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亭难以置信地摇头,“你怎么能……”
“我为什么不能?我精心设计,让踏梅先不交出遗书,造成离奇死亡的假象,如此便可让婚事告吹。如此一石二鸟,难道不是妙计?只是踏梅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若不是你用计激她,她竟然准备隐瞒下去,枉费我如此信任她!”
眼前的傅瑜太陌生,沈延亭完全找不到自己记忆中那个傅瑜的半点影子。
“你以为踏梅喜欢傅瑾?她喜欢的是你。可你却计划着如何杀死自己,还让她做帮手,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心情?她对你忠心不二,但她的良心让她犹豫了,因为她知道,这么做的话,谁也得不到解脱。傅瑾是,你也是。”
“呵,谁想要解脱?我的怨恨太深,就连死了都无法顺利往生,非要留下来看看他痛苦的样子。你没想到罢,我的心愿,你根本就实现不了。”
“你什么时候想起一切的?”
“什么时候?在你拿出香囊给我看的时候。说起来,我的香囊为何不见了?”
“踏梅怕人发现你对何家小姐暗生情愫,偷偷将它埋了。”
“哼,原来她那时就打定主意要隐瞒。”
“不,她只是在犹豫,因为她不像你,她还有心。”
“别说这些没用的事。现下你既然知道真相了,那我也不必再装下去了。”
第31章
傅瑜的声音变得冷冽阴沉,沈延亭觉得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我之所以来,本是因为还念着你对我的恩,若不是你,我或许还保持着那幅浑然无知的愚蠢模样。”
沈延亭防备地盯着他,“你要做什么?”
傅瑜愤恨地靠近了他,“怎么,怕我害你?还是怕我去害傅瑾?你还是心心念念着我的大哥啊,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晚你们发生了什么。我生前比不过他,没想到死了还是如此。没有我,你怎么可能认识他?”
沈延亭无话可说。
“我死了,可所有的人都还是只关心他!陈管家即便怀疑他都要替他瞒着,连踏梅都要背叛我!”
“所以你一直旁敲侧击的,想引我怀疑傅瑾是凶手?”
“可是你一点没有怀疑,不是么?连你也是,所有的东西,他都要跟我抢!只要有他在,我什么都得不到!”
傅瑜忽然扬起嘴角,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笑,沈延亭霎时觉得后背一片冰凉。他不敢动,因为晨光慢慢出现,他终于发现了傅瑜不同寻常的变化。
傅瑜的双眼一片血红,透明的身体也似慢慢有了实体一般,现出黯淡的青色光泽。他就像是一个厉鬼,沈延亭被他盯着,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你怕我?你在怕我!你这么防备我,为什么?我不过不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傅瑜而已,但我还是幽灵,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鬼魂不是么!”
颈项蓦地被用力掐住,沈延亭无法呼吸,难受地蹙起眉,连视线都模糊起来。但这股力道却无法碰触,沈延亭的手只能徒劳地划过颈边。
所幸力道很快撤去,沈延亭胸口急促起伏着,大声咳了起来。
傅瑜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忽然狂笑起来。
“别……”沈延亭费力地挤出一个字,却见傅瑜箭一般冲出了屋子,根本不再理会他。
沈延亭大感不妙,一边匀气一边披衣追了上去。
清晨的傅府仍显得分外安静,沈延亭已不见傅瑜的身影,但他知道,傅瑜的去处唯有一处,不作他想。他径直往傅瑾住处赶去。
也不知傅瑾此时起床了没有,他看不见傅瑜,连躲避都无从谈起,若傅瑜真有杀心,他只怕是凶多吉少。
沈延亭眉头皱得死紧,万万没想到傅瑜竟会走到这一步。若自己方才装作不知道,不与他争辩,他也许不会受到刺激,也许就不会变成刚刚那幅骇人的样子。
沈延亭忧心忡忡地拐进院子,忽听得一声响从前面房间传来,那似乎是傅瑾的书房。沈延亭急忙冲过去推开门,就见傅瑾趴在地上,有些痛苦地喘着气。
“傅瑾!”
