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戏子惴惴地又做了几遍,苏倾池的面色却一次比一次难看,弄到后来这小戏子险些要哭了,可怜兮兮地望着花景昭,花景昭只看着苏倾池,勾着嘴角笑。
“仔细瞧好了。”
知道苏倾池这是亲自示范,小戏子赶紧收了委屈,凝神观摩,不敢有丝毫马虎。
苏倾池斜飞过来一个眼神,含羞带涩,似怯还喜,一眼,将满腔缠绵悱恻的似水柔情演绎得凄婉哀绝,让人不禁怦然心动,心底欲念如藤蔓般疯长,缠了五脏六腑。
“好了,现在再来一遍。”苏倾池收了眼神,已然恢复了严师姿态。
那小戏子却目光呆滞,丢了魂一般,面色酡红,气息紊乱。
苏倾池气不打一处来,丢了一句“粪土不可涂墙,日后不必再来我这儿了”便甩袖进了屋。
窗外庭院里,传来稚嫩的嗓音,一遍遍练着方才的戏。
苏倾池坐在圆杌上,手里端着青瓷的茶碗,单手撇着杯盖,摇头轻吹了几下,方低头抿了一口。
花景昭隔着水色窗纱瞥了眼外头练戏的小戏子,含笑摇头。
苏倾池已换了方才的戏袍,着了一件水绿的袍子,外头罩了件雪青的短褂,紧身小袖,袖口有浅色绣纹,颜色极为素雅,腰间系了香袋、扇套、衔环玉佩,衫袍底下隐隐露出月白绸缎的长裤,底下一双黛螺色方头缎鞋,并无多余刺绣装饰,简洁清素。
衣领间,玄狐毛皮细细裹着雪白的脖颈,衬得那人玉雕雪作般冰清玉洁。
“可消了气了?”花景昭笑问。
苏倾池抬眼瞥他一眼,未说话,瞧模样气已消得差不多了,只一缕余怨未散。
花景昭摇头轻笑,“你啊,幸而日后不当爹。”
苏倾池斜了他一眼,“都是平日让你惯的。”
花景昭笑容更甚,却不语。
苏倾池见他神色这般,心思一动便晓得他在想什么,便道,“我说那些孩子。”
“我几时说你不是说那些孩子了?”
苏倾池素来习惯了花景昭贫嘴滑舌,此时也不作理睬。
花景昭喝了些茶,细细打量着对面的人,转头瞥见窗台上一枝昨日随手折下的红梅,嘴角一勾。
[啊,姐姐~小生那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咿~]说罢作抖水袖状,绕着苏倾池绕走了几步,竟是作了戏。
苏倾池轻抬眼皮,嘴边染了笑,低头喝茶。
花景昭戏步走来,缓缓拾起苏倾池的衣袖,[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枝。]
将红梅举至苏倾池跟前,[姐姐~,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
苏倾池依旧不语,花景昭又一句念白,[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哥,花……”苏宝儿方推门进来,瞧见花景昭俯身弓腰,手执一枝红梅,不由扑哧一声。
苏倾池也终忍不住笑了出来,见苏宝儿来了,便笑道,“赶紧过来,替我踹这泼皮浪子两脚。”
苏宝儿哈哈大笑,看出他哥心情不错。
坐下,端了杯茶还未喝上口,苏宝儿往外头一指,“那小戏子叫什么名儿?”
“怎么了?”花景昭抬眼瞧他。
“长得挺好看的,他怎么一直在那儿练戏?我方才同他搭话,他也不理我。”
花景昭忍笑道,“这可得问你哥了。”
苏倾池斜他一眼,转头瞧见苏宝儿视线依旧停在外头的蕊官儿身上,便道,“你今日来做什么?”
