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身旁躺着多年未见的杜恒茂,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软弱无力的手,想要确认一下身旁这人的真实性。
处于浅眠之中的杜恒茂,立即被这轻微的声响给弄醒了。
发现魏战武正睁着暗淡无神的双眼看着自己,他的眼睛顿时被猛然涌上来的泪水打湿了。
他紧紧握住魏战武的手,带着哭腔骂道:“你到底有多笨?竟然落到这步田地!要不是我碰巧遇上飞虎帮的窃贼,你难道就那么窝囊地死了?”
魏战武确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眼泪一下子仿佛泄闸的洪水一般汹涌流淌。
他以嘶哑无力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想……你……”
杜恒茂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伸手轻轻揽住魏战武伤痕累累的身体,边哭边说。
“我也想你……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永远陪着你……”
魏战武想到自己经脉尽断、武功全失,心情顿时一片黑暗。
“我……废了……没用了……”
杜恒茂连忙摇头,急切地说道:“我能帮你接上经脉,帮你恢复武功。你别灰心,一定要振作起来!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
魏战武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这张变形、模糊的脸,艰难地抬起胳膊,搂住那纤瘦、温热的身体。
这是他心目中最珍贵的宝贝!
这世上的所有金银财宝,都比不上这个宝贝的价值!
只要能永远和他的宝贝在一起,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49截击
魏战武的病情一稳定,杜恒茂立即驾着马车,如风驰电赴一般赶往陶然园。
杜唯勤连续12天没有杜恒茂的音信,早已心急如火。
他一见到瘦了一大圈的杜恒茂,登时急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么多天不见人影,你干什么去了?”
杜恒茂双掌合十,连连弯腰致歉。
“路上再说。我不能久留,得赶紧收拾东西。我们这就走。”
得知杜恒茂在南城租了房子、要接杜唯勤离开,谢灏明很是不舍。
他与杜唯勤相处多日,关系已很亲近,便埋怨起来。
“子清,你跟我这么见外?竟然一声不吭地在外面租了房子?你住在我这儿,感觉不好吗?”
“不是这样。你别误会。”杜唯勤连忙解释道,“风华事务繁多。他住在你这儿,会扰了你的清静。我以后会经常过来拜访。如果你不嫌弃我那儿破败,也可以到我那儿坐坐。”
“我是肯定要去的。要不这样,我现在就送你们过去,正好认个门。”谢灏明提议道。
“房子刚租下来,肯定还没收拾好,哪能接待贵客?”杜唯勤婉言拒绝,“等我收拾妥当,再派人送邀请函到府上。”
谢灏明无奈地点头,依依不舍地将杜唯勤送出门。
他目送着杜恒茂的马车远去,召来身边功夫最好的护卫,吩咐对方悄悄跟着马车,弄清楚车上二人的落脚处。
杜恒茂在给杜唯勤讲述过去时,只提及自己遇过劫匪,没说自己被强行扣在云天寨长达7年的事情。
他说,自己遇上了一位落魄文人,跟着那人读书、学医。
后来,经那位文人介绍,他又跟着一位大侠学了些武功。
现在,杜恒茂介绍魏战武时,便说这孩子是那位大侠的儿子,新近遭了难,正在家里接受他的医治。
而马守财、黄文定,则是魏战武的护卫。
杜唯勤与三个身上带伤的人一一见面问候,也没多想这三人为何受伤、会否引来麻烦这类事情。
他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杜恒茂,对杜恒茂认可的朋友,也采取认可态度。
杜唯勤在新家转了一圈,认真研究起屋里的家具、摆设来。
他找到正在厨房里煎药的杜恒茂,问道:“那些家具、摆设,是你自己买的,还是房东留下的?”
“原来就有的。”杜恒茂抬头看向表情凝重的杜唯勤,笑问,“怎么这副表情?你不会是慧眼识宝,发现了什么名贵的东西吧?”
杜唯勤点了点头,语气严肃地说道:“要是我没有看错,墙上那幅《万里清风》,乃是三百年前东唐大画家董维浩的真迹。他的作品,精致华丽、大气磅礴,深受收藏家的亲睐。房东竟把如此价值连城的画作留在出租的房子里,定然以为这是赝品。你赶紧通知房东,让他把画取走。”
杜恒茂愣了一下,暗骂自己有眼无珠。
这些年,他拼命学习的,都是能够帮他安身立命的实用知识。
至于鉴赏古玩字画,他觉得用处不大,并没有用心钻研,只从何鸿飞那里学了一些简单的鉴赏技巧。
而杜唯勤则不同,他出身富贵,自幼接触过的珠宝首饰、古玩字画不可胜数,又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所以精于鉴赏、明于考证。
既然杜唯勤说是真迹,那么,墙上的画,就必是真迹无疑。
至于价值连城的真迹为何会挂在正屋的墙上,杜恒茂不用想都明白,这是宁昊天对他的一番心意。
可惜啊!
