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星喝干酒，淡笑道：“我与先生也算有师徒之谊，我真希望从没遇见过先生。先生此去，我们之间再无瓜葛，从此只当不识！”说罢，将酒杯用力摔在地上，然后猛地抽出侍卫佩剑，一剑砍向案上的弦琴。

铮铮一声，琴断。情亦绝。

虞静卿深深望了她一眼，再行一礼，转身离去。

行出一段路，章文龙转头回望，见一抹红色身影依然立在风中，茕茕影吊。

他叹道：“这公主恁般烈性，倒有些像那个逸王。”

虞静卿叹息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章文龙戏谑道：“你的情债真不少。”

虞静卿横他一眼，哼道：“有你这风流王爷多么？”

章文龙嘿嘿笑起来，搂住他，道：“我现在是逃犯，你还翻那些老黄历？”

虞静卿推开他的手，挥鞭纵马。章文龙哈哈大笑，驱马追上去。

一行人行入青海境内，早有玄青云的人来接引。

虞静卿本就是来说服玄青云帮皇帝对抗权臣，而玄青云业已许诺，只要章文龙取得麒麟果便与他合作。如今见章文龙毫发无损就拿到传说中的神物，对巫师占卜章文龙是帮助玄家渡劫之人更加深信不疑，没什么犹豫就与章文龙结盟。

结盟之事谈妥之后，虞静卿准备返京。却不料接到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墨奕宣布木恒等人的南疆联盟为叛军，调刘燮前去镇压，玄青云的人马从旁协助，而原先上官文宇的军队悉数调回京畿附近。

虞静卿大惊，木恒等人早已效忠墨奕，一夜之间惊天逆转，竟变为叛军。若说是上官文宇从中作梗，为何墨奕会将亲信刘燮部队调至边疆，反倒保持了上官文宇的实力。他连续向京城发出信息却迟迟不见回应。虞静卿直觉京城定是出来什么变故。

他与玄青云商定，青海军只做观望等他的消息再决定去向。然后后日夜兼程奔回京城。

出了青海境，遇到孟一凡带着十几个人，与章文龙碰头。剩余的平乱军都留在南疆境内投在木恒军中。他们虽然不喜虞静卿，但是比先前的敌视态度好一些，大概是听说虞静卿不顾性命地为他们之平反奔波。

随着逐渐接近京城，一路所见越来越让人心惊。很多山间村落十室九空，良田荒芜，唯有零星骷髅，点缀路旁。到了大一些的城镇，竟见饥民聚集，放目望去全无男丁，都是妇孺老弱，瑟缩可怜。

一打听才知道，京城西面的大片土地今年遭逢大旱，祸及了好几州府，朝廷不但没拨款赈灾，还变著名目征税征兵，所征银两和男丁全数归到上官文宇军中。以致这几州灾民四处流窜，田宅尽废。

章文龙等人是平民出身，见到这种情况颇是不愤，破口大骂当今朝廷。虞静卿始终不信墨奕会不顾民情，忍不住为其辩解，结果与章文龙闹了不少口角。

这日，他们行到一座山林中便已天黑，无法再前行，只好露宿野外。正准备生火，忽然林间传来一阵狼嚎，一声接一声，无比凄厉，而且逐渐接近。众人忙拔出兵器，章文龙带着几个人往林中去。

走了一小段，见几匹狼围在一处，只是不停地叫。章文龙跳过去砍翻一匹狼，方看见被围在中间的是一匹体型硕大的狼，狼身上趴着一个小孩，最诡异的是小孩咬着狼的脖颈，鲜血顺着狼头流了一地。大狼乱颠乱耸，就是无法将小孩甩下来。血腥气弥漫在林间，令其他饿狼野性勃发，只是碍于是同类始终隐忍不作攻击。

章文龙杀将出来，野狼转头攻击他，不过一瞬便被斩杀殆尽。他上前一步砍死大狼，随着狼身抽搐倒地，小孩终于力竭滚下来。

章文龙伸手去扶小孩，小孩身体一缩，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在黑夜中透出不输狼眼的狠戾。

