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将目光萤幕上的最新数据资料移开,投向占地165平方公尺,大约五十坪的控管室里的其中一个玻璃槽。玻璃槽里面,是他和
下属多年来苦心研究的成果,一个留着长发浸泡在蓝色药水里的年轻人。
「刘,克莱顿家为AX1574-28预付的的经费已经用完了,所以差不多该『放生』罗?」
问话的是齐,唯一能以丰沛的热情跟冷淡的刘聊天的同事。
「嗯。」刘推了推眼镜。或许是天性淡漠,情绪起伏较少的缘故,岁月在他脸上并没有凿刻太多痕迹,最多就是眼角多了几道纹
路,真正具体展现的,大概就是他日益加深的近视度数吧!不过刘已经安排了一次矫正手术,所以视力并不会造成他致力于研究
上的困扰。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啊。」齐夸张的叹了口气。
刘对齐的感觉是很复杂的。以基因工程,不,以科学研究者来说,不可讳言,齐是出类拔萃的,在工作上很优秀,是很好的工作
伙伴。但特别的是,不同于刘这类埋首研究的学者,齐乐于交际,天性长袖善舞。连刘这种不爱与人接触的,都不得不被逼着回
答他问的问题,在齐闲扯的时候,也得跟着应和。
刘唯一一次进入酒吧参加同事下班后的聚会,也是被齐硬逼着去的。刘并不喜欢那种混杂着烟味与酒精的空气,那太不干净了—
—人们因微醺而具有挑逗意味的目光亦然。
「那你打算选哪一天?」齐一边以深色橡皮筋将一头耀眼的红色长发扎起来,一边问。
「就是今天。」
「今天?」
刘按下按钮,打开玻璃槽。
玻璃槽开启的瞬间,红醒了,缓缓的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见负责管理自己的医生刘,然后也瞥见了旁边的齐。
「你走吧。」刘的气质冰冷,嗓音却温柔醇厚。他的声音和四面的白色墙壁一样干净,如仪器运作时发出的低沉声响一般沉稳,
话里却不带一丝感情。
「走?」红困惑的皱紧好看的眉头。
走一直是他的愿望,可为什么是现在?
「你的原生体无法再提供监控、管理你所需要付出的高额费用,所以你必须立刻离开。」齐说明。
红看着他们,只是更加困惑。他的原生体出身在极为富裕的家庭,应该说,也只有极为富裕的家庭,才会为家中成员供养复制体
,在需要的时候拿来做医疗运用。
富可敌国的家族,怎么可能会中断复制体的监管呢?
甚至连销毁的时间都没有。
「请你立刻离开。」刘的声音打断红的思绪。
如同赶走缴不出房租的房客般,刘和齐以一种理所当然的神色,打消了红追根究底的冲动。
红点点头,听话的走向刘背后的玻璃自动门,在离门一公尺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经过眼角膜扫描确认后,玻璃门开启,警铃声没
有如想像般轰然响起。
表示这个冷冰冰的地方不再拘禁他了,红心想。
研究室的走道曲折,四面景物又几乎不变,不论选择何种路线,只见毫无瑕疵的纯白。
不过这难不倒红。红缓慢但稳健的走着,眼前又浮现走出控管室的时候,刘和齐的脸。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冷然。刘嘛,倒是表
里如一,像放入冷冻库多年的冰块,已经从里到外都冻得凝固了,齐就比较虚伪了,顶着热情圆滑的外表,其实内心比刘更冷漠
。
反正都要离开了,也就不必多想了。红对自己说。
走出研究室的大门之前,红还意外的碰到了室长黎。
「欸!AX——」黎把红叫住。
红转身,看着黎缓缓走向他。黎身材微胖,脸却看起来有些稚气,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摸摸蓬松的,带有自然卷的头发(头
发染成不自然的青绿色),脸上扬着满不在乎的笑。
黎问红:「你……要离开了啊?」,但又似乎不是真的那么在意答案。
「是的。」红客气的回答,脸上淡然,没什么特殊的表情。
「刘当初制造你的时候,一定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吧,」黎玩味的一笑,伸出右手,「恭喜你获得自由。」
