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上——酌墓
酌墓  发于:2013年07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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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不知躺了多久,久到他几乎忘了后领下停留了一只手,久到他几乎放松下来要入睡,此时,衣摆处却窜入一阵凉风,一片冰凉自他的腰部滑上他的后背,然后用力贴上他的背部,林春给那种刺骨的寒意冷得完全醒过来,执着枕头套的角子的手一紧,身子轻微支起来、前倾,想脱离背部那一只手,他顾不得陈秋会否发现他是醒着的,只想向前爬,可是额头只撞上床头的板,身子却无法从那冰凉的手逃开。

那冷冷的手掌依然贴在他的背部,但后领下的那只手却抽离了,转而抓住林春的手腕,然后是一阵被单窸窣的声音,一股暖意罩上林春俯伏着的身子,好热,热得好像顶着一个太阳那般。林春震惊得想不起自己要挣扎。

他感觉到了。

他感觉到陈秋的腿搭在他的腿上面、叉入他两腿之间,然后陈秋的身子带着一股温柔,慢慢地、缓缓地贴着林春微寒的身子,他颈背敏感的皮肤被一种湿热的吐息喷着,有种危险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而这已超过林春所能容忍的限度。

「手……很冷吗?不好意思,刚才我太无聊,一直将手贴在墙,所以好冷。」

林春感觉到陈秋的鼻尖贴着他的颈背,他说话时的吐息落在林春的后领与颈项间的那方位置。林春的身子窜过一阵战栗,陈秋也感觉到他的抖震。他把林春的手腕捉得更紧,另一只手在林春的背部上下来回抚摸着,移动得很慢、很慢,就好像一个屠夫摸着那逃不出他掌心的猎物、思忖着要怎样下手。他感到林春的背出了一层冷汗。

林春说不出什么,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回应陈秋。陈秋分明知道自己已经醒着,自己再装下去只会更可笑。然而,他要怎样做?他知道陈秋不是在玩。

陈秋从来就不是在玩,他已经试探了很多天,林春更是由第一天开始就感觉到陈秋的抚摸,然而,翌日他照样跟陈秋吃早餐、做菜、做功课、玩游戏机,到了夜晚,又顺从地接受陈秋的抚摸。日复一日。

试探。一场十分聪明的试探。

是的,他一早就知道陈秋在试探,这已不是一个新鲜的名词。但是,林春从来没有阻止或反抗过,并不是他无法反抗,因为陈秋的手只是轻柔地抚摸他的颈背,若是林春感到厌恶、一手拂开陈秋的手,那是绝无难度的事。问题是,林春明知自己反抗起来很容易,却还是没有去反抗。与那次在学校厕所不同,那次陈秋牢牢箝制着林春的手脚,明着说:「你不可能挣开我。」但这一次,陈秋给过林春反抗的机会,很多次,由第一天至第六天,每一天都有一个机会。

到了这一晚,机会已经用尽。

陈秋笑,他知道林春一开始就是醒着的,一早就知道,由第一晚开始就知道,因为他看见林春的手紧握着枕头套的角子。第一晚,林春的手紧握着那角子,指骨都凸起来;第二晚的情况与之前一样;第三晚,林春的手只是虚握着枕头套;第四、五、六晚,林春的手完全离开枕头套的角子,只是无力地搭在枕头上。

陈秋笑得很美,就是在夜里,他的眼也很像会发光似的,美丽得让人不敢一视,可惜林春看不了。陈秋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吧?我一直在给你机会。如果你在之前那六个晚上的任何一晚,有用力拂开我的手,我就会知情识趣地收手,然后第二日跟你说我有梦游的习惯,你会否相信我就是另一回事。但你没有这样做,所以,之后发生了什么你不愿意的事,你还是占最大的责任,那都是因为你明知道我的打算,却没有将自己的意愿好好表达出来。」