章文龙看着小孩满脸狼血的狰狞面目，心中不忍，温言道：“我不是坏人。你饿不饿，我们有东西给你吃。”

小孩仍然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戒备地望着他。

章文龙将宝剑倒转，递到小孩面前。小孩犹豫地接过宝剑，慢慢撑起身体。

章文龙微笑道：“剑在你手上，你怕什么？”说着伸手去抱他。

他的身体僵了僵，还是任章文龙抱住。

第十四章：挟持

章文龙抱着小孩回到宿营处。

大家诧异地望着他怀里的孩子。

他把小孩放到地上，拿了些吃的递给过去。小孩一把抓过去，胡乱塞进口中。

章文龙摸摸小孩的头道：“慢些吃。不够还有。”然后，向众人解释道：“在林子遇到的。这孩子真厉害，大概是为了保命，咬着头狼不松口，要不然早被吃了。”

阿果正在吃张立贤专门给他买的烧鸡。小孩几口吃完东西，眼巴巴地望着烧鸡咽口水。阿果看看他，然后撕下一只鸡腿给他，小孩一口就咬上去，阿果刚才听说他咬狼脖子，吓得忙把手撤回来。

虞静卿等他吃得差不多，走上前给他披上袍子，又用手绢沾了清水擦拭小孩脸上的污渍血痕，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动动嘴唇，小声道：“小花。”

“竟是个女娃？”围着她的几个男人都大吃一惊，实在没想到一个女孩会有咬狼的勇气和狠劲。

“小花家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家好吗？”

“我们住在南坡村，爹被官爷抓走了。娘带我去找爹……”

“你娘呢？”

“娘在林子里睡着了。我怕狼会吃我和娘……”她低下头，小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她知道她娘已经死了，但是在小孩的眼中一时无法接受生死，所以就固执地认为娘只是睡着了。

虞静卿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哄道：“娘到天上去了，会一直看着小花的。叔叔带你去找爹好吗？”

大概是虞静卿的怀抱太温暖，小花点点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小花的出现让众人心情沉重。好好一个家庭，因为朝廷的苛政被迫骨肉分离，世间可能又多一个苦命的孤儿。

章文龙等一干兄弟气闷地围在一起喝酒，一边大骂朝廷无能。

次日，一干人还未动身，就有玄青云的人快马寻来，告诉大家一个惊天的消息——朝廷宣布太傅虞静卿伙同南疆诸部逆谋叛乱，着个州府缉拿反贼极其同伙。

章文龙惊怒之余，不禁暗自庆幸，也算他们离开青海境内不远，如果是到了京城附近必定会被人缉拿。

虞静卿眉头紧蹙，面上阴晴不定，半晌才道：“为何逸王谋逆刚失败，朝廷便降旨捉拿我？军队调动……征税捉丁……唐叔多日未与我通消息……京城定出事了！”他抬起头，目光深凝，带上了一层忧色。

章文龙听到消息后也和虞静卿的判断一致。虞静卿此次无论是去南疆还是密访玄青云均是为争取支持对抗权臣，可是南疆刚与皇帝秘密结盟，却被定罪谋反，调了皇帝的亲军来平乱，而上官文宇的人却调回京城，这无论如何不像皇帝唐相一派的做法。如今，保皇派中的中坚虞静卿竟被以谋反之罪全城缉拿，倒像是在打击保皇派的势力。

章文龙也知道这个时候劝虞静卿撂挑子走人是不可能的，他必是要查个究竟才会干休，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虞，只觉得有个矛盾在撕扯自己，却说不出是怎样的矛盾。

他淡淡问道：“你还回京吗？”

虞静卿斟酌着答道：“我想去刘将军那里。他毕竟是皇上的亲卫军，也许知道些情况。”

章文龙冷笑道：“你现在可是朝廷钦犯，还往虎口里送！”

