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顿了一下,林春隐隐听见一声吸鼻子的声音,李旭又回来,声音变得更厉害,像患了重感冒:「秀忽然说有些认真的事要跟我说。我以为他又要像之前那样开玩笑,你知道他人一向不正经,和戴志伟一样,十句话有九句半都是鬼话。我正打算挂他电话,他就杀出一句『我要休学了,因为我生cancer。』我根本听不到他说什么啊……
「林春,是不是只要我没听到他那句话,他就不是真的生了cancer?唉,我在说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抱歉,我还未睡好,一点都没睡,由刚才直到现在……其实我打给你,不是为了说这个,而是想说,秀他已经住院了。
「医院,T市医院……他这天早上又要出去某间大学的附属医学院,做一次脑扫瞄和组织化验。他这个病恶化得很快,所以现在大家也跟时间竞赛,要快点找到癌细胞到底扩散到哪里去,然后再用标靶药去医,下星期就要做化疗,我连化疗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在电视上看过……」
李旭的话愈来愈紊乱,林春知道他心很乱,他何尝不是心乱?是以他勉强劝住李旭,待他情绪稳定了一点,才约定说今天下午五点,约戴志和陈秋一起到医院看王秀明。
T市医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乘轻铁几个站就到。林春特意提早十五分钟出去,以为自己会是最早到的那人,哪知李旭早已靠在轻铁站的柱,双眼无神地直盯着林春。林春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李旭这么憔悴的样子,不过是分别了一天,他眼下就挂了一圈浅浅的阴影,下巴长了几根胡渣,乾裂的唇带点发白,厚镜片后两只眼睛像两个无底的大窟窿。
「你这么早来到?」林春找句话说,李旭重重地点点头,单只看着地下,梦呓似的说:「嗯。探病时间由四点半开始,我四点就来了。秀的妈便叫我先上去病房看他,叫什么部来着……」他痛苦地半掩着脸,苦思冥想一轮,又摇摇头:「忘了,都忘了。反正在老人科对面,在一楼,我待会儿等齐人带你们上去。再过几天,秀就要搬去血科,准备下星期五做化疗。」
林春胡乱点头,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盼其他人赶快来,一齐上去看看王秀明。下一列轻铁来了,陈秋和戴志下车,他俩刚好在车站碰面,便一齐来了。众人跟李旭聊几句,李旭就打电话给王秀明妈妈,跟她说一声,然后林春他们三人便跟在李旭身后,由他带路。
自动门一开,扑鼻传来一种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味,没有丝毫的人气与汗味,怪别扭的,彷佛走进了一个没有生物的地方。四周皆是一片煞白,白色的墙、天花板、坐椅、医生袍、护士服,唯一不是白色的,恐怕是病人身上墨绿色的格仔睡衣,使人想起隔夜的饭菜,不新鲜、不健康。
他们乘升降机上一楼,出了升降机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氛。墙壁漆成温和的米白,由地板至大概一米高的地方,漆上带点橙的粉红色,灯光略带黄而非青白,造出一种温暖的格调。然而,侧身一看,对面老人病房内是两大排病床,上头躺了带着氧气罩、气息微弱、乾瘦如柴的老人,有一个老婆婆坐在病床吃东西,背驼得高耸,鸡爪子似的手提着汤匙,颤如风中落叶,良久仍未能将那一口饭送入口中。
王秀明住在老人病房对面的普通病房。他们还未进去,已在玻璃窗外遥遥看到王秀明。李旭先走上前,跟一个一脸疲态但面容福泰的妇人面前,强挤出一丝笑容,跟她打招呼。那大概就是王秀明的妈妈。王母的脸容比李旭更要憔悴十分,可白白胖胖的,林春大概想像到她平日定是健谈与开笼雀似的主妇。一问之下,才知道王秀明在陆运会之后,勉强支住身子回家,可一回到家就跪倒在地上,吓得家人三魂不见七魄,赶紧叫救护车送他入医院,所以他已在这里住了一晚。