林春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就没有再动。

「你会说我卑鄙吗?来吧,我早就知道你已醒着,再装下去,就是丑态了,你不是宁愿让人打你、侮辱你的身体,也要维持着尊严、咬牙忍下去,也不愿教人看见你的丑态吗?我承认我不是光明磊落的人,但也不至于是卑鄙小人,我已给过你太多暗示与机会了。我俩变成现在的这种状态,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丝毫责任吗?抑或,你认为只要默默躺在这里,明天醒来再说自己完全没有知觉、睡得很熟,压根儿听不到我的话,再将今晚的责任推到我一人身上,那样做就可以了吗?或者只要你保持沉默、不作任何抵抗或表态,我们之间的事就永远不会改变吗?」

陈秋撩起林春的衣摆,将之掀上他的肩胛位,他整个背部便和着夜色,展露于陈秋眼前。他将林春耳旁的碎发撩向耳后,反覆在那耳后的位置搔着,勾起一种教人心惊的痒意与炽热。林春看不到陈秋的样子,但对方的行为使他能清楚在脑海,拼凑出陈秋现时的动态。

他是带着一副怎样的表情,对自己做这种事呢?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林春想的不是怎样推开或击倒陈秋,而是想像着陈秋那一双眼会否变得幽深,会否盈满欲望和复杂的感情,会否……

欲望。欲望。欲望。

陈秋的唇落在林春的颈背——那也是他第一次碰触林春的地方,在T市公园单车径尽头的那次、在这六个夜晚里……他的手对这一处老地方已十分熟悉,现在,轮到他的唇登陆于这一处地方。指骨是硬的,却是冷的;唇舌是软的,却是热的。

林春软软的发出一声低而短的轻吟——他终究是表态了。

31

林春有一个错觉,好似自从考试之后,时间就停滞了,他被夹在时间的缝隙之中,人迷迷糊湖的,不知道做过什么。他记得一个城市传闻,所谓城市传闻就是一些广为流传在社会之间、不辨真假的故事,其中一个是这样的:有一个男人上内地寻欢,搭上一个美人,后来不知怎的晕过去,结果他人醒来时,躺在一缸泡满冰的冷水中,不感到痛,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身处在这种地方,正打算站走来,却发现自己的腰破了一个洞,一摸,发现自己的肾脏不见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不见了肾脏的人,只是他所失去的不是肾脏,而是别的东西。他好似从新年开始就失去意识,不,是失去了判断力,然后做了很多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尤其是今年的天气很反常,也许是因为温室效应的关系,本来过了二月,天气就会转暖,然而到了三月,天气竟然比二月的时候还要冷。

但人们对于这一种反常已经习以为常,反而有时天气如常地更替,他们会说:「真奇怪呢,今年的天气怎么这么正常,到了九月、十月,秋天就真的来到,很久没有看过这么正常的气候了。」好似天气不闹一下反常,他们倒浑身不自在那般。但无论天气反常不反常,也没太多人在意,除非是你环保组织的人。

香港人倒比较在意股市升跌,不只是在中环(注一)做事的金融才俊,就连屋邨师奶(注二),也关注股市动向,林春想,如果大家将他们放在股市的注意力、倾注一半到气候问题上,那香港的空气就有救了。

可是,事实是,到了三月,林春仍天天戴上围巾、穿着大衣,回校上课,寒冷天气警告(注三)已经维持了十多天,打破了本港有史以来的记录。

林母前几天对林春说:「这几天天气冷,你还常跑到那个有钱同学的家,然后夜晚九点多才回来,晚上正是最冷的时候啊!看,你这几天已开始闹感冒了,一回来就『包云吞』(注四),声音又沙哑,一定是冷病了,你那个有钱同学住哪儿?」

「……独秀居……乞嗤!」说着,他又打喷嚏了,一管管鼻涕像无尽的蠕虫般滑动出来,真是讨厌,他又抽起一张面纸。

「你晚晚从独秀居经T市公园走回来,当然会冷病!这几天,你就别再去那同学的家了,等迟一点天气和暖才去吧!」

那天之后的翌日,林春跟陈秋交代说:「总之我妈叫我这阵子都别再上你家,等天气暖一点再说。」他们在学校新翼的楼梯聊天。新翼是学校前一两年扩建的新校舍,因为新翼那边没有常规的课室,只有电脑室、小礼堂、演讲室这一类特别室,所以平时会经过这里的学生很少。