虞静卿不以为意道：“我相信刘将军的忠心，服从这种军师调动必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你也可以去看看你的旧部。”

章文龙已经调转马头往南，嘴上还愤愤道：“你就带着我们去送死吧！”

虞静卿哂然道：“你不是常说要同生共死吗？”

“呸！我的阳寿都不知为你折了多少年！”

他们这边打着嘴仗，旁边的人全都知道这两人的命早就栓在一起，分都分不开，所以自觉地转向南边前行。

当他们达到刘燮军队驻扎的地方，只见营寨整齐，旌旗招展，虽然军容严整，却不见战前的紧张。军营附近的村庄比起沿路看到的要热闹很多，田地也有人耕种，时不时能军民共同劳作的场面。刘燮明显没有与南疆联军开战的意图，倒好像是在休整练兵。

虞静卿和章文龙是钦犯都易了容，求见刘燮不便亮出身份。虞静卿拿出一块玉佩作为信物，不一会儿便被引入帅帐。

虞、章二人一进营帐，便有一个小孩扑入虞静卿怀中，大叫道：“大伯，大伯！”

虞静卿奇道：“子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虞子玉抹着眼泪，哭道：“他们说大伯是钦犯，要抓我去大牢……呜呜……好多兵……是德叔叔带我跑出来的……”

虞静卿抱起子玉，向刘燮投去询问的目光。

刘燮沉重地答道：“我一直奇怪圣上为何突然换防，后来小德子带着子玉投奔我，才知道上官文宇在宫中挟持了圣上，并以唐相等人性命威胁，逼圣上服食毒药还颁下圣旨，什么派兵平乱都是上官文宇自己的意思。本来上官文宇想用子玉为饵诱捕太傅，陛下派了心腹将子玉救出，送到我这里。”

虞静卿了然地点点头，道：“怪不得，果然如我所料。皇上有旨意吗？”

“皇上口谕，一切听太傅安排。我不知道怎么与太傅联络，还怕你不知情已遇险，总算天佑我皇，太傅平安。”

虞静卿满面忧色，神情凝重地道：“如今陛下在上官文宇手中，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如若我们冒然出兵必然被安上叛乱的罪名。其他藩王只会观望，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兵……除非我们救出圣上，名正言顺地讨逆。”

刘燮摇头道：“京城现今被防得如铁桶般，如何救皇上？太傅一路奔波劳累，先休息吧。救皇上一事，我们从长计议。”

虞静卿将子玉介绍给小花。两个小孩年岁相仿，一起玩得十分开心。章文龙等人则与旧部相见，虽然身在军中不能饮宴，也着实热闹一番。

章文龙回到帐中已是深夜，虞静卿还未睡下，紧蹙眉头在灯下沉思。昏黄的光晕映着他的一边脸，而另一边脸隐在阴影中，清瘦的身影摇曳模糊，带着孱弱的不真实感。

章文龙心头痛得一跳，上前轻抚他的墨发，柔声道：“早点休息。”

虞静卿微笑道：“我睡不着，再坐一会儿。”

章文龙目光闪烁，无数复杂情感一一掠过，“你已经有计划了吧？”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凝滞迷茫。

虞静卿身体僵了一僵，然后伸手按在他手背上，道：“你不会同意的。容我再想想。”

“我们走吧，别管这些事了，反正子玉也在你身边。”章文龙叹息着，目光幽怨邈远。

虞静卿抬起头，目光炯炯，道：“一走了之，你能安心吗？”

章文龙揽住他的肩头，黑眸中不见往日的顾盼轻扬，只见浓黑沉重：“这回说不定就玩完了。”

虞静卿站起身，捧住他的脸，道：“所以，我还要再想想。虽然我们都不愿独活，可我还是想和你同生。”他声音容和，笑容清淡，千斤重担压在肩头，仍然是举重若轻的从容。

章文龙不再说话，默默把他抱在怀里。

第十五章：决心

这注定是一个纠结的夜晚，对章文龙尤其如此。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一个决定。望着烛光下仍在苦思冥想的爱人，他心里一阵刺痛。虞静卿这般殚精竭虑只是想寻一个既能挽回局势，又能不牺牲平乱军的对策。

