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中——酌墓
酌墓  发于:2013年07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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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芝真是你的菜吗?如果是的话,我就不要了,」李旭耍手兼摇头,说:「我可不想和兄弟争女人。」陈秋一双金睛火眼死盯着林春冷静的侧脸,真的火了,语气略重地说:「叶芝也只是一般货色,用得着你们两个人去争吗?这家伙连AV也没看过,就算把女人追到手,上到床也什么都不会做吧。」

王秀明噗声笑出来,眼睛挂着泪花,说:「不行了,又逗我笑!书凯子和陈秋闹别扭的样子真的超有趣!你们也是的,不过是闹着玩而已,怎么就认真起来呢。别看我未交过女朋友,我对于情场这点事儿可是看得很透彻,我看得出书凯子对叶芝,以至其他女生都没意思啦,当然他私下有没有交了其他女人,我就不知了。」

林春冷冷地睨了陈秋一眼,眼睛彷佛说着:这你满意了吧?李旭、戴志和王秀明还在拿林春调笑,陈秋趁他们不注意,抓住林春的手,在他耳边低说:「今晚来我那边。」然后在他掌心抠了一下,一阵痒意自林春掌心传到心底,那苍白的脸一红,添上几分艳色。李旭看了,好奇问:「怎么脸都红了?这里热吗?」

「嗯……是,确实有点热。」林春说着,移了一两步,远离陈秋,陈秋只是笑,一双桃花眼添上许多风流的颜色。

王秀明拿起手机,看看时间,收起笑容说:「时间不早了,差不多了。」大家看得出他想笑出来,可真的笑不出。他又打起精神,无奈笑说:「你们还记得吗?小时候看儿童节目,在节目尾声时,主持人总是喜欢提高声音,说『各位小朋友,欢乐的时光过得特别快,又系时候要讲bye-bye啦』。以前觉得那主持人做作得很,现在想起来,又别有一番滋味。」

戴志没说话,他拉开书包拉链,掏出一个圆形金牌,说:「王秀明,别说我不关照兄弟。这个就是你想拿很多年都拿不到的东西:男子个人全场总冠军的奖牌。你迟点做完化疗,完完整整出来,我就将这个东西送给你。现在只能给你看看,你不能摸啊。」

「你这样做,不就等于将一大盘鱼放在一只饿猫面前,又不让它吃吗?有得看,没能吃。」王秀明装着不满,可脸上已笑开了。

林春说:「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可是每一科的notes、小测和功课,我都替你留着,好好整理,每个月交给你弟保管着,等你出来之后再读。大不了我免费替你补习吧,一分钱也不收。」

陈秋接着林春的话说:「不过呢,英文就不能靠林春了,还是靠我保险一点。这样吧,我到时出让我家作为补习场所,你们要上来开party也是可以的,我保证你病好上来,就能玩尽市面上一切有售的电视游戏。我没什么好,就是家底厚。」

王秀明笑逐颜开:「好大的口气啊!到时我就带张list来,数一数你家是不是真有齐所有game,少一种你就给我一千元!」

「好,谁怕谁啊!」

李旭一直默不作声,他把沉重如石头的书包放在地下,蹲下来背着众人,不知在翻找什么。他拿起一本厚约两寸的大簿,抱在怀内,转身面向王秀明。他又惯性地托托眼镜,咬咬唇,眼睛泛起一阵闪亮,他勉强微笑着说:「秀,你说过想好似平时那般再见我们一次,所以我刚才特地在厕所弄了一翻,把模样执得整整齐齐才来见你。」

王秀明那带点啡色的杏形眼定在李旭脸上,仔细审视一番,笑着摇摇头,说:「不行,不合格。平时的李旭就算再怎样没精打采,也比我眼前的这个李旭强。你看你,瘦了,脸色差了,好像干尸般,还有那两个眼袋大得像沙袋。不合格、不合格。」

「是吗?真麻烦,那也没办法啊……」李旭也笑了,眼圈红了,他用力眨眨眼,低头,苦笑说:「这几天摺太多星星,又在搞其他东西……我手指头也摺得痛了,将那些星星屈起来可不容易。你都记得我小时候上美劳课,总是低空飞过的,手不灵巧嘛,除了臂章之外,我其他手工都做得不好,尤其是砌模型,总是要你代我做的……」