「谢谢。」
「再见啦,AX1574-28。」似乎有谁在身后这么说道,但红踏出大门,不再回头。
红身上仍穿着控管室给每个复制体穿的白色防水紧身衣。从前,为了长时间待在装满药水的玻璃槽,他得一直穿着那套规定的衣
服。
而那也是他从住了十七年的地方得到的,仅有的东西。
红走在街上,发现原来外头正是春光灿烂的时候。市府为了美化市容,施行每户都得布置、照顾花盆植栽的政令,五颜六色的花
儿沿着大街小巷盛开,让迎面吹来的春风似乎都带着一丝甜甜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不过红有自己的烦恼。
红明白自己的显眼,但却无力让自己「平凡」些。身上没有半毛钱,没办法盖住自己脸上刺眼的标记,修剪长得过分的头发,或
者换身普通的衣服。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虽然研究室允许他拥有一般的常识,但他毕竟不曾属于外面的世界。
刚离开的时候,红毫无眷恋之情,相反的,觉得庆幸不已,为了意外的自由而喜悦,甚至有些兴奋。
这时才想到该心慌。
红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胃部的绞痛已经令他有些难以忍受,红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一整天,饿了一整天。
红的目光因饥饿和疲倦而渐渐有些涣散,望向两旁店家布置华丽的橱窗,擦拭洁净的玻璃映照出他的脸。看着自己的脸,红的眼
睛赫然一亮,想起了他在外面世界唯一称的上是认识,称的上是朋友的人,那个人——
就是他!
红的手忍不住摸向书店外泛黄的乐团宣传海报。海报上的那个人,是给他「红」这个名字的人啊。明媚动人的桃花眼,精致秀美
的五官,柔软的褐色发丝服贴着,勾着一抹浅浅的,桀敖不驯的微笑。他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如同血红色的海报背景般飞扬跋扈
,却又透着几丝清纯脆弱,多么矛盾。
红很高兴,看来就算家族没落,那个人仍旧吸引所有的目光,那样想找到他,也容易的多。
红很高兴,可是又有些挣扎。
他确实是红唯一能寻求帮助的人,但是,幼时的缘悭一面,难道他就成了有义务热心收留红的朋友了吗?红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称呼彼此为「朋友」的人们很多,但是在需要帮助的时候,真正伸出援手的却很少。
何况,红想,我甚至不是「普通的朋友」。
可是红除了他,真的也没有其他能寻求帮助的人选了。
谁叫他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呢?没有机会认识外界、认识朋友,所以尽管得到了自由,却是难以稳稳抓在手心的自由。
不安、焦虑、紧张的心情充斥红的全身。
脑中泛起那个人幼时对他绽放的笑颜,红握紧双拳,下定决心,就算有被拒的可能,也要厚着脸皮试试。
也只有这样了。
之后,红又在旧书摊花了半天,把所有有关于那个人的过期书报都找了出来,原来他叫绯。
绯。
红。
绯红。
4
五年前的绯雨让绯的家族企业承受莫大的损失,遍布世界的几百家公司、厂房,在绯雨的摧残下,难以想像其曾经拥有的壮观宏
伟。
股市大跌,被迫宣告破产,一生顺遂的父母,经不起这样的挫败,双双自缢了,丢下向来养尊处优的绯。绯失去一切,整天在街
头徘徊。
然后琏找到了他。琏带给他温暖和音乐,取代了各国语文、经济学、政治学、企业管理学、古典艺术的精进学习,等于绯新的人
生。
Rosso正式出道之后,还是习惯在原来的地方练团。这个不大的隔音练习室,藏在琏的朋友经营的酒吧里头,空间只够摆放他们
的乐器、一张茶几、一台小冰箱、两张沙发和几把椅子。对Rosso的人来说,这个小房间虽然设备不是最好的,却有着精神性的
象征,是他们梦想的起点。
乐团练习前的调音时间,纷乱而嘈杂,让身为主唱,没事可做的绯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与焦躁。