可是，救国救民终是要有牺牲。

看到了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章文龙实在做不到偏安一隅，然而背负在肩头的那千座坟茔也让他冷了救国救民热血。他已经没有信心和勇气再去决定平乱军的命运。

他心头气闷，也没招呼虞静卿就出了营帐。军营四周是山地，他沿着山坡漫无目的地走。山道间全是老树，投下黑影交错，树梢风过，露水便簌簌而落，待走出山道已沾染得鬓发半湿，眼前却是一亮，看见山窝里一道溪，半轮月已升上树梢，映得波光粼粼。

溪水旁坐着一人，正抱着酒坛自斟自饮。看身形很眼熟，走近了，竟然是孟一凡。

章文龙咳了一声，大声道：“你倒有情致，一个人跑这里喝酒。”

孟一凡回头笑答道：“你怎么也跑出来？”

“睡不着啊！”

“我也是，正好老邓他们藏了酒，军营里又不让喝，我就顺来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章文龙在他身边坐下，抢过他手中的酒坛猛灌了一大口，“你忧什么？”

“和你一样啊。”

章文龙不答话，只闷头喝酒，不一会儿就下去了小半坛。

孟一凡将酒坛抢过来，抱怨道：“你慢点喝，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两人又沉默着喝了一会酒。

章文龙忽然道：“你和兄弟们回去南疆吧。”

孟一凡斜睨眼道：“你当我们是贪生怕死之辈吗？你再厉害，一个人能成什么事？”

章文龙微垂眼帘，眸光轻漾，一片凄怆惨淡，“我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一次！”

孟一凡轻笑道：“你就是再错一百次、一千次，也是不回悔改的。”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将酒坛掷向远处。

随着！的碎裂声，他悲叹道：“错的不是你……错的是天下无明

主！上位者忙着争权，全没有将百姓放在眼里，我们就算不打那一仗，想要置身世外也是不可能的！”

章文龙讶异道：“你不怪他了？”

孟一凡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道：“我一直当太傅是为皇帝办事的，害了兄弟们。跟了他这么长时间，他为给我们平反数次蹈险，命都不要了。真的很难再去怪他。何况……他也算是尽心为民。”

章文龙望着天上的月亮，唇角微微上翘，不似平日那般戏谑，而是静谧幽然的表情，喃喃道：“一凡，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军营里的情形吗？我们这些兄弟里就你读书最多，常常给我们讲大道理。可是总被张龙他们嘲笑，说你是白斩鸡……呵呵，如今，你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将军了。”

孟一凡被勾起了回忆，不无忧伤地笑了两声。

章文龙继续道：“我们都是穷人家出身，打仗都是不得已的。”

孟一凡点头道：“是啊，当年诸王混战，除了打仗也没有其他活路。”

“我们都很幸运，一战成名，才能在南疆过几年安稳日子。可是，天下终究还是乱的。镇北王才被除去几年就冒出上官文宇，还有其他的藩王……

一路上你都看到了，青龙国这些年战乱不断，即使南疆有我们极力维持，也终究是躲不过战火的。内里已经空了，周边还有大顺那般虎狼之国觊觎，这仗不能再打了！我不想兄弟们白白送命，可是躲又躲得了多久？如果没有一位明君制止战乱，修养生息，青龙离亡国也不远了。”

孟一凡目光凝定，直视章文龙问道：“你认为墨家那个小皇帝是明君吗？”

章文龙自嘲笑道：“记得你劝我不要跟着他搞忠君那一套，我也知道这江山并非是墨家或是别家的。可是我们一路看来，上官文宇明明已经控制住局面，却毫不体恤百姓，只为一己私利横征暴敛，这样的人怎能为君？我是有些偏私，总觉得他教出来的人不会太差，至少比上官文宇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