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些日子,这陌蕊便难免恃宠而骄,然而,他在其他下人面前虽吆五喝四,在商承俊面前确是极乖的,故而,纵是商承俊知道他在府里媚上欺下的那点小把戏,也只作未见。
陌蕊拈起一颗热栗子,送到商承俊嘴边,“这是邱少爷差人送来的,热着呢,仔细烫了嘴。”
指尖被滚热的舌尖占了便宜,陌蕊烫了般缩回手,嗔怪道,“让人瞧见了才好。”
“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同自己屋里头的人逗趣,与旁人何干?”
陌蕊一双媚人的眼眸斜过去,“爷是不怕,可小的就不同了,就这样,都有人眼红呢,巴不得把握生吞活剥了。”
陌蕊这番话意有所指,商承俊怎会听不出来。
“你怕他做什么,不过一只公老虎,床下一副正人君子、世家公子模样,到了床上能浪翻天,他隔三差五来商府,除了让我睡他,可还做过别的?”
商承俊懒懒道,“呵,你说他同堂子里的相公何异?那些人不过假清高,掏了银子还得请个三四次,方能尝到滋味,他呢?不用掏银子不说,自己倒巴巴地贴过来,岂不可笑?”
陌蕊提他倒了杯茶水,“爷既这样说,那还留他作甚,不过早早地丢开。”
商承俊视线依旧紧盯着台上之人,闻言道,“这事儿自用不得我们急,过些日子,他爹到秦府替他提了亲,他成了秦家的女婿,有的我们逍遥日子,不过如今用得到他,多留他些时日罢了。”
“爷有何事,小的不能办,还得托他?”
商承俊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你也只会些小聪明,论狠毒,你可不及他一分。”
说罢,一双细长眼眸缓缓移到戏台之上,面上似笑非笑。
东厢院如今安静之际,正中央厢房之内,只有清脆的波算盘的声响。
陆青站在一旁研墨,时不时地往窗外瞧瞧,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对面坐着的男子声色不动,自若得令人咬牙。
“老动来动去做什么,若不愿在这里伺候,早些出去便是。”商承德头也不抬,径自拨着算盘,不时地举笔做着记录。
“少爷,外头的戏快完了,您再不去瞧一眼,苏老板怕是要走了。”陆青急得跺脚。
商承德继续翻着手头厚厚的账本,细细校对,对陆青的话恍若未闻。
陆青急了,走过来一把夺了他手中的毛笔,“我的少爷,算我求您了,再这样没日没夜地翻这些账本,您不疯了,我也得先疯了,我知道您心里头苦,如今苏老板来府里头了,您好歹出去看他一眼,成么?”
“你若嫌在这里闷,没人拦着你,何必给我添乱。”商承俊另取了一支毛笔沾磨,低头照着老旧的账本誊写。
书案上,堆着几碟厚厚的账本,有些已经生了霉,有些落了蛛网。
商承德将没个账本都仔细誊写一遍,便誊便计算,每一笔款子,每一项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同商府每日的用银也都算得明明白白,稍有对不上帐的,便找来各个商行的管事和府里的管家以及各房的账房先生,连同陈年的旧账,一一核对,竟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岔子,每每弄的那些人叫苦不堪。
每日那些账房先生来回跑动,也累的苦不堪言,偏商承德不知累,成日埋在这成堆的账本中,不分日夜,累极了便也一杯浓茶熬着,实在熬不住,才和衣伏案眯个囫囵觉,一个月下来,整个人已瘦的如一袍清风,一缕风便能吹到。
商老爷劝了几次,商夫人哭了几次,他依旧只当未闻,软言安抚,将人送回房之后,又关了房门,衣不解带地昼夜忙碌。
陆青看在眼里,心里也跟着疼,跪在地上劝说了大半日,最后又将苏倾池搬了出来,说他若是累坏了身子,让苏老板怎么办。商承德安静了半日,这才让人送饭菜进来。
之后每日,不用人劝说,便也自己按时用饭,商夫人打发丫鬟送来的补汤,只要没妨碍着他的正事,他也一律收下,草草喝几口,便又拾起了账本。