太多人想去探王秀明,可他又暂时不想见其他人,遂叫他们明天才上来,今天就只见李旭他们一行四人。王母一直向他们鞠躬,说:「谢谢你们来看他,谢谢你们……」
「哎,伯母,是我们不好意思来打扰王秀明啦……」几个小伙子也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他们戴上口罩,李旭就领他们走入病房。
68
「哟,大家好吗?」王秀明推开被,翘起一只腿,拿着一本打开了的杂志。骤看下去与平时的他毫无分别,就是戴上了一个蓝色口罩,穿上一辑墨绿色格子图样的病人睡衣,青白的胳臂插了几枝针,针口上贴了一张胶纸,连去病床旁边的银架、盐水袋。众人的心狠狠一抽,只有王秀明依然开朗如昔。
病床上横了一块长板子,权当是桌子,上头零散的放了几本杂志、书、营养罐头、手提电话和收音机,乱得不像样子。李旭没说什么,默默的替王秀明收拾好桌子,将杂志和书叠好,清空一方位置,再以消毒湿纸巾抹干净。
「怎么不说话?现在才发觉,你们戴了口罩的样子还蛮有趣的。」王秀明提起他那没有插上针的手,横起掌半遮着嘴巴的位置,笑说:「戴了口罩后,一个个的样子都变顺眼了,或许是因为你们那副尊容半被口罩遮着吧?尤其是陈秋,看不出你眼睛挺美、挺秀气的,平时看你后面就想打你前面……」
「我的妈……」戴志一手掩着眼,身子渐渐滑落,蹲在地下,呻吟似的说:「没想到这还是真的。要不是行到这一步,要不是看到你妈……我一定以为你这小子在趁愚人节开玩笑。不不,我在说什么,愚人节也一早过了。」
王秀明收起笑容,本来笑弯的眼睛回复成平日的杏形眼,里头隐隐有一丝愁绪,他苦笑说:「我也希望这是个玩笑。不是常看电影说,XX有了绝症,结果发现原来只是跟别人的报告调乱了吗?但现实中是不会有这种事的,就是不来看医生,我也感觉到是出事了,差在是什么事,也没想过会这么严重。」
「多久了?」林春开口,冷静地补充道:「多久之前你就知道了?」
王秀明嘻嘻地笑,李旭冷冷瞪他一眼,他才不敢笑,望着林春他们身后的墙壁,絮絮地说:「九月中后期吧,我指真正知道癌症这事。打从今年五、六月开始,就常感到小腹处一阵痛,起初以为是吃错东西或是什么的,就没大理会。可有一次痛得我冒冷汗,真的在街上倒下来,人还有意识,可已经一步也走不了,要行人扶我去阴凉的地方。
「然后我妈就要求我去看医生。反覆检查了一大轮,还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大概知道是肾附近出了问题。医生觉得不妥,就叫我去抽血、抽组织和骨髓化验,结果终于验出是淋巴癌。我之所以肚痛,是因为癌细胞扩散到那里去了。」
王秀明低头看了看床被,一时不知怎说下去,眼也红了一圈。可他很快又抬起头,笑着说:「没事。淋巴癌有两种,一种的致命率很高,另一种的致命率低,大多患者都在十多岁时发病,我是属于后者,所以还蛮有机会康复的。」
「你到底在想什么!」陈秋不禁提高声音,质问他说:「既然九月中后期就知道这个病,还天天上学,还玩陆运会,卯足劲报四项赛事。你把生命看作什么了!」
「这我哪儿会不知道呢。」王秀明幽幽叹一口气,李旭抱着胳臂,倚着墙,侧望窗外的景色,天渐渐暗下来了。王秀明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杂志,说:「我就是不甘心。如果你问我为什么瞒着病情,我就答你,很简单,三个字:不甘心。我不想连一句特别的话也不说、一件特别的事都不做,无端端就说『我休学了,再见,各位。』所以我跟家里商量,无论如何都不住院,等我玩完陆运会再说。」
「陆运会……」由于戴着口罩,林春看不见王秀明可有微笑,可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飘渺,像回忆着一些很久远之前发生的事,但那些事明明才是昨天发生的,何以像隔了几个世纪那般?王秀明低说:「真好玩呢。我化疗的时候无聊,一定会在脑海里反覆复习那两天发生的事,那些情节……还有我们跑三千米时做的傻事。狒狒强真绝情,还真是取消了我们五人的参赛资格。幸好到最后,戴志伟总算拿下了男子个人全场总冠军,这块肥猪肉没有落到别人嘴里,嘻嘻,肥水不流别人田。」王秀明干笑。
