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龙觉得黑衣人招式似曾相识，不禁：“咦？”了一声。

黑衣人低声询问道：“王爷？”竟是孟一凡的声音。

章文龙一惊，停下来，道：“一凡，是你么？”

孟一凡道：“王爷随我来。”

两人施展轻功离开王府，在僻静处停下。

孟一凡单膝跪地道：“王爷……没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王爷。”

章文龙一把抱住他，激动道：“兄弟！大家还好吗？”

孟一凡已经热泪盈眶，点头道：“兄弟们都活着！虽是落草为寇，却也自在！我们还当你已经……”

故友旧部骤然相逢，两人都心情激动。章文龙更是觉得世事无常，恍然若梦。当下将自己跳崖的经过及后来的经历简单讲了一遍。孟一凡听了也是一番慨叹。

章文龙问道：“一凡，你怎会在大理？”

孟一凡目光闪动，略微沉吟，答道：“我听闻虞静卿到了大理，一路跟过来。没想到他今晚受了伤，我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杀了他！我们袭击过他好几次都没成功。这厮恁地狡猾！”

章文龙听他这么说，并不感到惊奇，黯然道：“你们是想替我和张龙报仇么？”

孟一凡不答话，算是默认。

“我现在没事，张龙的死虽与他有关系，却并非他直接造成……”

“你被他害成这样，还要替他求情？你怎的这般糊涂！”孟一凡跺脚道。

“他在朝中为官，也是身不由己。”

“好个身不由己！兄弟们因他枉死便算了么？”孟一凡愤然质问道。

章文龙固执道：“整件事的主谋是上官文宇。他如今处处与上官氏作对便是要为大家报仇。你们暂且放过他，好吗？”

孟一凡急得几乎要跳脚，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遇上他的事就犯傻！真是一对冤孽！”

章文龙坚决道：“我若在他身边一日就要护他周全！兄弟，算我求你！”

孟一凡仰天长叹，无奈道：“那我们等他扳倒上官氏，再与他清算。不过兄弟们作何想法我拿不准，只能尽力一劝。”他嘴上说是日后清算，其实算是答应不与虞静卿为难。

章文龙感激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只要你肯劝，还有劝不了的。”

说话间，听见一声鸡鸣，竟已到破晓时分。

孟一凡看看天色，道：“我走了。天亮了不好出城。”

章文龙道：“兄弟们在何处落脚，我有空去看大家。”

孟一凡道：“威宝山玉清观。”

又是一声鸡鸣，章文龙道：“去罢。”

孟一凡点点头，快步离去。

章文龙回到虞静卿院中时，见张立贤立在房门口。

张立贤看他来了，刷地抽出宝剑，剑尖指地，眉目间俱是怒意。

章文龙停下脚步，瞪着他道：“小子，你要干什么？”

张立贤恨道：“你还有脸来见大人？”

章文龙怒道：“我为何不能见？”

“你竟然对他下这般狠手？”

“你懂个屁！”

听他爆粗口，张立贤勃然厉色道：“我是不懂！你薄情寡义，大人还却你呕心沥血！你如何能弃他负他至如此地步！”

张立贤的质问让章文龙浑身一抖，冲口而出道：“如果不是苍平一战，我怎会舍得……”

章文龙说得一半，忽觉失言，硬生生打住。

自己是真的舍得，却又是真的舍不得，下狠心将他从身边推开，毫不心软的是自己；因为失去他，日夜煎熬痛苦的，也是自己。掐灭了他的情，最终也将自己置于油煎火烹的地位。

张立贤刀锋般锐利的目光，饱含悲愤不甘，啐道：“呸！假情假意！”

章文龙心情烦闷，不愿与他纠缠，道：“让开！”

“不让！”张立贤斩钉截铁道。

章文龙身形闪动，欲从他身边掠过。张立贤长剑一横，挡住他的去路，出手毫不留情，竟似对敌一般。

章文龙不得已与他斗在一处，却只招架不还手，一时间竟处于下风。

“小立贤，住手！”猛然一声断喝。

张立贤还待进攻，已被木恒架住宝剑。

“立贤哥哥，不要和龙龙打架！”阿果抱着一只盒子站在院门口，焦急地道。

章文龙趁这个当口，绕过张立贤，径直进了虞静卿的房间。

张立贤还想阻拦，木恒劝道：“你想让你家大人生气吗？”

张立贤望望虞静卿卧房的窗子，一跺脚奔出院去。

阿果拉住他的袖子，道：“立贤哥哥，你不要生气。”

张立贤推开他，大声道：“你烦不烦？滚！”

阿果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不知道张立贤为何发火，万分委屈，眼泪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章文龙走进房时，虞静卿已经醒了，正在床上挪动，想要起身。

章文龙忙上前按住他，道：“别动。”