苏宝儿闻声收回视线,喝下手中的茶,“也没什么,今日商府忙做一团,商承恩没时间顾我,便放了我一日假,锦儿小玉也都没有闲暇,所以想想便回来了。”
一碗茶咕咚咕咚喝完,苏宝儿抹了把嘴,“我本想去瞧瞧商大哥的。”
苏宝儿抬眼瞧了眼他哥,见他哥面上并无异色,便道,“可陆青说商大哥去邱府了,那邱家小姐先前同范家少爷私奔,两人被捉回来,便一直被关在柴房,听说饭也不让吃,水也不让喝。”
苏宝儿叹了口气,“邱小姐倒也痴情,说什么也不低头,只求邱老爷和邱夫人成全他们。范少爷却退缩了,听说范老爷亲自带人上了邱府,大约也是怕了,便一口咬定是邱玲儿引诱他在先,他是一时鬼迷心窍才答应与她私奔。几句话把责任全推到了邱小姐身上,邱老爷又恨又气,当场给了邱小姐一个耳光,自那以后邱小姐便卧床不起。”
苏倾池同花景昭只听着,并不言语,苏倾池低头看着手中澄碧的茶水,神色清淡,瞧不出一丝异样来。
“我瞧着,这商府和邱府的亲是结不成了,两家已经将财礼如数退还了。”
苏宝儿把玩着手中茶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秦家老爷昨日去了商府,我瞧着商老爷是笑着将秦老爷送走的,你说,这秦家不会是看着商邱两家的亲结不成,便趁机……”
“好了,眼瞧着已经到了吃饭时间,我去叫几样菜来,倾池可想吃些酒?宝福楼店老板前些日子可是跟我说他那儿藏了几坛陈年佳酿,我去讨些来,如何?”
苏宝儿自知方才失言,便老实地闭了口,只道,“我也去帮忙。”
不多刻,饭菜已备,蕊官儿也得了苏倾池允许,留下来一同用饭。
本就是花酿,并不醉人,于是在座的四人皆吃了些,苏倾池吃得缓,一坛酒见底了,依旧面不改色。倒是苏宝儿,一顿酒吃得急,几海杯下肚,面色已酡红一片。
“你叫蕊官儿?今年多大了?”苏宝儿吃了两杯酒,就拉着蕊官儿问东问西。
那蕊官儿头一次与他师傅同一桌吃饭,难免拘谨,见苏宝儿问他,他先是瞧瞧师傅的脸色,师傅没发话,他便不开口。
苏宝儿问了几次都没得到回答,便觉无趣,悻悻地低头吃自己的菜。
蕊官儿年纪小,模样生得好,五官精细耐看,皮肤又白,大约是方才练戏练久了,吃酒的时候端着酒杯的手还翘着小兰花指,瞧着喜人得紧。
见苏宝儿不理他了,蕊官儿又觉失落,便瞧瞧同他说了句话。
苏宝儿见他并不真的讨厌自己,方才郁闷便一扫而空,转而拉住蕊官儿的手,给他夹了许多菜。
蕊官儿先前并没有瞧清苏宝儿的面容,此时再瞧,见对方生得眉清目秀,又这般待他,便红了脸,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苏宝儿偏要逗他。
“啪”苏倾池将筷子一放。
苏宝儿转头,正对上他哥冷冷的视线,不由一愣,立刻松了蕊官儿的手,低头不敢再有动作。
“尝尝这个,来。”花景昭夹了一些鳝丝到苏倾池碗里,瞧了苏宝儿一眼。
“你日后莫要再进我的门。”
“哥?”