绯盘腿坐在茶色地毯上,左手撑着下巴,右手将黑色木质茶几上的方形巧克力,当作积木般的往上堆叠,然后又随手一推,让巧
克力咚咚咚的散落在桌上。绯从口袋拿出一包薄荷烟,看着烟盒精美的包装犹豫了一会儿又收回,却没能逃过琏锐利的目光。
「不准抽烟!」琏皱紧眉头,厉声说道。
琏身材高大,虽然长得英俊不凡,但脸上露出厉色加上一身黑衣,显出一种霸戾之气,寻常人看了是会害怕的,但绯却知道,琏
的那种脸色不过是吓唬吓唬他的。
「我没抽啊。」绯故作委屈的撇了撇嘴,模样十分可爱。那场绯雨让他全身百分之四十遭到二度灼伤,在高明的医疗技术下却让
他保有原本的容貌,彷佛丝毫未损。
琏背着电吉他快步走向绯,从他的口袋掏出那包薄荷烟,在确认真的是全新的之后,脸上恢复了以往宠溺的笑容。平时处处纵容
绯的琏,只有在抽烟这件事上特别严厉。
「没抽就好。你身体不好,更要爱惜自己。」琏叮咛着。
「喔。」绯不耐烦的敷衍。
「绯,我很认真的在说。」
「喔。」
「我说真的。」
「知道了,别像老头子一样罗唆。」
「身为主唱本来就不应该吸烟,烟多伤声带啊。」来监督他们练习的曦姿态优雅的端坐在红色沙发上,出声附和,「之前是不是
才听说,有一个女歌手的嗓子因为长期抽烟而坏了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琏有多紧张你,还在他面前拿烟出来?」雷推了推造型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眼镜,调侃的笑了笑,「不过
Green Air这个牌子的烟,不都是酒店里那些做作的老女人在抽的吗?」
闻言,曦哈哈哈的大笑,「你不说我都没发现欸!」
「你说什么?」绯气恼的把桌上的巧克力砸向雷。
「欸欸,别拿琏买的高级巧克力砸我,多浪费。」雷一边闪避巧克力一边继续说话。
「雷,你别闹他。」看着碰碰撞撞跑出去的绯,琏叹了口气。
「你做什么招惹咱们家的小公主啊?」青笑着问。
「我只是实话实说嘛?」雷看着琏将地上的巧克力一一拾起,忍不住又说:「那些巧克力是琏的爱心哪。」
******
绯推开练习室的门,敷衍了一路的招呼声,穿过外面营业中的酒吧,直直的向外面走去,离开烟雾缭绕的室内。
绯注意到招牌下面多了一盆波斯菊,兴许是和粗犷的外貌相反,个性纤细柔软的店长新买来养的。菊黄色的花瓣一片片柔柔的舒
展着,让绯忍不住低头多看了两眼。
「绯?」
抬头,绯惊见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差别在于对方额上刺青般的数字编码,和脸上那种绯不曾对谁多展露的关心之情。
那人的脸是真的,不是什么为了整绯而订做的整人面具。一般人若是突然见到跟自己分毫无差的脸,一定会被吓得不轻吧,至少
也会感到诧异,但绯却一点也不怕,只是有点不解。
「你……是红吗?」绯问。
对方眼睛直勾勾的望着绯,看得出来有些紧张,但仍努力的弯起嘴角,似乎想表现出友好的样子,「是啊。」
「是红……你怎么在这里?」绯又问。
绯不知道,其实红已经在门口站了快一个小时,虽然知道绯很有可能就在里面,还是没有那个勇气走进去,只能往前踏近,又往
后撤退,踏近,后退,踏近,后退,然后门就这样打开,绯就这样出现了,好像很轻松容易似的。
绯不知道,那轻轻的一声「绯」,混杂了多少犹疑不安和等同壮士断腕的勇气。
「有很多原因啦,反正我不用待在控管室了,就想来找你。」红轻巧的回答。
「是吗?那你不回研究室了,要住在哪里?」
「其实,」红讪讪的笑了笑,「我没有可以住的地方。」
「那,」绯也料到是这个样子,「来我住的地方吧?」
应该是因为我们家不再提供资金,研究室才不继续关着红了吧!绯猜想。
绯看向红,这个被订做的和自己分毫无差的人,如今因为克莱顿家的破败,无处可去。可就算克莱顿家一样富可敌国,难道便是
红的幸运吗?只要自己身体出了毛病——人嘛,不管贫穷或富贵,愚钝或聪慧,一天一天变老,健康状况自然就越来越差——那
就是红倒霉的时候了。
有人天生就该为别人而活的吗?为了有一天牺牲自己,以成全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吗?