“立贤是担心我，你不要怪他。”虞静卿显然听到了刚才屋外的动静。

章文龙不以为意地道：“我怎会和小孩子计较？”

章文龙坐着，虞静卿躺着，四目胶着，相顾无言。

章文龙低声道：“你……可怨我？”

虞静卿淡笑道：“是我要你这么做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很高兴。”

“你早就打好主意了？”

“我是想段世诚被救，段世杰不可能一点防备都没有。后来听说他与霹雳堂频繁往来，猜他定是买了火器。没想到被我猜中了。”

章文龙道：“你总是爱耍狠，拿自己的性命冒险！”语气半是怜惜半是埋怨。

兴许是他的态度认真而关切。虞静卿像是受了蛊惑，又像是孤独久了的孩子经不起旁人用三分温暖来引诱，内心带着几许挣扎，又有些希冀，问他道：“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他这个带些傻气的问题让章文龙一愣，望着他像是思索，然后有些迟缓，却无比肯定地道：“我会难过。”

虞静卿咬着唇，倔强间隐忍着委屈，眼睛润泽清澈，如雨水洗过的山涧，轻声问道：“你不生气了吧。”

章文龙避开他的目光，抬手轻柔地合上他的眼睛，哄道：“再睡一会儿，不要胡思乱想了。”

第三十三章：小黄

在章文龙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下，虞静卿的伤好得很快。

自那日的温情相对之后，两人一直小心翼翼地相处，没有再去触及心底那一份情和伤。章文龙固然不想面对，虞静卿也始终避免提及。

因为章文龙在的关系，张立贤清闲不少。他对章文龙一肚子怨气，又怕虞静卿生气，不敢发作，只能躲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阿果随章文龙搬进了王府。虽然第一天献宝就被张立贤推翻在地，他仍然不怕死地去找张立贤。冷面侍卫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见到这个“龙龙的兄弟”，态度就格外恶劣，不是恶语相向便是不理不睬。饶是阿果再没心没肺，这次也被伤到了。

这一日，章文龙被段世诚、木恒请去商议事情。张立贤终于有机会照顾虞静卿。

中午时分，他端药给虞静卿，见阿果高高兴兴从虞静房里出来。抬眼看见他，兴冲冲地奔过来，甜甜地叫了一声：“立贤哥哥。”

张立贤沉着脸问道：“你来干什么？”

阿果的一腔热情被张立贤冰冷的气场生生逼退，讪讪地道：“我来找你，虞大人叫我进屋等你。”

张立贤双眼微眯，冷冷斥道：“谁让你去打扰大人休息？”

阿果低下头嗫喏道：“我……不是故意的。”

张立贤拧着眉头道：“你成天像狗皮膏药似的缠着我，烦不烦？你没事做了吗？”

阿果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小脸皱成一团。

张立贤冷哼一声，从他身边走过。阿果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张立贤双目一瞪，目光冷得让阿果打冷战。他从立贤哥哥眼中看到不加掩饰的厌恶，那一瞬间仿似被人扇了一耳光，既委屈又羞愧。紧握的手掌无力地放开，任柔软的锦缎如水般从手指间滑落。

房门！地一声在身前关上。小院中顿时陷入诡异的寂静中。阿果呆呆站在原处。他抱在怀里的包袱一动一动，不一会儿露出一只小黄狗的脑袋，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阿果。然后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轻舔他的手指。

软糯的触感沿着手指一直蔓延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决堤而出。一滴眼泪从阿果眼眶中滚落。

阿果擦去眼泪，揉揉鼻头，喃喃道：“小黄怎么办？立贤哥哥讨厌我了。”

屋内，虞静卿听到两人在外间的对话，很为张立贤担忧。

待张立贤服侍他喝完药，他道：“立贤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

张立贤依言在虞静卿床前坐下。

虞静卿道：“我记得你八岁的时候便在我身边服侍，到现在有十二年了。”

“大人记得清楚。”

“你跟着我吃了很多苦……会不会后悔？”虞静卿的语调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

张立贤使劲摇摇头，道：“立贤跟随大人死亦无悔！”

虞静卿听他说得坚决，眉间忧色更重，道：“我知道你忠心，可是这些年你跟着我东奔西跑，小小年纪便要承担保护我的责任……其实你也不过二十岁，却变得如此冷心冷情。”

张立贤从虞静卿的话语间听出对自己的不赞同，当下惶恐地跪在床边，急道：“大人，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还是你怪我为难云南王？”

虞静卿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轻轻叹息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错了。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是个调皮的，可是我有多久不曾见你笑过？立贤，我希望你能像其他孩子一般快乐。”

张立贤将头埋在虞静卿的手上，极力克制激荡的情绪。

“跟在大人身边，我觉得很快乐！”语调中竟然带上哭腔。

“阿果是个好孩子，你为何不能与他为友？这些年你独来独往，难道从不曾感到孤独么？”