话音刚落,傅瑾突然凭空飞了起来,向后一下撞上了墙,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连带着把墙上的那副翠竹图也带了下来。
傅瑜伸手扣住傅瑾的颈项,慢慢收紧,傅瑾盯着眼前虚空,勉强挤出几个字,“瑜……弟……是你……”
“傅瑜!你再这样下去,只会万劫不复。你想清楚,你本可以好好投胎转世,忘却所有痛苦,但你——”
“闭嘴!”
傅瑜并不听劝说,仇恨烧着的火已然吞没了他,他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傅瑾这下连话都说不出了,向后仰着头,面色渐渐变得青紫。
正在沈延亭焦急万分却一筹莫展之时,傅瑾身下却突然绽出光华,奇诡莫名。傅瑜手一顿,发现是傅瑾身下压着的那副画。傅瑾也察觉到了,趁颈上力道松懈,正欲起身,却发现身子控制不住向后坠下,仿佛画中是万丈深渊一般。
沈延亭见状急忙上前,手刚触及傅瑾的衣摆,便觉一股力量将其拉住,一齐往画中坠去。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沈延亭发觉自己身处竹林深处。傅瑾在一旁喘着气,颈项上带着一道深黑可怖的掐痕。傅瑜也一同过来了,此时额上贴着一片竹叶,身子僵直立在一旁,似乎是因被施了法而动弹不得,死死瞪着傅瑾,神色可怖,早已不复从前温雅的面目。
“沈公子。”
沈延亭回头,青昙正看向自己,笑道:“让你受惊了。多亏那画上留了我的气息,我才能感应到,将你们带到此处。没料到不过几日工夫,这只小鬼竟然变成了这幅模样。你二人可还好?”
傅瑾抚着脖子,人在怔忪间,并不言语。沈延亭点点头,“多谢公子相救,不胜感激。”
沈延亭这是在替傅瑾道谢,但他并未意识到,也未曾想过从前的自己是不会做这些事的。青昙颇有意味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当日要收这小鬼,你二人非要阻止,却不知非阳世之物滞留阳世实乃极其危险之举,而今算是吃些苦头,也好长个教训。不过也不怨你们,即便是他,怕也未曾料到小鬼变化得这么快罢。”
沈延亭从昨夜到方才情绪便起伏不定,震撼惊惧轮番来,此时终于可以短暂放松片刻,霎时觉得无比疲惫。他轻声道:“明日便是尾七,是我太性急了。”
“明日便是尾七?其实到了明日,不论你们如何说情,他也不会再放任了。”
“他?你是说,唐公子?”
青昙点头,只是沈延亭此刻已无暇去猜测唐珏的身份,应了一声,便侧头去看傅瑾。
傅瑾低着头,忽然出声道:“青昙公子,不知你能否让瑜弟现出身形来?”
青昙一挑眉,看了看傅瑜的模样,道:“这倒是不难,只是你确定想要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傅瑾抬起头,神色坚定,“是,不知公子可否相助?”
沈延亭不赞同地皱起眉,傅瑾安慰地朝他笑笑,“我只是想看看而已。”
沈延亭无话可说,傅瑾便对青昙点点头,“有劳了。”
青昙靠近傅瑾,伸手盖住了他的双眼。傅瑾只觉得一阵清凉,双眼乃至心中都仿佛有泉水流过一般,霎时尘埃尽去。
青昙收回手,傅瑾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
甫一睁眼,傅瑾便打了个激灵。面前的傅瑜赤红着双眼,咬牙盯着他,仿佛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傅瑾不由得一阵心酸,喃喃道:“瑜弟,你就这么恨我么?”
“恨!为何不恨?若早知自己死了也无法解除这份恨意,我就该先杀了你再自尽!”