陈秋听了,没说什么,坐在梯级,两手交叉在胸前,靠着侧旁的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林春也坐在他旁边,觉得头有点晕,便将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昏昏沉沉的差点就要睡着。陈秋伸手抚上他的头顶,一下一下地以手指来回梳着林春那凌乱的短发,陈秋说:「这几天,你就不要上来,你看起来的确有点不妥。感冒了?」

「……也许。」林春吸一下鼻子。有一件事他没有跟他妈说,就是他感冒并非因为从独秀居走回家时、被冷风吹得病了,而是因为一个他说不出口的原因。

「是在那些时候冷病的吗?」

「也许。」林春没有抬头,他还挺喜欢陈秋像现在这样,轻柔地为他梳理着头发。陈秋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指甲总是修剪整齐,只露出一小条白边,不似一般男生的手般,又短又粗、指甲还陷着污垢。陈秋的手也是骨节分明,修长,恰如他给人的印象:清秀、整洁,以及总是比一般男生长得优秀。

「你冷吗?我不是指现在,而是……那些时候。」

「不。」林春的脸有点热,本来冷风从身后吹过来,今天天文台也悬挂了寒冷天气警告,可是陈秋一问起那些时候的事,一股热潮就禁不住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那些时候。那种事。这是林春和陈秋对于他们那不可告人的行为,所作出来的代号。是的,他们正在做一些所谓见不得光的行为,不,并不是说真是罪大恶极,只是如果教学校、或他们的亲人知道了他们的行为,他们就会极有可能受到社会的歧视。

这里是香港,是,那又如何?这里是香港的T市而已,新界,被某一些「高等阶层的人」看成是落后的新界。好多人对香港都有一种很奇怪的错觉,就是以为全香港都是国际大都会,因为这里是国际金融中心,有地利,位处于纽约和伦敦之间的时区,有了香港,股市就可以无间断廿四小时运作——这些是初中课本的内容。

但事实是,香港只有小部分地方有所谓的国际化现象。在港岛,外国人随处可见,走入任何一家餐厅都听到有人讲英文,或者是法文、日文、韩文……但这里只是T市而已。而且,有些人更有奇怪的想法,觉得香港的一切都会好像其金融或科技般,异常地发达并走在国际尖端。

错了。

香港只是一个同性恋不能够合法结婚的地方,香港只是一个变性人不能够和自己所喜欢的人结婚的地方。前一阵子,一综新闻闹得热烘烘,那是关于一个变性人。那一个变性人想跟自己喜欢的男人结婚,但在香港的法律下竟然不容许,于是他入禀法庭去争取自己的权利,然后事件不了了之,想必是败诉了。

香港就只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而已。

同性恋——林春忽然想,他真是同性恋吗?然而,在他和陈秋在一起时,他从未想起过这一个字眼。是,他和陈秋是同性,他们享受着对方的肉体,但他们之间何曾有「恋」过?这只算是同性的亲密行为,不是吗?对于那些没有交女朋友的男生来说,一起做这种事、发泄多馀的精力,也是很合理的,不是吗?

如果硬要说是恋,那大概也只是贪恋着彼此的肉体而已。年假时,林春在陈秋的家住了一星期,就在最后那一晚,陈秋对他做了些无法挽回的事。林春理应感到愤怒、因为他被人侮辱了,可是,他却感到不可思议地舒服。自那次之后,每当他上陈秋的家,结果就会去做那种事。

这种行为没有一点痛苦,因为陈秋说,他们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他们抚摸着对方的身体,虽然大多时候都是陈秋压着他,在他身上大肆游走。林春往往合上眼,他就觉得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

很舒服,为什么会这么舒服?他像回到最初的时候,身子浸泡在母亲肚里的羊水、随着母亲的活动的晃着、摇着,然而却感到不可思议的安全感。可是,他又分明知道自己正躺在陈秋身下,让陈秋——这一个他说不上是相熟的人,抚摸着自己的身体。

