深恶痛绝的曜星跟前。一眼看见他抱在怀里的剑:“哼,寒月刀,你也配用?”说着,就要把宝剑抽走。
小魔王死也不肯松手,那是爸爸妈妈遗给他的唯一信物,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带在身边了。他努力睁开眼,蓄足力气吼了声:“你要干什么?”
正牌小殿下粗暴地一脚踢在他腹部,直把他踢到几米以外,看他张嘴吐出几口黑血后,铮一声拔出腰侧的宝剑,骂道:“冒牌货!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魔王是知道的,这位少年跟自己一样,同是为预言所害而被卷入神魔纷争中的可怜人。自小到大,家人都不在身边,想必他也受了不少委屈。所以小魔王一直让着他,尽管自己非常嫉妒他所拥有的一切,也尽了最大努力对他表现出善意。
地上一名还没断气的士兵,被脑骨破裂后流出的血水染红了眼睛,他撑了撑眼皮,看到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正持刀一步步走向奄奄一息的小殿下,他在地面摸索了片刻捡起自己的武器,奋力冲到少年身后,举剑砍下,一边大叫:“小殿下,快逃……”
寒光闪过腰间,他被少年回身的一剑砍成了两半。
“瞎了狗眼的,你叫的是谁?”真正的冥夜殿下目睹那人凸圆了眼球死在他面前,还觉得不解恨,又上去往他脑门上踹了一脚,“咯”一声把他的颈骨生生踢断。
“住手!”小魔王目眦欲裂,“他也是魔族的子民,你怎能待他如此残忍?”一向爱惜族人比自己的命更甚,小魔王实在无法容忍他的暴行,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在命令我?哼,被几个不长眼的奴才称呼两声,就真把自己当小殿下了?”少年挥剑斜削,薄薄的剑气擦过小魔王的肩膀,刻下见骨的伤痕。可他想不到对方竟是个硬骨头,身子被带得猛然一晃,仍是咬牙站稳,不肯倒下。
“你不是剑术了得么?还伤了我父亲!现在,让我也来讨教一下。”葵主上说得不错,这世上只有一个冥夜殿下,有我就没有你!
他名正言顺地,要夺回自己的一切,十二年来所受的孤寂和委屈,今天都在曜星身上一一算清。
小魔王别无选择地拔剑相迎,他满身是伤,天魂之力所剩无几。而对方的每一剑,都凝聚了鲜活的灵力、杀气、与无边的恨意。一连挡下了十几招攻势,他的寒月刀已发出了不祥的悲鸣,被砍出一道一道的裂痕,遍布刀身。
“你这个贼,偷了我的东西,你认不认?”正牌小殿下胸中烧着一把无名火,剑在手,被舞得如游龙翻腾,远看一道光,咄咄逼人。相反,他的对手一直处于捉襟见肘的劣况,只能拼命格挡,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可他无论如何抢攻,竟无法击倒一个垂死之人。
那人明明早已气竭力衰,涣散的眼神里没有半点光,跟个瞎子一样。但他似乎看穿了自己所有招数,每一击都精准及时地挡下。任凭他的剑法如何凌厉刁钻,最后还是被一一化解。
打不倒他!打不倒他!为什么?!
“你是怪物吗?”伤成这样,还不认输?是什么支撑着这个人让他如此坚持?
“你为什么不倒下?为什么不肯死?没人要的野种!我们家没有你的位置,神族那边也不要你。还死皮赖脸地活着干什么?”发动天魂,也不管是不是胜之不武,正牌小殿下把充盈的灵力全部注入剑锋,他已经忍无可忍,誓要一招把对手砍翻。
“铿!!”两剑相击——
其中的一柄,剑身应声而断。
寒月刀……
他的寒月刀!!!
长久以来,唯一陪伴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伙伴。
小魔王跌在地上,默默抚摸着手里的断剑,周围散落着剑身的碎屑。他的剑……断了……无法拼起来了。手指滑过剑托上的“冥”字,冥夜想:你也累了吧,这些年来一直跟在我身边,辛苦了……他低头,在剑托上轻轻一吻,然后把断剑埋入黄沙。
“哼!那柄剑也跟你一样,假货就是假货,不堪一击!”
跪在地上的人蓦然抬头,目光寒亮:“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恨我?你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跟疼爱你的父母兄长一起生活。而我什么都没有了,连回忆都空乏得可怜,这样还不够么?!为何你还要苦苦相逼,折断我的剑?那是爸爸妈妈给我的……”
“谁是你爸爸妈妈?”正牌小殿下一听他这样称呼就火大,恶毒的话冲口而出:“无父无母的野种!死了也无葬身之处。”
小魔王心如刀割:“我不是野种,我有爸爸妈妈的!只不过他们在四年前去世了。你再乱说,我不饶你!”
“不饶我,你凭什么?!”冥夜殿下横剑于胸,摆出架势,打算用“归翼哥哥”教他的那式“舞月”,除去面前碍眼的家伙。“让你死在这招剑下,算是给你面子了。”
怒极反笑,小魔王也懒得说破,悄然把一手藏于身后,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寒冰凝成锐利的指套——剑在心中。即便没了武器,他仍有自信,在死之前,把对手的小命也一并带上!
“受死吧!曜星!”
两人的身影同时在黄沙上消失,快得无法捕捉——
“冥夜!!!”
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遥远却无比清晰,似从天上传来,又像直接送入他的脑海中,是恒夜哥哥的声音。
小魔王猛然清醒过来——不行!他已杀死了翎魅表哥,让哥哥痛失所爱,今天,他怎么忍心再夺去他弟弟的性命?
——思及此,小魔王停下了动作。刚要运起防护屏障,却在这时候,太极令把他最后一份灵力吸走。斩风阙幻化的宝珠全在一息之间化成粉末,消散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