「那些事我好像都忘了,你还记得清清楚楚的。人要望着前方,因为人要前进。眼睛不能生在头后面,头发会扎到眼,而且总向后望也前进不了。」王秀明握了握手,自嘲:「有一天,假如我真的成了你们记忆中的人物,那就不要再记住我了。望向前方,向前行,前面有很多东西等着你们。你们要努力读下去,在ALevel这个战场披荆斩棘,每人拿个大学degree回来,连我的份一起努力。」

李旭终究忍不住,一颗豆大的泪珠自眼眶滚下来,使他手忙脚乱,拿手猛揉眼睛,以为揉得愈大力,眼泪就会滚回眼睛,却只是将眼揉得更红、更痛而已。他也知时间无多,也就不管了,说:「不好意思,我的耳朵有点不好,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不到,就只是听到你叫我们『好好读下去,连我的份一起努力』这几句话而已,对不对?」

「对,我们的耳朵集体失灵,忽然听不到某几句话,只是大约知你叫我要拎个degree回来。」戴志咧着一口白牙说,他眼睛也泛红了,便侧过头,装作四处张望,说:「男人老狗,不要这么婆妈嘛!真是的,又不是一辈子不见,过了这年,以后大把机会见面。」

李旭踏前一步,板着脸说:「我想不到有什么可以给你。但你说过想看到平时的我,我就尽量吧。这本东西是我昨晚花了一个晚上做出来的,你康复之后我再送给你,现在先掀几页让你先睹为快。」

他说着,打开怀中那本黑色硬皮厚本子,里面原来是单行纸,第一页却贴着一张女优的照片,全裸、三点外露,第二页也贴了几个裸女,第三、四页,还有打后的页数也是如此。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李旭有点羞怯地说:「我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就是只有这些。昨晚,我将所有写真集剪破了,将里头的女优相片贴边剪出来,按题材和风格分成不同类别,贴在这厚本子里面。我想,我平常爱搞剪贴工夫,又喜欢看女优写真,秀私下有时也看,便想到这个点子……」

王秀明一手支着床,身子倾前,看看本子,又看看李旭泛红的脸和耳,终于微笑着叹气说:「服了你,我真服了你。这就是平常的你嘛……」王秀明缓缓合上眼,良久,睁开眼时,泪水荡在眼眶内,不肯滚下去,他说:「我识了你十多年了,你一直都没变过。别人叫你做一件事,你就会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做,也不看场合,觉得只要做了、完成了就好了。你从来不会行差踏错,是个大闷蛋,可偏偏就是执拗得过分,总是闹出不少笑话,经常要我替你收拾残局……没了我,你接下来这年要怎过?」

「过不了。」李旭合上本子,垂下手,望着王秀明的眼睛说:「然而,只要你希望我过得好,我便会努力去做这件事,让自己过得好。你说吧,只要是你说的,我一定做。」

「这么优待我?好似生日时许愿般,所许的愿就一定能成真。」王秀明想笑,眼睛却酸涩得受不了,他望望天花板,让泪花掉不下来,才正眼望着李旭,说:「这一年,你要过得好好的,到我出院时,再以一副健康的样子来接我。」

「嗯。」

「平时多听听李颜的话吧。那小子比你和我小,却比你我都要精明,日后一定是个人才。对了,叫李颜继续照顾阿真,没了李颜,我怕他会被人欺负。」

「嗯。」

「还有什么呢……对了,你不可以比我早交女朋友。如果我……如果我一辈子不交女朋友,那你就陪我一辈子当光棍吧。」

李旭眼神游移,王秀明再加一句:「给你五秒钟想。五秒之内不出声,就算你是默认了。五、四、三……」王秀明刻意拉长来数,数到「一」了,李旭还是没有出声,王秀明才真正放心地笑了。

