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管事并不急着让他上工,给了他两天时间去陪母亲看病。第二日,杨沐便推着母亲去了杨林所在的仁善堂,一方面是为了看大夫,一方面也是为了看杨林。过年的时候杨林带着媳妇儿子回杨村了,也早知道杨沐要上平城做事,临走时嘱咐杨沐到了平城就去仁善堂找他。
杨沐推着母亲慢慢地在街上走,他知道往后自己忙起来之后,就很少有时间陪母亲出来走动了,所以趁现在陪母亲多走走多看看。平城并不算大,但是极整洁漂亮,母子二人一边走一边聊天。
“这县城与蓉乡就是不一样,又大又气派,还这么整齐干净。”杨母的兴致一直很高,看看这里,望望那里。
“是,这街市也很漂亮。”杨沐应着,心里微有些酸楚,要是母亲没有病,自己还能带着她去菁州、菡城甚至京城看看呢。
仁善堂在平城也算得上有些名气了,药铺的当家也就是杨林的师傅,姓万,祖上三代均行医,积下了仁善堂的家业,口碑也颇好。
杨沐一路寻过去,正逢杨林在铺子当值,一眼就看见他们了,高兴地迎出来:“婶子,铁蛋,你们来了。”
帮杨沐一起抬杨母进了店堂,说让他们先等会儿,自己掀开一道门帘,进去叫师傅去了。杨沐打量了一番药铺,店堂颇宽敞,铺子里有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坐堂的大夫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给病人把脉,看来应是杨林的师兄,柜台后是两人高的药柜,密密麻麻的全是抽屉,几个伙计正在忙碌,抓药的、磨药的,看见杨沐母子,纷纷朝他们点头微笑。
杨林一会儿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位五十多岁年纪的老大夫:“师傅,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我那婶子,您给看看。”
杨沐跟万大夫做了个揖:“有劳万大夫给家母看看。”
万大夫大约是听杨林提起过杨母的病,颔首打个招呼,将杨沐母子领进一间问诊的屋子,让杨母躺在一张床上。先给杨母把脉,良久才收了手,又看了面色和舌苔,弯下身去拿捏了一下她的双腿,并问了一些她的感觉。
杨沐紧张地问:“大夫,怎么样?”
万大夫说:“令堂的病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下肢瘫痪。这样的病症我也见过不少,通常是中风引起的偏瘫。我看令堂脉相细涩,气短无力,舌色淡紫,她的病虽是摔伤引起的,实则也是中风的缘故。”
杨沐着急地追问:“那能治好吗?”
万大夫沉吟一下:“这病也不是完全没有治愈的可能,须得育阴潜阳,活血通络,要进行长期推拿按摩,辅以方药,或能慢慢治愈。”说完又看了现在正在用的方子,添了一味土元。并当场给杨母做了推拿,不仅按摩腰部及下肢的穴位,也按压背部的天宗、肝俞、胆俞、膈俞等穴位,万大夫一边按,一边嘱咐杨林一一记牢。
杨沐看他说的头头是道,心下抱了希望,高兴自不必说。只是心下狐疑为何万大夫未曾提及针灸治疗一事,后来他才知道,这万大夫为人极其保守谨慎,在治疗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针灸治疗稍显冒险,故被略过不提。杨沐自杨林那将推拿按摩的新增穴位都学会了,每日早中晚替母亲按压三次,辅以汤剂,只盼着母亲能早日康复,这且按下不提。
这边吴家铺子里,杨沐开始跟着艾老先生学习理账。杨沐接触了吴家的账目之后,才知道吴家产业之大,田产不必说了,蓉乡有半条街的铺面都是吴家的,大部分都用来发放收租,吴家在平城开的铺子也不少,有五六家之多,光藕粉、莲子等本乡特色的铺子就在城南城北各开了一家,此外还有米铺、杂货铺、酒楼、绸缎铺各一间,菁州也有一间铺子,涉猎范围不可谓不广。
杨沐有些奇怪,吴家家大业大,怎会守在吴村不进城。后来听人说,吴家原来并没有如此富有,是修了现在的吴家大院之后才发达起来的,吴员外迷信算命先生的话,一定要守住这所旺宅,家业才能长久昌盛发达,所以一直留在吴村没有搬出去。
杨沐母子所在的铺子,是吴家最早开在平城的吴记藕粉铺,说是藕粉铺子,也卖莲子,鲜藕上市的时节也卖鲜藕,不仅零售,也做批发。杨沐要负责的账务却远不止这些,平城的六家铺子的账目都是他的管理范畴。杨沐听见艾老先生跟他交待这些的时候,嘴巴都张圆了,不是他没见识,而是惊讶吴员外如此信任他,这么多的账务竟然交给他一个刚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来管理,实在是让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