陆青何尝不知两人目前的状况,商老爷原先对此也未说什么,只是有一句,“他若是愿意,日后在府里给他个院子,玲儿知书达理,不是那等小性之人,你同她成了亲为商家留了香火,日后便是每日在他屋里夜宿,也都随你。”
商承德却苦笑,“爹,你这样既辱了倾池,也辱了孩儿对他的一片心。”
商老爷从来不知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这般倔强,在大厅之内踱了几步又许了苏倾池一些好处,诸如日后吃穿用度皆不亏待他之类,商承德依旧直直地跪在大堂中央,任商夫人如何好言相劝,依旧不起身,最后逼得商老爷发了火,闹到最后险些动了家法。
商老爷为此气得卧床不起,商承德自那之后忽而想通了一般,跪在商老爷榻前,说日后再不见他,只求商老爷原谅他先前一时糊涂。
儿子既已知错,商老爷自然高兴,没几日病便好全了,这才请了戏班子进府唱戏,恰三子商承俊说想听京城名小生花景昭的戏,商老爷想也未想,便允了,让人送了帖子去西祠楼,点了苏倾池和花景昭的名儿。
一来仔细瞧瞧这苏倾池究竟什么模样,二来也为试探一下长子。
戏班子进府了,商承德派人说事务繁忙,不得空,推了。
商老爷这才信了大儿子是真心悔改。他这儿子自小便懂事,凡事从未叫他们操心一分。
不过十四岁那年,与他关系极好的远亲表妹素婉嫁给一位王孙子弟为妻,谁知,那男子生性风流,娶了素婉之后,又三房四房地往屋里收人,可怜素婉是个柔弱女子,哪里斗得过那些妾室。
她平素不会说话,不得公婆喜欢,受了欺负也不敢对丈夫哭诉,只怕惹了他的厌。得了空不敢回娘家,只得带了一身的伤跑到商府,小住两日再回去。她与商承德原先就是一同长大的,商承德怜她性子柔怯,素来护着她,纵是如此,素婉也从未将她在夫家受的苦告诉他。
直到后来,她许久不来商府,他们这才知道,那一抹香魂早散了。
素婉曾给商承德留了一封书信,只寥寥数字,只说来生再不作女儿。
信尾留了一行小字,告诫商承德,情之一字,最是世间自私之物,他日后若得了心中之人,便要一生守他,一世护他,莫叫他步了她的后尘。
两人终是没有见着面,戏散了之后,小厮领了商府的赏银,一行人便收拾了切末行当,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回了西祠楼。
马车之内,花景昭将赏银的绸缎带子系上,丢在一边,方才商府的小厮送来赏银之时,并没有直接交到苏倾池手上,说是交给他也一样,花景昭一笑便道,“替我谢过你们三爷。”
苏倾池则是望着帘外,微微有些出神。
“这个给你。”
苏倾池回头,花景昭手里正拿着一只红釉金边的茶碗,“我方才见你一直看着这茶碗,就知道你喜欢,可惜那只茶碗叫人收下去了,我便另藏了一只来,虽不是你先前用过的,却是一个模样,如何,可喜欢?”
苏倾池推开,“你自己留着吧。”
花景昭一笑,将茶碗放到一边,“今日得的赏钱倒是不少,咱们晚上出去吃如何?方才我托人给小宝儿带了话,今晚你我、小宝儿、白茗、柳官儿,咱们去百善楼吃上一顿好的,点几样招牌菜,好歹他们也都大了,咱们也上几瓶酒,今日来个不醉不归,如何?”
“明儿得去张大人府上唱堂会,你能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还信不过我的酒量?呵呵,我没对你说,我已经让人去百善楼定了包厢,你平日喜欢吃的那些小炒热菜,百善楼没有的,我也让人去别的酒楼订下了,到时只需差人过去取来就是了。”
花景昭举着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肩膀,“今儿在台上翻得那几下,弄的我肩膀都酸了,若不好好犒劳一下,我是怎么也不依的。”
苏倾池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将视线移到一旁的钱袋子上,“那里头除了银钱,可还有些别的?”