“也莫要再喊我哥,我担当不起。”说罢撩了袍子起身进了内室。
花景昭叹了口气,责备地瞧了苏宝儿一眼,转身亦跟进了屋。
苏宝儿呆呆地坐着,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哥。
那头苏倾池已经掀帘子出来了,往地上丢了个包袱,装的竟全是他的东西,苏倾池啪地往桌上放了几张银票,略数竟有千两,“带着你的东西还有这些银子,逛堂子也好,喝花酒也罢,皆与我苏倾池无干,还有这孩子,他若愿意跟你,我也绝不留他,景昭,将他的卖身契找出来,然后将这两人送出去。”
苏宝儿早呆了,那蕊官儿也早吓得跪在地上哭得不成样子。
“倾池,何必弄成这样。”花景昭轻扯苏倾池的衣袖。
苏倾池冷笑,“我这些年究竟养出来个什么东西?若早知他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当日将他捡来之时,我便将他掐死。”
“哥……”
“白茗摔下山崖之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他送的草蚱蜢,可是他呢,你瞧他这模样,呵。”苏倾池说着竟淌了眼泪,仰头吸了口气转过身,“景昭,我不想再见到他。”
“倾池……”花景昭从没见过苏倾池这般。
“让他走!”苏倾池大吼。
花景昭拾了包袱,拿了银票,“小宝儿,你先回去吧。”
苏宝儿没有知觉地出了四合院,愣愣地回头,那小院的门已经关了。
第四十九章:情债
天渐渐黄昏,又因下了雨,一时又沉又黑。
院外噼噼啪啪雨打青石,竟衬得一院的宁静,几道雷声之后,雨越发紧了,院门两旁的藤萝架也染得亮晶晶,小窗敞着,窗台上那盆水仙摇摇曳曳。
花景昭着了青缎灰鼠袍子,撑着黄绸油伞,正将院内的盆栽一一移到花廊之内。
“这些娇贵的东西,你还管它们做什么。”
花景昭抬头,苏倾池正站在阑窗之内,看着他手中的花盆。
花景昭一笑,“正是因为娇贵,才要仔细照料,原先花了那么多心思,一场雨便毁了弃了,岂不可惜?纵是花草无情,那养花之人难道也无情?终究免不了伤怀罢。”
“不过几盆花,也值得你说这些个?”
“养花之人怜花,既知道这样,我又如何忍心弃下这几盆花,教他怜惜?他嫌花草无情,亦要怜之,他那样冰清玉洁的多情人,教我如何不怜?”
苏倾池没有言语,立在窗口,任由衣阙随风翻飞,雪面玉肌,削肩瘦骨,单薄的身子立在那里,让人不禁觉着,再一阵风,他整个人便会化成一股青烟,随风而势。
不知几时,手中的黄油伞已经坠地,花盆也在脚边碎开。
大步上去,双臂紧紧拥住那人的躯体,只恨不得不能将他融进自己的血肉。
“疼……”
花景昭却拥得更紧。
苏倾池静静地任他抱着,嘴边绽开一抹笑,很浅,“白天吓着你了?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大约……大约是见着他那样,想到自己了罢。”
花景昭自后搂着他的身躯,掐金的红绫斗篷将两人裹在一起,怀中那人纤细的身躯紧靠着他,似累了似乏了,嘴边却扬着笑,口中念念不绝。
“景昭,你说人有前世么?呵,我竟还记得自己的前世,不,说前世也不恰当,我只能说我两世为人,肉体不同,里边装的却是同一缕魂魄。”
花景昭没有开口,若是旁人听了,定以为他在说疯话,可是花景昭明白,此时的苏倾池最是清醒不过了。
“暂且就说上辈子吧,只是我那上辈子却在本朝之后二百多年,呵呵,你当我是疯言疯语罢,别说是你,便是我自己,也无法相信。”
苏倾池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仰头靠在花景昭肩头,闭上眼睛缓缓道,“上辈子,有个男人掏心掏肺地待我,我只当理所当然,后来我喜欢上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孩儿,我自以为很爱她,为了她我不惜牺牲一切,包括我和男人的感情,包括我自己。”