就是合上眼睛,也彷佛见到陈秋那时的样子,他感觉得陈秋的手是如何反覆细抚着他的身体,有时光只是滑过一次,有时来回搓揉着,有时用力捏下来,痛得来很痛快,或者咬下来、舔着、吻着,他总是用不同的方式去感受林春的身体。最后,林春在陈秋的手泄出来,那种没顶的快感好似自杀那一刻——虽然林春没真正去自杀,但他想像出来。

高潮那一刻,他往往紧闭双眼、堕入深渊,连带的身子也很像被什么东西扯下方,一味的向下坠,喘着气挣开眼睛,人又重生了,白光打入他给泪花蒙蔽了的双眼,他看到陈秋那迷糊的、意乱情迷的脸。相拥时,很暖、很热,世界上好像只有两个人,但这样就令林春感到很满足了。

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又如何?如果人与人之间没有接触与亲热,那大家不过是恰巧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物而已,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林春被陈秋拥着的那刻,他总会觉得:这就是活着,因为他有心跳、有体温、有行动的能力,并且不只他一个人有着这些活着的证据,陈秋也有。

心里面空虚的某一块,逐渐被那相拥的一刻感动所填满。

注一:中环,在香港的地位,等于北京上海之于中国。

注二:师奶,即家庭主妇,一般略带贬义,但「主妇」一词则比较文雅和中性。

注三:寒冷天气警告,一般于气温低于12、13度左右,天文台就会发出此警告。

注四:包云吞,比喻人不停嚊鼻涕。

32

久违了的美学课,今天又开始了。林春觉得三月中旬是一个上美学课的好时节,所以尽管他已经好几次没有出席中文学会的活动,这个星期三还是跟陈秋一起逃跑了。说起来,虽然说是中旬,但也是三月十七日的光境了,下旬也快来到。天气虽仍乍暖还寒,但最近两三天忽然回暖,所以林春昨晚才上过陈秋的家。

吃过饭、喝过热柚子蜜,他们又回到陈秋的房间,做那种事。在他们两人都释放过后,陈秋总会拥着他,问:「舒服吗?」

林春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直白地说「舒服」好似有点不知羞耻,但要说是「不舒服」,又不尽然。所以他曾经这样跟陈秋说:「如果你问我……我的感觉如何,我没有回应的话,那就代表我觉得……还好。」陈秋那时灿笑,说想不到林春会这样害羞。

「食色性也,人有欲望是一件正常的事。呐,你之前不是常常挂在口边,说性只不过是人类繁衍后代的工具,但现在我和你也做着这种事,并且我们都是男的,无论做多少次都不会怀孕,由你的角度来看也就是『没有建设性的sex』,那你为什么又一次次的跟我做下去?」

林春哑口无言,他想回避陈秋的问题,可是陈秋裸身坐在他面前,一手托着林春的脸,然后睁着一双盈满欲望与嗤笑的眼睛,要他回答。林春垂眸:「不知道。然而……我也不知道。」他想说,或者欲望之所以产生,并不只基于生殖的本能。如果人们做爱单是为了繁殖,那为什么他和陈秋会对彼此的肉体产生出渴望?撇开他们是否对彼此有感情,但至少在肉体上,他们对彼此有吸引力,林春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陈秋那时又将林春按倒在床上,敛起眼中的笑意,那黑而润泽的眼睛变得深沉,他以低哑的声音说:「看来我的教学也挺成功,你这死脑筋也渐渐的有一点开窍。但现在还是未成气候,你对于欲望的理解,还不如一个初中生。让我来当你的启蒙老师,算你幸运了,因为我还未见过有哪一个中学生的欲望,比我更大。」然后他们又迷失于时间中,沉溺。

这一天,换林春为陈秋上课,他们又到了T市公园。那时,春天初临,花开了不少。其中宫粉羊蹄甲开得最盛。这种花的名字听来很拗口,事实上还算是一种颇可怜的花,因为它长得与洋紫荆太相似,而洋紫荆贵为香港之花,其艳名远播,所以很多人会将宫粉羊蹄甲误认为洋紫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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