第二十三章:平城生活
倒是艾老先生很看好杨沐,虽然他从未接触过账务,但是胜在聪明,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还有什么比一个聪明好学的学生更让先生高兴的呢。杨沐的谦逊、礼貌、勤奋、孝顺、善良、正直,都让艾老先生赞不绝口,做账房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人品啊。一个诚实可靠的账房可是东家千金难求的,从这点上看,吴员外极会识人用人。
艾老先生对杨沐是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仅教他如何管理账目,还教他种种商铺经营管理的技巧。吴员外也担心杨沐年少,恐不能服众,所以特意从吴村赶过来,将他引见给各个铺子的掌柜及账房,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新来的小杨先生是倍受东家和艾先生推崇的。
杨沐初入社会,没有任何经验,一切都是懵懵懂懂,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负担重,所以怀着感激的心理,加倍努力地适应新环境、新身份,他将照顾母亲之外的精力全扑在了铺子上。艾先生对他说过,一个好的账房,不仅要熟知手头的各类账目,还要熟知铺子里经营的各种货物的特点,包括用途、质量、品级等的区别,也要知道各种日常开销的花费水平,比如吃饭、雇车船、住客栈、请人工等的花费,知道每一笔账进出的由来,这样才好对东家有交代。
杨沐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觉得一切慢慢就绪,应对起来不那么吃力。只是每天对着母亲时,会觉得愧疚,母亲为了不麻烦他,很少喝水,尽量减少便溺的次数,杨沐看着母亲干裂得起皮的唇,心里很难受。他担心母亲在后头叫他没听见,便在账房里装了一个铃铛,将铃铛的另一头按在母亲的床头,一有什么需要就拉绳子,但是铃铛响起的次数也很少。
杨沐急得嘴角起泡,母亲还在病中,总不能因为这些起居问题使母亲病情更加恶化。艾先生同情这个孝顺的少年,便将账房隔壁自己的休息间腾出来,白天杨母就在那间房子里活动,杨沐只需要一抬脚就能照顾到母亲,这样便解决了母子的难题,令他们母子俩感激不尽。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杨沐一路走来,命运虽然待他总是不公,但他却遇到了许多善意帮助他的人,他无以为报,只好尽心尽力照顾母亲、竭尽全力地做事、踏踏实实地做人。这些经历,使他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便迅速成长起来,这个时候的杨沐,再也不是那个对着病倒的母亲束手无策的孩子了,而成了一个有担当有魄力的青年。
杨沐每日忙碌,鲜少有空去翻看那些经史子集,每次接到颜宁的信笺时,就会生出一些感慨,那些立志求仕的读书岁月恍若隔世,心中难免有些苦涩。但是一看到母亲,那些念头都抛到脑后去了,因为收入稳定,母亲的汤剂稳定,加上杨沐每日给母亲推拿三次,杨母的病情有些微好转,腿脚竟隐隐有了痛痒的感觉,这对忙碌的杨沐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回报。
这一日天气晴好,杨沐将母亲推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乘凉。杨母手里绣着一条绢帕,县城人生活更讲究些,绣庄对绣品的需求量极大,杨母倒是不愁从接不到活做,只是杨沐不让母亲那么辛苦,只是接一点活计打发时间而已。杨沐坐在树荫里看书,是一本从书肆里买来的《太平御览》,他如今得了闲暇,便看一看风物志之类书,了解各地的风物人情,这些书原本颜宁爱看,如今杨沐不以举业为重心,倒是有时间看这些“闲书”了。若是颜宁看了,定会取笑自己吧。
想到颜宁,杨沐将目光从书中收回来,这几日应是院试的试期呢。心里有些牵挂,尽管知道颜宁才思敏捷,但是考场瞬息万变,哪有百分百的把握呢,同时又十分期待,颜宁在信中说了,院试结束之后要来平城看看,体验一下小桥流水人家的悠闲和惬意。杨沐想着颜宁,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杨母眼睛余光瞥到儿子一个人在那傻笑,不由得好奇:“铁蛋,你在想什么呃?”