「医生有说病源是什么吗?」林春问。
「没有。我也想知。医生说这病没什么特别原因,可能是遗传问题,可我家族里好像还未出过这病,倒是有过一个姑姐患子宫颈癌。如果我是女人的话,大概就是患这种吧?哈哈!」
李旭捏紧拳头,却没有出声。大家的心都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似的,彷佛将一块浸满水的湿毛巾扭乾,心就是被扭成那个样子,把血和感情都压榨出来,一点不剩,只馀一阵乾硬难受。
「那之后要怎么医呢?做化疗?化疗又是什么?」戴志追问,王秀明却只摇摇头,勉强笑说:「不谈这个。我们不要谈这个,好吗?如果你们想知,就问我家人,或者问李旭。他比你们早来,这傻瓜在探病时间前就一早坐在轻铁站了。一来到来先是静了十五分钟,就猛然站起来,连珠炮发的向我问了很多东西,我那个措手不及啊。你们没看到李旭那个样子可真可惜,一整个就是有霸气。」
大家看得出王秀明不想谈病情,便故意找些无聊话题说说,例如是昨天陆运会,王秀明以两分之差输给戴志,还有他们班的臂章拿了全校臂章设计大奖的第一名,又谈论王秀明和戴志两人,谁收到最多女生做的臂章。谈笑间时有deadair,然后就会有人拚命挤出个新话题,让谈话得以继续。
大家都不想走,他们总想多看王秀明几眼,王秀明也一直紧紧望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似要好好记下每张脸孔。分离在即。分离——林春又想起这个词了。
他跟陈秋说过,他们总是要分开的,既然如此,何不趁双方未感到痛苦时就分开?可是,他所指的分开,是「分手」那种分开,而不是王秀明跟他们的这种「分开」。原来分开也有不同的形式,情人之间协议分手,同意分开,可有一种分离就像无声无息下起来的暴雨,上一秒还是阳光普照,下一秒天就阴,来不及拿雨伞,雨就如铜钱般倾倒下来。你没能够做好准备,就忽然要跟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分开,除了错愕,你不可能感受到其他别的感情,因为你根本来不及去感受。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眼下就连跟对方说声告别也舍不得?他们想探病时间能无穷无尽地伸延,一直谈下去,假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真的,王秀明看起来跟平常没两样,精神依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故意换上一身病人睡衣,装神弄鬼说自己有病。真的,如果现在扯去他右手臂的点滴,塞给他一个足球,他就能龙精虎猛的踢起球来,驰骋球场中。
可这时王秀明的弟弟——王秀真推门而入,也戴着口罩,礼貌地说:「不好意思,还有十五分钟就过探病时间了。」大家听出话语中的意思,扯了扯衣摆,纷纷说着要走了。李旭这时才开口,他进来房后就一直沉默,直至现在才说第一句话:「我明天也来。」
王秀明开怀地笑,那杏形的眼睛弯起来,有点浮肿,却依旧有神,他说:「你说过就要来。明天,后天都来吧,如果有时间的话。再过两三天,我就要转去血科的隔离病房,那之后你们就不能再来看我了。下星期五就做第一次化疗。因为化疗期间,白血球数量会很少,抵抗力弱,不能接触到一点细菌,所以你们是不可能来看我的了,要看,就这几天来。」他说完,低头望着被单上的格子图样。
「说什么胡话!」李旭激动大喊,立刻被其他病患侧目而视,他才缩一缩肩,收细声量说:「要见你,机会多的是。化疗之后,下一年、下下年、下下下年……你想忽然就消失了吗?」