虞静卿的声音有些邈远，却字字穿透张立贤的胸膛。

真的不曾觉得孤独吗？这漫长的独自一人的岁月，你是我唯一的支撑。你是我生命中的方向，是我人生遥不可及的信仰，我愿意用尽全力追随你。

孤独是自我囚禁。我在你的身边画地为牢。你难道一点都没感觉到么？

张立贤紧紧抓着虞静卿的手，多年求而不得的失落在心头翻滚。

像是明白他的不甘，虞静卿柔声安慰道：“你是好孩子。我真不想看见你这般为难自己。我们名为主仆，我却一直把你当亲人一般。虞家经历浩劫，除了子玉，我身边只有你了。”

他吐字很轻，但他张立贤却觉得心在听到这句话时有被猛敲的震荡，随即，难言的苦涩浓浓地侵入心底所有空间。

张立贤抬起头。虞静卿目光熠熠，顾盼之间神光清定。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么？

张立贤走出房间时，见阿果背对着他坐在石阶上，肩膀上下起伏，哭泣的声音虽然小，但听得出十分伤心。

张立贤走到他身边站住。

阿果转头看是他，忙站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一把脸，反倒将眼泪鼻涕摸了一脸。

张立贤看他红得象兔子般的眼睛，心中一软，放轻了声音问道：“怎么哭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阿果拼命摇头道：“没有……是我太笨了，老惹你生气。立贤哥哥，我以后再不来烦你了。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张立贤被梗住一般，半晌才道：“你也知道你笨啊！”

阿果难过地低下头，拼命忍住眼泪，期期艾艾地道：“我从小就笨，我也想做好一点儿的……我昨天在街上看见这个，想起你说小时候小黄陪你玩，就想送给你解闷……你要不喜欢就把它放了……”

说着将手中的包袱往张立贤手中一塞，转身跑了。

张立贤打开包袱，一颗毛茸茸的棕色脑袋露出来，对着张立贤“嗷呜”地叫了一声。

张立贤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小奶狗愣神，半天才想起自己对阿果提过幼年时养过的小狗。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记得。

仔细看小奶狗，脑袋大大的，看起来有点傻头傻脑；两只眼珠子黑溜溜水灵灵，看人就像在撒娇；小鼻子小嘴吧粉嫩粉嫩；两只小耳朵圆乎乎的，摸起来很软。

张立贤怎么看，怎么觉得小狗像买它的那人，有点傻气，有点讨好。却很可爱。

脑袋还没转过弯来，人已经追了出去。

阿果走在前面，缩着肩膀，不时抬手擦眼睛。

张立贤追上他，抓住他的肩头，问道：“你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阿果睁大眼睛，有些惊恐地望着他，答道：“我……我看你总是一个人，怕你寂寞……想……想让它陪你玩……”

见阿果说话都牙齿打颤，张立贤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对他的态度有多恶劣。

他猛然打断阿果的话道：“对不起。”

阿果张着嘴，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立贤懊恼地提高声音道：“对不起。我不该凶你。”

阿果摇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往下掉。

这一刻，他无声呜咽的可怜样儿，如同影一样烙进了张立贤心底。

张立贤抬起手，用么指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带着几分宠溺道：“笨蛋！”

第三十四章：动摇

虞静卿身上的伤好了差不多，与段世诚也谈好了结盟事宜。

这一日，虞静卿接到了墨奕的密旨。他看完密旨后，陷入沉思。

章文龙推门而入，见他拿着一轴黄卷蹙眉出神，清了清嗓子，道：“怎地坐在风口上发呆？你现在身子弱，可经不起受凉。”

虞静卿将黄绢飞速放入袖中，勉强笑道：“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

他的动作没有逃过章文龙的眼睛，看那黄绢的样子便知道是皇帝密旨。虞静卿不想言明，他也不点破，笑道：“你这次受伤，我觉得你的身体比以前虚，你平日也太不注意了……”说到这里突然打住，只觉以前的亲密时光仿佛又回来了。

虞静卿知他始终想与自己保持距离，心里一沈，面上却装作不在意地道：“以后注意些就了。”

“要是郝老头在就好了。他最了解你身体的情况。”

“其实，一凡他们都在南疆……”提到平乱军旧部，虞静卿有些歉疚。

“他们一直跟着你，找你麻烦。”章文龙了解他的心情，想安慰两句又说不出口，只说了这么一句。

“你见到他们了？”

“嗯。”

“他们只是有点气难平，并未很为难我。”

“追着要你的命，还不算为难？”

虞静卿淡淡一笑，略略垂下头来。白皙的脖颈勾出优美的弧线，如玉的肌肤泛出温润的光晕。他斜靠窗扉，阳光在他身侧拖出淡金斜影，那清瘦身影几乎要化为透明，带着孱弱的不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