「秀。」李旭认真无比地说:「我啊,这一个星期几乎没睡过,都是为了做你的事。我告诉你,这辈子我不会再为了谁去摺十多二十包星星纸,不会为了谁去剪烂我所有的珍藏写真集,不会为了谁跷掉一切补课。你刚才叫我替你做那么多件事,那我也有两件事要你做。

「第一,一年之后要健健康康的出院。二,以后有事不能再瞒我,要第一时间找我。」

「好,我答应你,」王秀明答得爽快,眼睛望着被单,说:「我再也不骗你。但你真要过得好啊!过得好好的,比以往那么多年都要好……知道吗?」

「我不可能过得比以往好的,」李旭垂着眼,又说:「但是,因为这是你叫我做的事,我会做。」

王秀真走进来,站在房门无言瞅着林春他们。他们知道,这下子真要走了。李旭背起那未拉上拉链的书包,厚本子还抱在怀内,忽然舍不得转身。戴志揽着他的肩,重重地拍了几下,他才点点头,再深深看王秀明一眼,才肯转身。

他们两人是最后走出病房的,临走时,戴志回头说:「一年后见,有事电联。」那语气稀松平常,好似平时跟朋友去街,临走时说的话。光听这句话,全然无法想像他们就此跟王秀明分别一年。

「嗯,总之电联啦,bye!」王秀明跟他们挥手,门关了。

72

自从那一次之后,大家就真的再也没见过王秀明了,只有跟他传短讯。王秀明在那天之后的翌日,就做第一次化疗了,下的是标靶药物,价钱也比较贵。所谓化疗,其实就是为患者注射不同种类的药物,看哪一种药最有效用,之后就继续用那一种,所以在化疗初期,情况仍未稳定,就是用哪一种药物也未确定。

林春、戴志和陈秋都比较少跟王秀明联络,他们都是透过李旭知道王秀明的事。他说下了药之后,觉得细胞好似在身体内「撞来撞去」,使他人很热。现在他的白血球量很低,抵抗力很差,十分虚弱,所以一生病就会很危险,简简单单一个感冒也可能牵引出很大的麻烦。有次他给李旭传短讯,说发烧了,不过并不严重,只是低烧,已弄得李旭一天吃不下饭来。

不幸中之大幸的是,王秀明开始了化疗已半个月,还未出现严重的负作用,胃口据说比以前更好,人没有特别的瘦下来,也能吃一些极清淡的饭菜,用不着去吃营养罐头,就是有时会呕吐,但除此之外没有出什么大状况,情况稳定。他说,他隔壁床的就比较惨,每天一吃了东西,就上吐下泻,差不多吃一顿饭就去呕三次,呕得人也脱水了。

王秀明平常没什么事做,就是睡、睡、睡。因为下了药之后,人就昏,书看不入眼,就连电脑也不想用,就不断去睡,一天总有一半的睡间拿去睡了。学习的事情,他说暂时不想,等到化疗结束后看情况如何。可问题是,香港已转了新学制,下年就是最后一届高考了,而王秀明今年又考不成,也就是说他就只有下年高考这个最后机会。

但是,毕竟癌症是个重病,就算化疗一年之后,癌细胞真的全部消失,他亦要慢慢调理身子,未必能承受到高考。高考可是长期抗战,考生在中六开始就承受各种压力,到了中七,压力更提升到另一层次——不只要烦学习上的事,还要烦出路——选大学和日后就职的问题。

选大学的问题,其实林春一直都有在想,只是每次想,就觉得十分烦,然后总会找其他事去干,干着干着就忘了自己本来要去想大学的事,一直拖到十月下旬,还是未决定选哪间大学哪个系。林春希望日后能找一份好工作,最好是去做公务员,铁饭碗,收入稳定,日后妈就不用再去工作,也能好好养家。

不管好何,林春知道日后自己总要成家立室的。他不是那个圈子的人,陈秋就更不是了。陈秋也交过几个女友,还和女人上过床,林春每次一想,就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头处,不上不下,总想朝空气打一记直拳发泄。可他随后一想,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要跟女人上床吧?所以这说不上是背叛,不过是正常的事,他之后总要传宗接代。成家立室,望着膝下儿女,那时他可回记得十七八岁时,自己跟一个秀美少年的荒唐往事呢?不,就算他想记得,也不由得他去记得了。