“知道么,我为了给她买一条裙子,对一个男人张开了腿,呵,她却穿了那裙子爬了别人的床。她说她是一时鬼迷心窍,我无法原谅她,便打了她。然后她找人围堵我,我回去的时候,身后已经流脓了,险些丢了性命。男人在床前守了我三天三夜,等我醒了,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苏阳,我喜欢你。然后他走了,第二天有人在巷子里找到他,他的肢体零散地装在一个袋子里,血肉模糊。”
“我为了一个女人害了他,然后才发现,他对我有多重要。”苏倾池嘴角勾动,“有些情注定无法偿还,我那时就想,若有来生,我定将一世的情全偿给他。”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是永远。”苏倾池苦笑,“偏偏有人不明白,凭着性子将人弄得遍体鳞伤,寒心而去,再追悔又有何用?这情债终究是欠下了。”
轻轻的一个叹息,苏倾池痴痴地望着远方的天际。
大栅栏这个地方,又叫廊坊四条,整条街雕红刻翠,锦窗绣户,纱笼角灯,繁闹非常。
街道两排酒楼林立,茶肆云集。
要说这茶馆,素来是个饱览芸生的地方,上至王亲贵戚,下至粗野脚夫,五花八门的闲客齐聚于此,无分贵贱。
这茶馆上下共三层,雕梁画栋,油漆彩绘,十分精美。
一碗茶,一张口,两只耳。
一切不过图个茶余饭后的乐子,高谈阔论也好,谈古说今也罢,江湖轶事,宫廷秘闻,或唏嘘不已,或长吁短叹,说不尽的家长里短,道不尽的人生百态,图的便是一个可聊。
每日到了这个时辰,雅间儿里说唱评弹,大堂内说长道短,论是非,评真伪,茶馆门外还设了个小赌场,三五一群,七八一簇,斗雀儿、赌天九、博彩,实在热闹。
“我听说商家同秦家定了亲,那动作可真叫快。”
“哟,那邱家这回面子丢大了。”
“嘿,敢情您还不知道呢,邱家也有人上门提亲了,日子都定下了,比商秦两家还早呢,就下个月。”
“别是范家吧。”
“哪儿呀,是城西沈家。”
“哎哟。”
“我听说这沈家二少爷跟商家大少爷关系匪浅,不过这姓沈的也忒不厚道了,就算商家这门亲没成,他也不该插一脚不是?”
众人议论纷纷。
茶馆二楼的雅间之内,一扇花雕屏风将外头嘈杂隔开,雅室之内,莺啼雀鸣,叽叽喳喳,别有一番情趣。绛色镂雕花鸟的圆台上,放了一壶热茶,茶香悠然。
雅间儿之内,只坐了两位年轻的男子,两人面前各放了一碗茶,其中一位端着茶,浅抿了一口,道,“墨君,这次多亏了你。”
另一名年轻的男子逗着鸟雀儿,闻言笑道,“我该谢你成全才是。”
男子将雀笼提至窗前,又逗弄了一番,道,“大哥有所不知,自半年前在大哥府上见了她一面,小弟便对她念念不忘,只是听闻邱伯父将她许配给了大哥,小弟便压下了这个心思,只是心里依旧放她不下,索性离了京,去江南游历一番,如今回来却听闻她与范李私奔之事,我只道大哥辜负了她,却没想,这其中竟有这许多缘由。”
商承德低头皱着眉,眉眼间难掩憔悴。
“大哥,我回京之时听闻了许多事,你与西祠楼的苏老板……可是真的?”
商承德未答,只将手中茶水作酒仰头喝了。
沈墨君见他那样,分明已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不由暗自叹息。
“三哥现下如何了?”
商承德深吐一口气,拧了拧眉心,“爹关他三个月禁闭,让他面壁思过,爹与邱伯父为此也闹了不快,我前几日去看玲儿,竟也被挡在了门外,想来邱伯父还在气头上。”
“三哥也当真糊涂,竟闹出这等事。”
“二娘去得早,我跟着爹学习生意,承恩云游四海,竟都忽略了对他的管教,如今性子已养成,再让他改掉,谈何容易,只盼经过这次教训,他能收敛一二。”商承德想起一事,又道,“仲文如何了?”
“伤势不轻,请了大夫日夜照料,这几日有了起色,再过几日便能下床走动了。”
“嗯,此事还得劳烦墨君上心。”
“哪里的话,有什么需要,大哥只管吩咐就是。”沈墨君喝了口茶,“对了,大哥认识的人中可有一位蒋姓的公子?”
商承德仔细思索一番,“有倒是有,不过那人并不在京,怎么了。”
“这几日总有一位姓蒋的公子来找邱少爷,我便随口问问。”
“大约是他的好友罢。”
“呵呵,看来是我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