杨沐有些小尴尬,掩饰说:“这书上有个事说得挺好笑的。”
杨母有些狐疑,那样子分明就是在思春,难道儿子在哪认识了什么姑娘家?可是自打自己病了之后,就再也没人上门提过亲,儿子天天在自己跟前,没见认识什么姑娘啊。
过了几日,吴记藕粉铺前来了个身形修长的少年郎,伙计小王看得都错不开眼珠了,心里嘀咕:这人是男是女啊?说是男的,未免也长得太好看了,说是女的,又太过英姿勃发了吧,这身量也过高了点。那少年背了个书箱,进了店堂,东看一下西看一看,问了藕粉的价格,又问莲子的价钱。小王一边接待一边想:这是来买东西的么?不是走错地方了吧,这里不卖笔墨纸砚啊。
“小哥,你家账房先生在么?”小王听到这好看的少年问,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反应不过来:买东西找账房?又见那少年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便忙点头:“在的在的。”
“在哪呢?还劳烦引见一下。”
小王总算明白了,他是来找小杨先生的吧。“在后头账房里,客官您先等一下。”然后走到柜台后的一道门前,大声说:“小杨先生,有位小公子找你。”他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少年“噗嗤”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杨沐从那扇门出来了,一抬眼,愣了:“颜宁?!”
颜宁笑嘻嘻的,作了个揖:“小杨先生,小生这下有礼了。”
杨沐红了脸,瞪了他一眼:“又来搞怪!刚到的么?”
颜宁笑道:“到了好一会了,参观了一下贵店。”杨沐出来接了他的书箱,领着他进账房了。
颜宁这次可谓是春风得意,果真中了个案首。放榜之后,捎了个信回家,直接就来平城了。杨沐得知他考试顺利,嘴角都裂到耳朵根上了,比自己中秀才还高兴。颜宁看他那傻样,取笑了好几回,但是心里也跟着开心。颜宁看着他们的新环境,杨母的气色好多了,病情也有好转,杨沐也还是那个杨沐,心里便少了些遗憾。
“你们这儿环境不错啊,果真是小桥流水人家、杨柳依依、花重全城,是个静养修心的好去处。”颜宁赞不绝口。
杨沐给他端了茶,满怀歉意地说:“实在抱歉,颜宁,我现在还需要记账,没有时间陪你。”
颜宁白他一眼:“跟我还需这么见外?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会打发时间的,不用担心我。”其实就是哪儿都不去,就是这么坐在他身边,甚至无需言语,都能让他分外安心和快乐。
杨沐做事的时候,颜宁就去陪杨母说话,或者推着她在附近的街巷转悠。杨母到了平城,除了儿子和杨林,也没什么熟人,平时行动不便,只能待在屋子里,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时间长了,难免有些憋闷。不是说杨沐不够孝顺,但是他才担当重任,陪她出去转悠的时间极少,况且有些话,也不能对儿子说。这回颜宁陪着她,能出去走走,自然非常高兴。
“唉——”杨母叹了口气,“我这一病,铁蛋就给我耽搁了。不仅不能去赶考,就连亲事都要耽搁。”
颜宁停下来安慰她:“伯母您不要这么想,我看杨沐现在这样也不是不好,在他看来,那些功名富贵、如花美眷,全都及不上您重要。我自幼失母,知道这其中的苦楚,所以您能好好的,对杨沐来说就是最好的了。等您身体好了,杨沐也还是可以继续赶考的,到时候还怕他娶不到好媳妇吗?”