因为生活是一种漂白剂,再深刻的回忆、再让人动心的快感,都会被逐渐淡化成衣服上一个极浅的污迹,不凑近一点都看不见。

他和陈秋很少讲未来的事,总是说些虚无飘渺、不着边际的话,例如是美、欲望、人生,这些名词听起来很现实,可是就如诗经《蒹葭》中的「伊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似是望得见,却永远追不到她的身影。

再过几天,升上大学的旧生就会回校参加分享会了。是这样的,林春他们学校每年到了十月、十一月左右,便会挑一天,邀请一些升上大学的前辈回到母校,跟一群中六、中七学生分享一下进入大学的感受,一般都由三点多说到七点才走。陈秋的老哥陈心也是念这所学校,这一年也会回来参加分享会。

陈秋提起这事,林春才拍拍额头叫了一声:「对了!我只知你哥是C大的,可从来不知道他读什么系,是什么系来着?」

「就是C大Journalism,那家伙似乎想做记者。我倒觉得他比较适合做幕前,例如是主播,谁叫他长了一副好皮相。」陈秋边洗碗边回话说,林春则坐在饭桌吃甜汤,是在超市买的即食甜汤,味道太浓,林春打定主意,下次要吃甜汤还是自己煮好了。

「陈心今年升year3,那就是说快毕业了?」

「倒也不是。他似乎想再往上读,也许会extend(注一)一两年,至少未来一两年还是会待在C大。我想想就头痛了,要跟自己老哥待在同一家大学。陈心还威胁戴志伟,说如果他升不上C大,便要把他的手筋脚筋挑断,并且逼他自宫,有够夸张的。」

「哈哈,戴志伟平常懒懒闲的,可是资质也不错,他跟我一样,死穴是在英文,不过他文学也不太好……总之,我想他只要选些门槛不高的系,就能进C大了。」林春舀起一匙紫米露往嘴里送,想了想又说:「你刚才说不想跟陈心待在同一所大学,那你的目标是哪所大学?不会是C大吧?」其实C大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与K大和T大并称本港「三大」,其他大学如P大、B大、I大和L大,不是不好,只是风头不比三大而已。

有一些外人不知道,以为除去三大的其他大学都是废柴,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不同的大学都有自己的「王牌学系」,例如B大的其中一张王牌是传理系(注二),在传播这个行业中,B大传理系出来的人最抢手。P大的王牌则是酒店管理及旅游业,L大在不少人心中是全港八大之中排名较差的大学,可是L大的文化研究系、哲学系和中文系都是挺不错的。

「你问我,那你自己呢?」厨房中飘来陈秋的声音,林春愣了一下,说:「我还未想好。但是希望能入K大和C大。我个人比较想入到K大,因为K大出来的人去做公务员,会比较多门路。你也知道,K大是香港的王牌学府,有不少政要都是从K大毕业的。」

「所以你日后想从政?」

「不,我没有那份才能,我这种人,充其量只能做幕僚。更何况政治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我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我只想做一个部门里小小的公务员,起薪点二万左右,随着年资慢慢升上三四万……」林春轻敲桌面,想像着那遥远的未来,有点困了、累了,可荒谬的是,那一段日子他还未正式过,就已感倦怠。他再说:「公务员的子女可以到英国读书,所以日后做了公务员,对我的子女也好。」

厨房的水声停了,许是陈秋洗碗后将水龙头关掉了。陈秋将手上的水往裤子抹,走到林春背后俯下身子,将他拥在怀里,不规矩的手探入他衣领底下、那片苍白的皮肤,他那低哑的声音透着些许惑人的意味:「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懂得看气氛说话?现在你就在我地盘里,却说什么结婚、公务员、生儿育女,就不怕我会杀了你吗?」

「不怕。」林春脸一热,想再舀一口甜汤,却发现甜汤已经见底了。他想,假如陈秋说要吃了他,他还比较害怕呢,不过林春当然说不出口,他转移话题说:「你呢?我至少答过你想上什么大学,你还未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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