花景昭用扇柄勾了钱袋上的束绳,“可要亲自看看?”
“罢了,若是真有什么,也早让你藏了。”苏倾池转头瞧他一眼,“只是,凡事莫要瞒我。”
“这是自然。”
第四十二章:失去
酒菜过后,三个半大孩子都已醉了,白茗还好些,他不善饮酒,起先被呛了几口,随后便不敢多喝,只小口抿了几口,如今一双白皙面颊也染了桃色,眼神微醉。
苏宝儿醉得最厉害,白茗原来还劝着些,被苏宝儿一把推开,便赌气随他去了。
柳官儿年纪最小,酒量却是三个之中最好的,由着苏宝儿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倒酒,两人到后来竟像是杠上了,喝到后来还是苏宝儿先倒下,柳官儿只得了个面色绯红,看样子倒还能再喝。
花景昭竟也不知羞地上场,搂了柳官儿就灌了好几杯,直把人灌得软到在他怀里,然后得逞一样把人往肩头一扛,大步下了楼。
大约是寻厢房去了。
苏倾池也吃了些酒,神志依旧清醒,只托着腮,任由那些人去闹罢了。
苏倾池正想着让店伙计把苏宝儿和白茗扶到楼下等候的马车上,不想,花景昭又上来了。
几人皆未回四合院,花景昭订了厢房,苏宝儿同白茗一间,他和柳官儿一间,苏倾池一人一间。
苏倾池自然清楚花景昭这样安排的用意,苏宝儿同白茗本就有一段朦胧少年情纠缠着,若是让苏宝儿同柳官儿一道,苏宝儿次日醒来还指不定闹翻了天。柳官儿原先在君子堂的时候,花景昭便是他的常客,如今同塌而眠,也无可厚非。
苏倾池原想独自回四合院,又怕这几人半夜清醒了惹出乱子来,便只得留下。
这日的夜是极凉的。
这客栈的房间原先不知住过多少人,可能是满腹经纶风流绝代的才子,也可能是脑满肥肠浑身铜臭的野汉,纵是被这许多人躺过,便莫叫苏倾池能睡得舒坦。
恰隔壁房间传来隐隐的呜咽,声音低细如猫,微微扰了他的神,索性披衣而起。
门外月色皎洁剔透,纤细如勾,轻巧地悬在夜际天角,清风几许,夜色几分,这情这景,着实醉人。
隔壁房门轻轻开了,花景昭披了外袍轻脚走出来,瞧见苏倾池,微微吃了一惊,继而拢了衣衫,笑着向他走来,“还没睡?”
苏倾池往屋里浅浅一瞥,“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花景昭了然,一笑,“累极了,刚睡下,猫崽似的蜷成一团,好不容易才哄了他松手。”
两人安静了片刻,花景昭将身上的衣衫披在苏倾池肩上,“夜这样凉,怎么就只穿得这么些,也不怕冻着。”
“哪儿那么精贵。”苏倾池将那袍子撩下放到花景昭手上,“站得久了,不乏也乏了,这就进屋了,你也早些睡,别忘了明日还要上张大人府上。”
苏倾池正转身要进屋,花景昭拉住他,苏倾池轻轻脱开他的手,并无责怪,“睡吧。”
花景昭将衣服披在身上,笑道,“是该睡了,再不睡,天都得亮了。”
两人各自回了房,苏倾池才睡下不多久,隔壁又传来阵阵无知觉的呜咽,有些不情愿,有些难以自持,最后陷于迷乱。
苏宝儿同白茗的厢房离他们有些远,如今两人是各自安睡了还是如何,无从得知,苏倾池也没那个精力去为他们的事操心烦神。
次日一早,苏倾池因昨日睡得晚了,睡得又浅,一直到凌晨才真正睡下,早上便起的晚了些。
不过待他梳洗完,苏宝儿同白茗依旧未起身,花景昭同柳官儿正在楼下吃茶,柳官儿昨夜大约也未曾睡好,无力地歪在花景昭怀里,花景昭将茶递到他嘴边,他才懒懒地抿上一口,继而又闭上眼睛往花景昭怀里钻,似是想寻个舒服的姿势好睡个回笼觉。
苏倾池下了楼,同他们坐着喝茶,等了足有半个时辰,苏宝儿才同白茗一前一后下来。
苏宝儿神色不太自然,便是坐下了,也不大说话,倒是白茗与往日无异,只是精神不大好,大约是昨日酒吃多了。
店伙计上了几笼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又端了几碗鲜豆汁,以及几样简单的汤汁小吃。
一顿饭吃得极安静,苏宝儿随便吃了几口,连豆汁都未喝一口,便擦擦嘴说饱了,上楼去收拾东西,楼梯刚走至一半,忽听柳官儿说了句话,又生生顿住脚步,在楼梯中央站了一会儿,抬着步子沉沉地上去了。
“白茗说他已经寻到京城的姑姑姑父了,明日便同他们回江宁。”
花景昭倒没说什么,这事他早知道了。
苏倾池道,“已经决定了?”