「谁知道呢……」王秀明没头没尾地说,语尾很飘,像一种细细的颤音,不知飘散到哪里去。王秀真目送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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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明的病情拖了一段日子,后来报告出了,发现癌症已去到第二期,扩散得比想像中快,又出现了肺积水现象,有天更抽了一公升的肺水出来。王秀明的facebook每天都有无数人留言,他本身是活跃份子,人面广,这次出了事,不少人都想来探望他。可王秀明的父母怕他太累,只准王秀明最亲密的朋友来探他,例如是足球队那群队友和戴志他们几人,李旭倒是例外,每天两个探病时间都来探王秀明。
林春问过李旭:「你身子受得了吗?看你这副死样子,人也憔悴地落形了,还天天过来医院待几个小时。书呢?你温过书了吗?下星期有几个小测……」
「这些以后再说。」李旭摆摆手,一双眼布满血丝,看起来粉红粉红的,瞪得滚圆,看起来有几份凄厉,他说:「班上的女生真有搞头,已经发起了一些活动了,你要参加吗?她们打算画一张巨形心意卡送给王秀明,有的就打算摺星星和纸鹤。对了,我还未买星星纸……」
林春想过去劝住李旭,可陈秋按住他的肩膀,对他无声摇头。戴志也说:「你就由着他吧。李旭和王秀明从小识到大,这次王秀明出了事,他心内一定不好过,会失魂落魄也是正常的。」
可大伙儿看着李旭这副迷头迷脑摺星星的样子,还是觉得不妥,他们又不敢跟王秀明说,只好跟李旭的弟弟——李颜说一声,叫他好好盯着他哥哥。李颜托托眼镜,一脸严肃,与他略带稚气的外表形成一种可笑的反差,又出奇地为众人带来一种安心感,他说:「交给我吧。无论是我哥、或是阿真,都包在我身上……现在秀哥出了事,我们这四兄弟之中就只能靠我了。」
王秀真一向是个没什么主见的懦弱男生,一直跟在王秀明的屁股后,哥哥叫他走东,他不敢走西,某程度上是在兄长的庇荫下成长,加上李颜又一直照顾着他,所以王秀真的自理能力颇差,是高分低能。相反的,李颜书读得不怎么样,做起事来却是有板有眼,干净俐落,现下王秀真也只能依赖着他,他还要一并照看李旭。王秀明知道李颜能干,也就放心将李旭暂时交给他。
这几天,他们每天都上去看王秀明。就是上学日,大家也跷掉补课,于五点的探病时间前赶到医院。王秀明取笑他们说:「看你们的样子一天比一天残,尤其是李旭,头发没梳好,胡子没刮好,一副山洞野人的鬼样子,真不知道生病的是我还是你们。」
戴志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也笑说:「不是我们残,是你天生异禀,我自出娘胎十八年,第一次看见像你这么精神的病人。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你是专来乱的,浪费纳税人的钱,滥用医疗设施。」
一番话说得王秀明朗笑起来。这几天,王秀明病床附近堆放了很多东西,由左数起,第一件是女生制作的巨形心意卡,长若四、五十厘米,里头填满了不同人的签名与祝福句。心意卡旁边放了五个大瓶,是大家在几日之内赶起的星星和纸鹤,当中有两瓶都是李旭和李颜摺的,听说李旭每晚摺到凌晨四、五点还不肯睡,总是李颜喊打喊杀的说要强制关灯,才逼到李旭上床睡几小时,然后又上学了。
李旭又没食欲,几天下来,人也清减不少,总是用力揉着眼睛,直说着眼睛很乾很涩。在学校答问题总是答错,可小测却做得不错,保持平日的水准,真不知道那份毅力是从哪里来的。李旭的妈妈曾跟他约法三章,说:「你要给阿秀摺星星、天天往医院跑,是可以的,但不能放下学校的事不管。」这李旭没什么厉害,就是死心眼。
他固执起来一股牛脾气,不是任何人能劝得住的。于是他拼出一切的精力,每天医院、家、学校三边跑,一有空档就温习小测,回家吃两口饭又去摺星星,似乎摺得愈多,王秀明的病就愈有机会康复。那股痴劲儿,让林春觉得李旭简直就像鬼上身般。平时那么冷冷淡淡、只喜欢AV女优和动漫的一个人,如今说变就变,开电脑除了是为了上facebook看王秀明的动向,就没别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