青昙在一旁道:“你无须与他多言,他已入魔障,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兄弟了。”
傅瑾低声道:“我知道,却也没想到会是这幅模样,实在是……”
“你住口!”傅瑜突然激动起来,死死咬着唇,似乎是要冲开咒缚。或许是执念太深,额上的竹叶开始松动,摇摇欲坠,终于一晃,轻飘飘地脱离了傅瑜额头。
青昙蹙起眉,正欲施法,身后倏然飞来一条锁链,迅速缠住傅瑜双手。锁链泛着银色的冷光,傅瑜感受到来者的气息,忽然害怕得颤抖起来。
第32章
来人正是唐珏。
只是面前的唐珏与沈延亭记忆中略有出入。前几次遇上的唐珏总是着青衫,持折扇,一看便是非富即贵。而现下他却是一身玄色,上有金线细纹,纹样繁复精致,像是什么图腾一般。相貌未变,但眼前的唐珏虽嘴角含笑,却少了些风流清雅,多了端肃威严,让人不敢造次。
“孽障,本念你尘缘未尽,给你机会了断,不想你竟不知悔改行差踏错,这皆是你咎由自取。此事到此,便该结束,你到了地府,对你行事功过自有评断,随赏随罚,你便好好思过罢。”
说着,唐珏手一挥,“带走。”
话音刚落,唐珏身侧突然现出一个人形,一身黑衣,低眉敛目,上前牵住傅瑜,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正在惊讶中的傅瑾见状,“啊”了一声,手徒劳地伸了伸。
沈延亭亦是惊异不已,不由问道:“傅瑜可是去了地府?”
唐珏点头,“不假。”
青昙敛眉恭敬道:“您来得好及时。”
唐珏笑道:“回去该查的已经查完了,算着时间差不多,倒没想到这么巧。”
沈延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唐公子,事到如今,是否也可告知我们你的身份?”
看他气度非凡,再加上能将傅瑜带去地府的能力,怎么都不像凡人。近来所见鬼神之事颇多,莫非唐珏也非人类?
“吾居泰山,掌天下阴阳生死,引魂之归所,导来世之路。这下你可知道了?”
沈延亭怔住了。若依此描述,唐珏不就是掌管生死的东岳大帝?面前是个活生生的神仙?什么道士,什么皇家贵胄,怪不得不论沈延亭如何猜测,此类身份总和唐珏有些许差异。
傅瑾同样惊讶得不能言语,好容易回过神,急忙问:“敢问帝君,瑜弟他是否还能转世投胎?”
唐珏的声音带了些怜悯,“关于他此世善恶,下界有判官量刑。他逃避鬼差徘徊阳世,还妄图伤人,刑罚是免不了的。待他服尽刑役,此世事了,自有转生机会。”
傅瑾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多谢帝君。”沈延亭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虽说现在想到傅瑜心情有些复杂,但到底那个不谙世事的傅瑜还是在他记忆中存在过的,而从此他便自有其道路,与沈延亭再无缘得见了。月余的朝夕相处,最终却是出乎意料的结局,而他虽已导入正轨,与傅瑾和沈延亭却连好好道别的过程也无,实在让人不知该喜该叹。
沈延亭正在深思,手却被捏了捏。他回过神来,莫名望向傅瑾。
傅瑾凑过来,使了个眼色,沈延亭才发觉唐珏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唐珏不再掩饰身份后,沈延亭和傅瑾便无法再忽略他周身自然发散的威严感。傅瑾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扬声道:“从前不知帝君身份,言辞间多有得罪,还望帝君海涵才是。”
唐珏忍不住笑出了声。
“虽则是为公事而来,倒也是趁着有故友,想来瞧瞧这人间风景。到底是与千年前大有不同,人也有趣了不少。沈延亭,我赶回府地所查之事,实则是与你有关。”
东岳大帝所查之事,多半与生死相关。他所说之事,莫非关乎沈延亭生死寿命?傅瑾不由得有些紧张,握紧了沈延亭的手。
“无须紧张。沈延亭,关于你那个能见人死前之事的特殊能力,你可想知道个中缘由?”