不,不。绯在心底否定着。
「我一定会永远保护你、照顾你,让你永远开开心心的。」
红想起自己在街上闲晃的那些日子,是琏向他伸了手,给了他归属,让无家可归,没有依靠的他有了新的生命。
那这次,绯想,就轮到他给红一个归属,一个新的人生了。
绯把红带回练习室。
绯拉着红跑进去的刹那,因为绯的离开而暂停练习的琏、雷、青和还没离开的曦正坐在椅子上,茶几上摆着雷从冰箱拿出来的四
瓶啤酒。
四个人都怀疑自己是喝多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看见两个绯肩并着肩站在自己眼前,「绯……?」
「这是我的朋友,他叫红。红色的红。」
后来琏他们回想起来,绯向他们介绍红的时候,并没有说的很清楚,只简单介绍了名字,对于他的身分、来历一字不提,也从未
解释为什么红和绯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突然出现。但不知道为什么,竟像是一种预知的默契似的,四人之中始终没有人刻意追
问,在当下也只是自然而然的起身凑上前。
「红,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绯指着四人替红介绍,「和我同一个乐团的琏,雷,青。琏是团长兼贝斯,雷是鼓手,青是吉他
手。还有那位美女是我们的经纪人曦。」
红紧张的看着面前的陌生人。
琏的身材颀长,看上去至少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全身上下除了露出来的皮肤之外,几乎都是黑色的。一身黑衬衫、黑长裤被烫得
笔直,服贴的黑直发,坚定深邃如鹰的黑眸,让原本就英挺的他显得更加俊美。雷顶着一头明亮的金色卷发,系着蓝色的头巾,
高挺的鼻梁上戴着没有镜片的红色胶框眼镜。这两个男人一个稳重深沉一个明朗阳光,气质有所不同,却都给人天生就该当明星
的印象。
与琏和雷相比,青就略显逊色了。但青胜在一种翩若惊鸿的风度,流露的气息最让人觉得舒服,毕竟直视阳光总是太过刺眼,温
润如玉如水,才给人可亲之感。而经纪人曦穿着时髦,银色的耳环在发丝间闪耀着,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妆容,光论美艳之姿,
比起真正的女艺人也毫不逊色。
「虽然头发的长度差很多,不过长得还真像欸。」青赞叹的说。
「天啊,这种长相的人,竟然会有两个?」曦喃喃自语。
「不过气质倒是差很多,不会完全分不出来。」雷嘴里叼着吸管,仔细比对绯与红的脸,又后退几步,上下打量两个人,得到如
此结论。
被团团围绕盯着看,红感到有些紧张,但就像鼓起勇气出声叫绯的那时候一样,仍是努力的撑起微笑。
「红以后会跟我们一起住,你别欺负他。」绯推了雷一把,笑着说道。
「我什么时候欺负谁啦?」雷辩道。
「你欺负我啊!」
「冤枉啊!小的岂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啊!」
琏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温柔和善。
所有人都把红当做绯的亲人看待,很快就接纳了他的加入。
绯带红上发廊整理那头留了整整十七年的长发,修成了恰恰及腰的长度,前面也刻意留了刘海遮掩额上的数字。剪头发彷佛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