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夜话——拾贰阑
拾贰阑  发于:2013年07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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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珏那日的话语就是击破平静的石子,让湖面的涟漪久久不散。

或许是沈延亭坚决的态度让傅瑾失望了,或许是他也需要理清想通些什么,自沈延亭搬回来之后,他便再未来过。沈延亭独自想了很久,却愈发迷茫起来。那日唐珏离开前让他好好想想,他却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可想的,无非是如何让自己接受宿命罢了。

但即便经历了种种,想要接受命运的安排,仍旧是不甘心。

风雪肆虐的冬日只过去了一半,沈延亭一时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严寒,冻疮生了满手。但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只是热闹的生活骤然回归冷清,沈延亭忽然不知该怎么打发时间才好,大半日就这么发呆过去了。

他总有些错觉,觉得傅瑜似乎还飘在他附近某处,也许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忽然出现。就在补好的窗子又一次被风吹得直响时,沈延亭终于想起一件未做的事。

他拿出纸笔,搓了搓手,又呵了口气,这才提笔一字一字将傅瑜和踏梅的故事补上。

他虽怨恨自己的异能,却从未因此厌恶过这些逝去的人们。也许是因为他们将自己死前最真实的心和他分享了,让他觉得像是自己经历过一般,也就不再费心去厌恶了。

但即便如此,现在的沈延亭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想以前认定的那样,如此独居一世,了此一生。

直到这一日,青昙出现在他面前。

如今对沈延亭来说,青昙也算是半个故人了。他见青昙凭空出现,随意笑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帝君上回说的话对你想必影响颇大,如今你可想清楚了?”

“想得清楚想不清楚,有用么?我若不想要这样的命数,可以改变么?”

青昙摇摇头,“你可知,你与帝君这天就的机缘有多难得?连我都要羡慕你了。”

沈延亭蹙起眉,“羡慕?我是一介凡人,既要经历生死病痛,又有不能为外人道的苦辛,死后如何且不谈,你羡慕我什么?你虽为精怪,但修行日久,得道之日想必不远。若登了仙籍,你与他也不再是仙妖殊途了。”

青昙顺口道出了心里隐秘的情绪,正在懊悔中,却不料被沈延亭说中心事,一时有些惊愕。

“他既然愿意与你为友,想必不会在意这些。虽然我明白,自己要看透甚是不易。”

沈延亭自己便是如此。傅瑾再理解他,也不是他,因而也无法真正让他看开。

这种事,向来只能靠自己。

青昙听了,笑了笑,也不辩解,转而问道:“你住了这些日子,那个姓傅的大少爷似乎一次未来,你如何打算?”

沈延亭觉着青昙是知道他与傅瑾的关系的,念及此,他不由得也有些烦闷。

自己与傅瑾算是什么关系,他也说不清。生命中还从未有人像傅瑾一样离自己这么近,但沈延亭却有些害怕这样近的距离。傅瑜的事有了终了,沈延亭想不到二人再有交集的理由。傅瑾说喜欢他,但是他自己呢?他是希望傅瑾打破僵局,还是二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所有与感情相关之事,沈延亭处理起来都笨拙得很。

“他是他,我是我。”

青昙像是料到沈延亭会如此回答,“沈公子,你可曾想过,若是没有帝君与你结下的缘分,你还有无可能与傅瑾相识?由此可见,这世上诸事,冥冥间自有定数。不论你死后是留在冥府还是投胎转世,这一世还是要过的,何必为难自己?”

说罢,青昙侧头听了听屋外的声响,扬起笑,“沈公子,缘分是会自己找上门的,但得到或失去,还需自己把握,告辞。”

沈延亭乍闻青昙所言,一时有些醍醐灌顶之感。但他还未细想,青昙便消失了,而敲门声骤然响起。

“延亭,你在么?”

沈延亭一时有些慌乱。他定了定心神,起身开了门。

乍见傅瑾的面容,沈延亭甚至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他眉目依旧,笑容温暖,“延亭,你过得好么?”

沈延亭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没什么好不好的。”他侧身让傅瑾进屋。

屋内仍是那般简陋,傅瑾见了却生出些怀念之感。他拂过粗糙的桌面,道:“这些日子府里诸多事宜,现在总算是忙完了,瑜弟……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傅瑾握紧手掌,“延亭,我这段日子已经想通了。我理解瑜弟的心情,也明白他为何恨我。逝者已矣,他既还有转世之机,也算是个安慰。我也不能白活了这一世,你说是不是?”

沈延亭有些恍然,淡淡应了声。

傅瑾转过身来,拽住他的手,“延亭,我感谢瑜弟,若非是他,我不可能与你相识。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心意从未改变,但我在等你想通。你真要抛下我过回从前一个人的日子?”

沈延亭挪开视线,“你是富家公子,我只是贫穷的书生。就算我愿意忍受以后不断有人死去带来的痛苦,我也不可能在你府中寄居一世。”

“我可以帮你另寻住处。”

“傅瑾,我不愿靠你接济生活。”

傅瑾有些急了,“延亭,你究竟在逃避什么?我不在意这些,也不在意世俗言语,我从未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从没有人能这样让我牵挂惦念,我不想错过你。”

傅瑾紧盯着沈延亭,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你敢说,你对我没有一点心思?”