白茗点了点头,并无半点迟疑。
“也罢,回头替你把盘缠准备好,路上吃的穿的用的都带足了,别委屈了自己。”
白茗点头,愈发红了眼圈,忙低下头去。
苏倾池看了他一眼,“他是个榆木脑袋,你日后若是遇到了好人,便好好过日子罢,有些人你等他一辈子,他也未必懂,只有让他彻底失去一次,他才能醒悟。”
苏倾池这番话说得挤慢,恍惚而缥缈,说完他自己已是失了神,目光不知投向了遥远的何处。
白茗这次没有点头,只有两串泪珠从脸上滑下来。
翌日,天有些阴沉,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众人也没有说许多话,直把沉甸甸的包袱交到白茗手上,送了他上了他姑夫驾的驴车,然后同他挥手道了别,苏倾池只说了句路上保重,花景昭只同他挥了挥手,柳官儿拉着他的手,扑在他怀里抱了许久,这才挥手同他告别,几人中,惟有苏宝儿一句话没有,等驴车渐渐消失在胡同尾,白茗的身影再也瞧不真切了,他才愣愣地盯着那条白茗离开的道儿。
道上积雪化了,露出青灰的石板,还有几个浅水滩,方才驴车碾压过留下的碎波纹,渐渐也消失了,沉静了,似乎那几道微不足道的涟漪从未出现过一样,一切在此刻归于平静。
众人站了会儿,都进了院子,只有苏宝儿依旧立在院门口,望着那个方向。
他记得昨日,他还抱着他,亲了他的嘴,说日后待他好,疼他,不叫他受一丝委屈。他记得,白茗哭了,望着他睫毛湿湿的模样,他失了理智。
白茗没有拒绝他,便是疼极,也只是咬着唇忍着。
他心疼,便低头亲了他几下,说,“莫怕,你们女儿家本就该被人疼,我定不会伤你。”
他觉察出白茗在那一瞬僵硬的身体,只是当时他早已糊涂了,扶着他的腰,缓缓送入。
白茗自始至终没有吭过一声。
是了,他早已哑了。
这夜苏宝儿一夜未眠,靠在白茗曾睡过的床上,呆坐了一夜。
谁来告诉他,他昨夜究竟将白茗当作了谁?
苏宝儿想了一夜,终是没有想明白,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他的大半魂魄已从那个洞飞出去了,飞到哪儿了,又是去追的谁,他不知道。
一夜一夜,他还未想明白,第二日便有人同他开了玩笑:
白茗乘坐的那辆驴车,行至郊外泥地,雨路打滑,连车带人一齐翻下了山。
第四十三章:定亲
如今外头的雪已化尽,风虽冷却不冽。
西祠楼后院二楼的雕花厢房之内,安静如初,依旧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银白袍褂,一个翠青长袍。
小炉上正噗噗地煎着茶,是上好的铁观音,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两人身上先前外出沾的寒气已经散了些,如今身子已经回暖了,花景昭细长的手指玩味地摩挲着青花瓷茶碗的杯壁,一进门就开始说京城内最近的小道八卦。
苏倾池也不作答,只低头凝神品茶,细细挑了几件听了便了。
“邱丞渊想与秦家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