宁昊天不知道,他是个只认识金银珠宝的大俗人,对古玩字画知之甚少。
若不是有杜唯勤这位高人在,他永远都不可能了解宁昊天的真实心意。
想到宁昊天抱着琵琶进磨坊——对牛弹琴,杜恒茂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又是惭愧。
“我在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找得到合意的房子。这房子,是平远王帮忙找的。
“那幅画,肯定是他让人挂的。你要是还发现了其它名贵的物品,那也都是他让人放在这边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明明只在江面上见过我一回,却偏偏要把我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世外高人,一心想要我出山辅佐他。
“他哪里知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些古玩字画。要是你不提,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心意。
“要不这样吧,我去跟他讲明了,就说我是个睁眼瞎、大俗人,肚子里其实没啥墨水,让他看清楚我的真面目,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杜唯勤没有想到,真相竟是这样,不禁对那位向来没有好感的王爷生出一丝同情之意。
“你这又是何必!鉴赏这东西,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学问。只要你想学,很快就能变成行家。你又何必非要跑到人家面前自曝其短?
“为了拒绝别人,而胡乱糟蹋自己的形象,更不可取!”
“你不是正好嫌他烦嘛。”杜恒茂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本来就是个大俗人、书读得也不算多,跟你这样学富五车的大才子完全没法比。不存在什么糟蹋形象的问题。
“等他看清楚我的真面目,一脚把我踢开。我们不就逍遥自在了?”
“书读得再多,也不过是个会动、会说话的藏书阁,又有什么大用?”杜唯勤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如今,越朝旧地民不聊生、百废待兴,我又如何能够逍遥自在?”
“既然胸怀天下,何不放下偏见,当安国的官,为越朝的百姓做实事?你不要总想着这是摧眉折腰事权贵。你要想到,你这是忍辱负重,造福万民!”杜恒茂柔声劝解道。
杜唯勤轻轻叹了口气,陷入沉默之中。
杜恒茂点到为止,并不深劝。
他知道,杜唯勤这人虽然聪明过人,却也固执过人。
如果他说多了,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他说这些,并不是替宁昊天当说客,而是不忍心看到杜唯勤郁郁不得志。
这个人,和他不同,始终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类枷锁束缚,根本无法解脱。
所以,即便同吃同住、同出同入,他可以过得舒服自在,而杜唯勤,却总也无法逍遥。
马守财、黄文定的身体完全康复后,便向魏战武、杜恒茂拜别辞行。
他俩揣着杜恒茂写给夏新生的书信,背着干粮、盘缠,骑着新买来的两匹骏马,带着激动的心情奔向崭新的人生。
然而,他俩刚出城没多远,就遭遇了一群黑衣人的伏击,被活捉进了大牢、分别关押。
这里的牢房很特别,不但狭窄、逼仄,而且黑得一丝光都没有,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俩没有饭吃,每天只能得到一碗水。
如此过了七日,精神恍惚、饥渴交迫的他俩被拖出黑漆漆的牢房、丢到艳阳高照的室外。
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仿佛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令他俩摇摇欲坠的意志之墙轰然倒塌。
接下来的审讯,非常顺利。
不管审讯者问什么,只要是他俩知道的,他俩都如实道出。
宁昊天听完汇报,挥手示意下属退下。
他拿起手边的书信,展开重新看了一遍。
“将军大人:
一别经年,不知将军身体可好。
王爷的腿伤没有大碍,只需坚持治疗,不日即可痊愈,将军爀挂。
此番打扰,实有一事相求,请将军务必帮忙。
马守财、黄文定二人,系前越百姓,自幼贫苦流浪,后因生活所迫,曾做过劫富济贫的侠盗。
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二人深明大义,决定放弃旧业、为民效命。
王某与二人有旧,故指点二人投奔将军麾下,做得捕快一职,专司抓贼、缉盗,一展所长。
多劳费心,至纫公谊!