杨母听他这么一说,就开心了:“还是颜宁会说话,伯母听了,心里感觉就轻松多了。”
“您就该放宽心,好好养病,这就是对杨沐最大的帮助了。伯母,您看这个小猴子捏得,真是活灵活现。”颜宁走到一个捏面人的小摊前,拿起一个小面猴给杨母看。
杨母看了看,又似在回味什么:“真是像极了。铁蛋小时候爱玩泥巴,小鸡小鸭也捏得活龙活现。”
颜宁奇道:“是真的吗?我竟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本事。”颜宁没有兄弟姐妹,自小极少有玩伴,家里长辈拿书本纸笔给他做玩具,从没有给他买过此类小玩具,说也奇怪,他竟然没有变成一副学究模样,不能不说是天性使然了。
杨母笑了笑:“那是他还未念私塾之前常干的事,每次见他玩这个,我总要骂他,因为衣裳总是脏得不成样子。后来念了书,就不怎么见他玩了。”
颜宁想一想,杨沐做的灯笼和一些小木工玩偶,都做得极好,想是有这方面的天赋吧,不由得微笑起来。最后颜宁也没买那只猴子,而是从小摊老板那里买了一团面泥,还有一些颜料,像捡了宝似的回去了。
第二十四章:泥中你我
吃过晚饭,将母亲安顿好了,杨沐坐在灯下准备陪颜宁说话。颜宁笑嘻嘻地过来了,将一包东西放在桌上:“给个好东西你玩。”
杨沐问:“是什么?”
颜宁展开外层的麻纸:“面泥,见过没?”
杨沐拿起来捏一下,湿的,有点粘:“做什么用的?”
颜宁笑言:“我今天陪伯母出去逛,看见大街上有人用这个捏像,伯母说你小时极善于捏泥像,我没见过,便买回来让你捏给我看看。”
杨沐挑了一下眉毛:“这都多久的事了,恐怕都忘记了。”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动起来。三两下,搓出一个面团来,这里捏一捏,那里掐一掐,就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小猪,憨态可掬。
颜宁拿过来一看,奇道:“真还挺像的啊!”
杨沐看他,笑:“像吧,我也觉得像,而且是越看越像。”
颜宁明白过来,伸手去掐他的脸:“说谁呢,小子?”
杨沐嘿嘿笑,躲着他的手:“别闹,别闹,我给你捏个像赔罪。”
颜宁看他一脸认真,也就收了手,也掐了一团面泥揉捏起来。杨沐垂着眼睛,将手里的面团揉来揉去,捏成一个型,又觉得不像,揉了再来,如此反复,终于不再搓揉,拿了一根小竹签,慢慢地雕琢。颜宁只能捏个小鸡小鸭的轮廓,再细致就捏不出来了,他懊恼地罢了手,想叫杨沐,却被他的认真样子吸引住了。油灯放在桌子中央,灯光照射在桌子那边的杨沐脸上,两道剑眉直入鬓角,眼皮垂下去,双眼皮分明,微微反着点光,两扇长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两道阴影,鼻若悬胆,嘴唇微厚,此刻紧紧抿着,正努力地同手上的面偶奋斗。
颜宁的目光在杨沐脸上流连,然后微微笑起来,将目光落到他的手上,粗看是个人偶,已经颇具形象了。“做的是什么,给我看看。”颜宁充满好奇。
“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颜宁看着手里的小人儿,小鼻子小眼睛,背着一个小书箱,手里拿着一卷书:“这是我吗?嘻嘻,还真有点像呢。真好玩。”
“还没有上色呢,上色了更像一点。”
“等等再上色,你教我也捏一个吧,我要捏一个你。”
颜宁的聪明才智全显然都生在学问上了,书读三遍便能背诵,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画画也有几分神似,但做面人是完全没有天赋。杨沐手把手教了半天,最后拿到成品一看,面目就不用说了,模糊得根本没有,人偶身体各部件的比例极不协调,只手上一个硕大的算盘表明了是杨沐。杨沐握着嘴巴偷笑,颜宁有些儿羞恼,最后干脆拿着杨沐做好的那个小人偶,用力一压,将两个面人捏做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