沈延亭盯回去,“有又如何?我不会住回城里。”

傅瑾像是松了口气般,笑道:“我来前便想好了,你若不愿回去,决意老死在这深山老林里,我便陪着你一起老死在这里。你看如何?”

沈延亭睁大眼,愣愣看了傅瑾好半晌,最终吐出一句,“你……是傻子么?”

第34章

傅瑾也不恼,玩笑道:“我从前一点也不傻,只是遇上你以后,似乎就有些傻了。”

沈延亭笑不出来,低声道:“你别后悔。”

“怎么会。”傅瑾轻快地回答,拉起沈延亭的手,这才发现他手上的红肿,也不作声,默默将他的手捂在自己手里。

沈延亭对面前的人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喜悦起来。或许青昙说得对,自己太拘泥于过去,反而忽略了本应珍惜之物。比起傅瑜求而不得毕生痛苦,自己倒算不得太难过。

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在傅府不过月余,他已经历了不少人的死亡,他是怎么都不愿回去的。可若是眼前这人真来陪他离群索居,沈延亭又总觉得不妥当,何必让好好的一个富家大少爷陪自己受苦?

而这矛盾,就像个死结,没有解开的方法。

屋外不远处,青昙现了身,垂眸思索了半晌,忽然伸手握紧了腰间坠着的一块玉佩。这枚玉佩通体碧绿,玉质细腻剔透,乃是上等质地。青昙闭目凝神,待他睁开眼时,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人,正是化名唐珏的东岳大帝。

唐珏装束未改,不再刻意掩饰身份。他像是早料到青昙会唤他,轻笑道:“这么快便有事找我?”

青昙恭敬道:“青昙唐突了,还望帝君恕罪。”

“无妨,这是我允你的特权。”

这世上叫得动他的人,的确不多。

青昙不敢多想,他明白唐珏必是知晓缘由才会出现,“帝君,我本以为所谓天缘命数,均是无法更改的,但此事与帝君息息相关,帝君真的没有办法帮沈公子摆脱宿命么?”

“哦?你也认为这不是一桩好事,而是必须承受的厄运?”

“不,”青昙急忙解释,“若是青昙,自然会欣然接受,但对沈公子而言,只怕并非什么好事。人各有志,沈公子他本无心于此,若强加这些痛苦于他,最终也无法让他胜任冥府差事。帝君不妨另寻合适之人。”

唐珏负手而立,笑容却让青昙有些猜不透。

“你说的确有其理,但这是谁的意思?是沈延亭托你这么对我说,还是你自己好心想帮他?”

青昙不知唐珏到底是何想法,实话道:“沈公子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未向我明说罢了。”

唐珏摇摇头,“说到底,他还是参不透生死意义,拘泥于凡人情绪,可惜了。不过眼下他心意犹疑未明,我不会出手干涉。青昙,此事你帮不了他,是进是退,是舍是得,全看他自己。”

“……是。”

入了夜,傅瑾却并未离开,说已找了借口今晚外宿,非要留下来陪沈延亭。沈延亭知道说不动他,也就不再置喙。

二人围着小火炉坐着,微弱的温度在这个寒意深重的冬夜显得尤为难得。傅瑾穿得比沈延亭厚,仍是哆嗦了一下,尽量缩紧了身子。

怪不得沈延亭身子单薄气血不畅,双手整日都是冰冷的,想必是数年这样的生活给磨出来的。

傅瑾挪近了些,刚想分自己的体温给沈延亭,却冷不防打了一个喷嚏。

沈延亭吓了一跳,接着忍不住嘴角含笑地打趣他,“大少爷也觉着冷了?非要留下来找罪受。”

傅瑾脸有些红,讪讪道:“左右你都不肯跟我回城,我若不留下来找罪受,你便要一个人受罪。现在才体会到你从前过的日子,你真打算今后也这样下去?”

沈延亭沉默了,盯着眼前闪烁跳跃的炉火,许久后才缓缓道:“从前既然过得,今后也没什么过不下去的。”

傅瑾咬咬牙,“延亭,我虽说愿陪你隐居山林,但这并非立即就能办到的事。瑜弟不在了,整个傅家便只剩我一个男丁,我的责任无法推卸,我无法就这么抛弃他们。延亭,我承诺的不会更改,如果你愿意等我……”

“你别来。”沈延亭打断了他,低声道:“你不必上赶着来受罪。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傅瑾焦躁起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沈延亭的固执简直超出他想象,让他不禁有些灰心起来。

“为什么?延亭,我所说的一切均是发自肺腑真心真意,我也不求什么回报,但你总是不愿接受!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回应,至少让我知道我并非一厢情愿?”