风华 敬上”
宁昊天盯着信纸上端正儒雅、隽秀飘逸的楷书,眼底暗流涌动。
他真没想到,王正茂竟是飞虎帮、云天寨两大盗匪团伙的少主——魏战武的师父,并且为了救出因刺杀行动失败而被擒的魏战武,不惜炸死叛徒葛四海、火烧葛氏府邸。
吴州飞虎帮、昌州云天寨,在安队攻打前越旧地吴州、昌州之时负隅顽抗,给安国造成重大损失,严重影响军队推进速度。
正因为这两大盗匪团伙的严重干扰,安国才会在与宣国的地盘扩张之争中落败,没能夺下前越京城所在地——江州。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1月14日晚6点。
50捅破
为此,建武帝曾经大发雷霆,将负责攻占吴州、昌州的两位将军全部革职、问罪,还下诏严厉斥责兵部尚书雷震霆用人不当、贻误军机,将其罢免。
雷震霆乃宁昊天的亲舅舅,是后者争夺皇位的有力支持者。
他这一倒,对于宁昊天来说,无异于惊天噩耗。
正因为如此,宁昊天才急于攀上悬崖绝壁,在深山老林之中寻找世外高人,请求其出山相助。
没想到,他没能说动高人出山,却得知自己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之后,便是瘫痪、苦寻、沉沦……
宁昊天对飞虎帮、云天寨的痛恨,可谓深入骨髓。
现在,吴州、昌州虽然已经被安国攻下、占领,他仍旧一直派人秘密寻找这两大盗匪团伙的余孽。
他知道,葛四海便是余孽之一。
只是,此人已经投向大皇子宁昊腾的阵营,并且为安国军队攻陷飞虎帮立下汗马功劳,得到了建武帝的赏识。
他纵然痛恨此人,却迟迟没有命人动手。
杜恒茂对葛四海的刺杀,倒也符合宁昊天的心意。
可是,杜恒茂此番搭救的人竟是飞虎帮、云天寨的少主,宁昊天一时之间真是无法接受。
宁昊天思来想去,迟迟无法做出决断,心绪烦乱得像团杂草。
他命人备车,决定前往杜恒茂的府邸,亲眼见见那个经脉尽断、武功全失的少主。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会在杜恒茂的府上见到宁昊腾的小舅子、当朝宰相谢成大之子——谢灏明。
谢灏明显然也没有想到会遇上宁昊天,脸上掩饰不住惊诧之色。
他恭敬地上前拜见宁昊天,心中惊疑不定。
双方因为政治利益不同,向来没有深交,偶尔遇到,也只是谢灏明行个礼、宁昊天摆下手罢了。
今天,因为相遇地点特殊,宁昊天便多说了两句。
“本王腿脚不便,深居简出,已是许久未见宰相大人,不知大人身体可好?”宁昊天问得亲切。
“劳烦王爷挂念,家父身体康健。”谢灏明答得恭敬。
“听闻庆德王妃新近丧子,宰相大人未受影响就好。你这个当舅舅的,也不要太过悲戚,以免伤了身子。”宁昊天哀叹道。
谢灏明的眼眸深处迅速掠过一丝哀伤,依旧恭敬作答。
听到二人的对话,杜唯勤的脸一下子白了。
他对安国的皇帝、王爷心怀怨恨,没想到,却结交了宰相之子、王爷的小舅子。
这教他情何以堪?
杜恒茂瞧了一眼杜唯勤的神色,暗暗叹息。
原本还想能拖就拖,让他迟一些面对现实。
没想到,宁昊天又一声招呼不打就跑来了,还好巧不巧地遇上了正在府中做客的谢灏明。
这下子,避无可避,只能让他直面现实了。
希望他能够尽快调整过来,别太折磨自己。
谢灏明拜别宁昊天,见跟随自己走出会客厅的杜唯勤脸色难看,忙关切地询问原因。
杜唯勤怔怔地看着一脸真诚的谢灏明,哀叹道:“我早该想到的,是我糊涂了。你走吧,以后,我们别再来往了。”
谢灏明一听这话,顿时急了。
“为什么?因为我是宰相之子,是庆德王爷的小舅子?因为我跟平远王爷不是同一个利益集团?你这是把我当政敌了?”
杜唯勤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跟平远王爷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和侵略者交好?
“我不管你们是同盟,还是政敌,在我的眼里,你们都是陷大越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罪魁祸首。
“恕我心胸狭窄,无法继续跟你做朋友。你我好聚好散,把过去那些,都忘了吧!”
“你这样对我,太不公平!”
谢灏明又是急躁、又是愤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一向厌恶战争,从来不曾参与其中。我还写过反战的文章,激怒龙颜,被家父赶出谢府,从此隐居陶然园中。
“你我一直以来,都是不谈政事、只论风月,相处甚为融洽。何以现在,非要把政事拉扯进来,破坏感情?
“你说,你跟平远王爷没有关系。我信!为什么我说我跟庆德王爷、当朝宰相都没有关系,你却不肯相信?
“你对我,真的有过信任吗?一直以来,你真的有把我当成过朋友吗?”
杜唯勤被谢灏明的一连串质问弄得招架不住,只能低头致歉。
“对不起!你就当从未认识过我吧!章克俭这个人,原本就不存在!你根本不必记住他!”
“你一直用的是假名字?”
谢灏明震惊地盯着垂首而立的杜唯勤,满脸都是受伤之色。
“莫非……王正茂……也是假名字?
“你们……骗得我好苦!”
杜唯勤无言以对,只能深深地鞠躬,借以表达歉意。
谢灏明又是生气、又是伤心,重重甩了一下袖子,愤然离去。
杜唯勤垂着头立在原地,一颗心,迷失在一片无边的浓雾之中。
宁昊天慢条斯理地喝着杜恒茂亲手泡制的明前绿尖茶,心情远不像表明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他托着茶盏斟酌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风华,你跟谢灏明……”
杜恒茂早知宁昊天按捺不住好奇,遂据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