沈延亭心中一窒,不由得屏息道:“帝君若知晓,还望告知一二。”
“我第一次在街上见你,便觉得你与他人不同,让我颇有亲切之感,不知你是否也是如此觉得?”
沈延亭被说中了,有些不自在,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你我有缘。至于缘从何来,则在于你那个寻常人没有的本事。在人间,有些人自出生起便与我结了缘分,这些人大多对生死鬼事有异于常人的敏感。有的人阳气极盛,便为我做些冥差,如此便可在死者身旁亲属太多阳气太盛时,生魂出窍代替鬼差引导死者魂魄入冥府。而你,则是为了死后入我府中当差而生的。这是你出生之前便结下的因缘。”
这下,不仅是沈延亭和傅瑾,就连青昙都难掩讶异神色,神色复杂地看向沈延亭。
“那我能见人死前神识,是为了……”
“算是修行的一种罢。能入我冥府当差之人,大多是为人时有盛名,刚正不阿,鬼神难犯的直臣。还有一种,则是看透生死,超脱人世七情六欲之人。唯有此类人能不为人情所绊,秉天地生死之道,绝不徇私,不会拥有不该有的同情或怨憎。让你识尽人世诸面,见惯生死不平,便是要磨去你身上身为人的情绪。见惯了,才能淡然处之。见惯了,才能了悟所谓生死,不过是天道循环,死亦为生,因而不必介怀。”
沈延亭心绪起伏难平,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回想起从记事开始的种种,家人的不解与疏远,他人的避如蛇蝎,独自隐居的清寒,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属于别人的心绪与记忆,竟都是因为这么个缘由。他从未想过身后之事,却也未曾想到,自己这一世竟全是在为死后铺路。那么,他生为人在这阳世的一辈子,岂不显得太过可笑?
傅瑾也是头回见识这样的事,目瞪口呆之余,反而有些为沈延亭不平起来。他本就是人,自然有人的七情六欲,生生让他抛去这些,对他而言不是太过痛苦了么?傅瑾不由得说出了声,“这样的缘分好没道理。”
唐珏并未着恼,解释道:“这等天缘,乃是自然结成,并非我特意挑选。若要我选,”唐珏淡淡扫了沈延亭一眼,“只怕也不会选他。”
沈延亭心思过于细腻,又悲天悯人,纵使他被逼得离群索居不与人交往,他也始终未曾真正放弃对人性的期待。从前的种种考验对他而言不过是反效果,让他徒增痛苦罢了。以他的性子,若要超脱,只怕不易。
唐珏别有深意地问道:“从来祸福相依,你这一世受些苦,死了便能跳脱出六道轮回,不必再受生死病痛折磨。多少人为了这一点,求仙问道,多的是误入歧途不得门路的人,而你天生便有此机缘,怎么反倒不情愿了?”
沈延亭垂着头,缓缓道:“帝君说的是,但我终究只是一介凡人。”
既是凡人,便无法跳脱开凡人该有的情绪,像神仙那般俯瞰众生。唐珏的确是一个看客,他却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自己和他人的悲欢离合,都绝非说书人口中的故事。
第33章
第二日,傅瑜尾七。傅府依例做了法事,但上至老爷,下至家丁,所有人最初有的悲伤惊愕都已被时间慢慢磨平,只剩下完成丧事的义务。最痛苦的,仍旧只有那几人。踏梅已步上了傅瑜的后尘,而另一个也已是油尽灯枯,不知还能耗多久时间,只能整日在病榻上哀叹悔恨。
但不论如何,逝者已矣,难以追回。也不知是幸是悲,傅瑜自杀的真相在众人眼中止步于那封遗书,之后沈延亭与傅瑜经历的种种,都成为了永不外宣的秘密。
傅府的纷扰似乎已经结束,沈延亭再无理由寄居在此,不顾傅瑾的游说挽留,回到了从前的住处。
然而他再难找回从前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