傅瑾觉得有些闷,也害怕从沈延亭口中听见不想听到的回答,于是他不等沈延亭回话便径直推开门走了出去,消失在屋外浓稠的夜色里。

大风携着寒意瞬间进了屋子,沈延亭起身走到门口,见傅瑾只是站在屋外,并未离去,悄悄松了口气。

沈延亭亦是烦扰。他心里清楚,自从遇见傅瑾开始,总是傅瑾开解他,安慰他,同他说话作伴,自己却未曾为他设身处地地想过。他本是首富家的大少爷,家财万贯,衣食优渥,却愿意为自己牺牲至斯,自己却一再拂他好意,终究是自己太冷情了么?

沈延亭静静看着不远处傅瑾的背影,没有开口唤他。二人距离不过几步之遥,此时却仿若身处两重世界。一个笼在夜色里,一个罩在烛火下,至近亦至远。

究竟有没有,两全之法?

傅瑾回头,见沈延亭立在门口吹风,想了想还是走回来,“你还嫌不够冷么?我真是拿你没辙。”

他瞧了瞧沈延亭冻得发紫的嘴唇,刚想把人推进屋,沈延亭便伸手将他扯了进来。

关上门,沈延亭并无多余表情,眼神却熠熠生辉,“我知道了。”

傅瑾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沈延亭认真道:“我会给你一个答复。在那之前,你且回去,过你大少爷的日子。”

终章

这一日无风无雪,沈延亭来到竹林深处,朗声道:“青昙公子,打扰了,可否现身一见?”

青昙现了身,仔细打量着沈延亭,见他神色淡然,眼中却有坚持,与从前不大一样,便知他定是想通了什么,不由得笑问:“沈公子,何事前来?”

沈延亭直截了当道:“我知晓帝君身份尊贵,并非凡人想见便能见的,所以我想请青昙公子帮我一个忙,让我见帝君一面。”

青昙想起帝君让他莫管闲事,如今看来,想必是在等沈延亭自己的决定。他笑了笑,“见帝君,所为何事?”

“不为别的,只想争取一番,以求心安。”

青昙点点头,握住腰间的玉佩,合上眼不说话了。

眼前的情景有些不同寻常。青昙手中的玉佩开始泻出光亮,亮光映得青昙仿若笼在雾中。片刻后,光芒蓦地消失了。

沈延亭眯了眯眼,听见身后有人问道:“沈延亭,你想争取什么?”

沈延亭转过身,面前的东岳大帝还是那般气势迫人,但并非他刻意为之,因为他嘴角犹带着笑容,像是在看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帝君明鉴,在下不才,承不起帝君的厚爱。因为自身特殊,我从未过过一天正常人的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摆脱这一切,不看不闻不知晓,如此便不用远离人群独自活着。帝君给我的考验,并未让我参透生死,反而平添了怨怼,实在是我资质浅薄,让帝君失望了。”

沈延亭言辞谦恭,但并不低声下气,“那日一见时,帝君让我好好考虑。现下我清楚了,我不愿再这样活下去,若有一丝希望,我也想要争取,还望帝君成全。”

唐珏含笑听完,点头道:“的确,我也知你资质不够,但你凭什么认为我可以帮你达成所愿?”

沈延亭一愣,抿唇不语。

“青昙曾来问过我能否成全你,我拒绝了。如果你自己都没有想清楚,别人如何擅自决定你的命数?”

“可我现在想清楚了。”

“你确定?这是摆脱生死轮回的机会,你当真不要?”

沈延亭明白了,唐珏是在试探他,他霎时觉得有了希望,正色道:“当真不要。求仙问道之人渴望长生,但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唐珏笑意不减,朝沈延亭走近了些,悠然道:“你既有此觉悟,甚好。可惜的是,我无法改变你的体质。”

连青昙在一旁都急切起来,忍不住问道:“帝君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沈延亭心里像被压了沉重的石块,堵得喘不过气来。他苦涩地笑了笑,刚想就此认命,又听得唐珏说道:

“不过要减轻你的痛苦,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唐珏伸手,化出一道红色绳索。红绳由几股线扭合而成,形成道道别致的纹路。

“伸出右手。”

沈延亭尚未明白过来,只是依言伸出手。红绳飞过去自动绕上沈延亭手腕,首尾一碰,立刻合在一处,成了一个毫无接口的环。

“你体质特殊,方能感知鬼神生死之事。将这个好生戴上一世,阻断与它们的联系,大概能抵上七八分,几乎与常人无异。”

沈延亭有些不敢置信,盯着腕上的红绳看了好一会儿,才被唐珏的笑声带回现实。

“多谢帝君成全,在下感激不尽。”沈延亭喜不自胜,连脸颊都染了些红晕。他鲜少如此直白表露情绪,傅瑾此刻若是在,只怕要瞪大眼了。

唐珏瞧了眼沈延亭身后的青昙,这才道:“凡人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你的确也是凡人一个,但只要不生悔意、内心清明,倒也未尝不是一个正确之举。”

青昙被唐珏看得有些底气不足,他微微低下头,有些失神。

沈延亭则并未在意。他太久未曾体会过这般轻松又雀跃的心情了,仿佛犹在梦境中,让他生出些虚幻之感。他只知道,从此他不必再介入他人的人生,他也终于可以开始拥有自己的故事。是喜,是悲,都是属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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