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自主的，钵多罗缓缓闭上了双目。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望无际的黑暗，那黑暗缭绕着密布了整个空间的黑气，看不见天也摸不着地。

往里望去，他看到了奇异的一幕。

那黑气中有着人一般的五脏六腑，可全是生疮流脓溃烂着的，黑色的气息附在上面，像是从那些心肺中心生长而出，几乎与之融为一体。那缓慢跳动的心脏上，还牢牢地嵌着一枚小小的铜钱，使其更加血肉模糊，钵多罗几乎觉得自己的心都在微微发痛。

这便是雪蟾精的内在？

原来，早已被浊气侵蚀得如此严重。雪蟾精叫他救他，莫非是想让自己为他清除脏腑里的浊气？

可是……

钵多罗明明记得，自己一团小小的净化之力，便使得雪蟾精背上的创伤至今还未愈合，如果要是净化内部的心肺，那该是有多痛彻心扉。

到底是有多痛苦，才能让雪蟾精下定决心，即使用另一种痛不欲生的方法，也要驱除那些附着的浊气。

钵多罗难以想象，因为，他并没有这样痛过。

迟疑了片刻，钵多罗动了动手指，本想收回与雪蟾精触碰的指尖，忽而，脑海里猛然转换成了另一幅画面——

一片绵亘的青山之间，高耸入云的石壁上，一道水墨画作的拱门轰然打开，有一盏青灯亮着熠熠光辉，好似佛光普照一般，照亮整个画面。一条紫金巨龙突然从天而降，咆哮着朝着钵多罗扑面而来。

猛然睁开双目，钵多罗受惊的喘息不止，他按了按胸口，过了好片刻才安定下来。

那个画面……竟与在庚炎脑海里看到的如此相似！

难道，那个地方……就是混沌？

“……救……”低沉沙哑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钵多罗抬头看了雪蟾精许久，终是轻声说道：“我可以救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再伤害无辜的人。否则，就算你吃掉我，我也不会为你清除浊气。”

雪蟾精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短小的指头很轻地碰了碰他的指尖。

钵多罗松了一口气，道：“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吧。”

第二十一回

虽说答应为雪蟾精驱除浊气，钵多罗却并不太清楚该做些什么。

那些亘古厚重的浊气侵蚀了雪蟾精的内脏近乎千万年，自己若要为他拔除，怕非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事。

如果有人能提点一下他，或许可以事半功倍。

“你和我回优罗钵界吧。”钵多罗想了许久，对身旁的巨大蟾蜍说道。

赤目子混迹世间已久，钵多罗想，也许她可以帮到他们。

雪蟾精顿了一下，似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钵多罗回头对他解释道：“你应该清楚你内脏的情况比想象的更加严重，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我需要听取他人的意见。”

而且……

很久没有回优罗钵界，钵多罗很担心优昙钵华现今如何了，更担心被蟠龙根附身的老梨树是否还在不停的枯败，趁此机会，正好可以回去探望他们。

雪蟾精明白钵多罗的意思之后，似乎并没有反对，只是调转头，带着钵多罗朝着另一个方向御风而行。

在这短暂的相处中，钵多罗发现，其实雪蟾精也并非真的穷凶极恶。

他在途中问过雪蟾精为什么要偷走仲古天尊的神珠，明知道仲古天尊并非泛泛之辈，为何要以卵击石，最后激怒了仲古天尊。

雪蟾精应该是不太会言语和表达的，每次吐出的字音都很生涩和单薄，所以当钵多罗听到他说的“不要”两个字时，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雪蟾精所说的“不要”，是指不要那混沌中黯无天日的日子。

一瞬间，钵多罗觉得，雪蟾精很可怜。

他问他为何总是要将他人的眼珠据为己有，明知道不适合自己，还这么义无反顾，结果弄得眼眶溃烂得更加厉害。

雪蟾精愣了许久，才很低沉地说：“……太阳……”

钵多罗闻言忽而沉默了下来，他之前以为雪蟾精执着眼珠之事，多是因为自己的不完整，却从未想到过，他竟是为了那将自己双目毁去的太阳。

是不是所有人的都有这样一种本能，不论身处怎么阴暗的地方，总是潜意识地渴望着光明和温暖，因此才会有那么多人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当钵多罗问他，凡人无辜，如今他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有没有过一时的愧疚和不忍？雪蟾精迷茫地回答他说：“……凡人……不痛……”之后便是零碎的自言自语，似乎不太理解钵多罗话里的一些词句。

然而，钵多罗却什么都明白了。

雪蟾精所做的这些在所有人眼里都属罪大恶极的事，怕多是出于本能反应。他长久困在混沌之中，想逃出那千万年的囚笼，钵多罗想，任何人被束缚时都会有这个想法。

后来，雪蟾精被太阳灼瞎了双目，对于一个在混沌浊气之中待了千万年的人来说，黯无天日，不分黑白，活着怕是与死了无异，或许重见天日，哪怕只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自取灭亡便都是心甘情愿的，所以他无比执着眼珠。

至于雪蟾精残害挲迦耶城的百姓，葬送了几十条人命，钵多罗想，那或许只是雪蟾精为了疗伤而寻求的“良药”。

庚炎曾经说过，在雪蟾精生活的远古，弱者便只有死亡，想要活下来，就只能吞蚀比自己弱小的妖怪，如此重复，才能保住性命。

在雪蟾精的世界里，没有怜悯和正义，只有生存和死亡。

之前赤目子也曾说过，雪蟾精本就元气大伤，后又被法华拏耶以佛印打伤，恐怕命不久矣，因此一定会想办法为己疗伤，由于挲迦耶城是地属佛界管辖，妖丹甚少，雪蟾精便害了凡人。

那时，他从未以雪蟾精的角度看待过这事，此时此刻与雪蟾精对话，忽然间便令他心情复杂起来。

似乎，很多事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

善恶善恶，何善何恶？也许只是错了时光，错了人……

走出大沙漠之后，夜幕混着落下沙丘的昏黄日光，渐渐蔓延而来。

挲迦耶城再次出现在远方的视线中，钵多罗多少已能辨得清方向，一人一只巨大的丑陋蟾蜍，就这般一路无言地向着优罗钵界而去。

优罗钵界位于幻境摩天小世界，虽看着离挲迦耶城很近，实则却是有因缘的人，才能真正找到通往优罗钵界的天梯，否则，便是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见其形而距之远。

通过一段雾气蒙蒙的青石小路，原本近乎夜幕的天缓缓成了纯粹的白昼，有一块雕刻着“优罗钵界”四个字的青石碑出现在眼前。

钵多罗刚站定，便发现那沉沉的雾气之中，有一个人立在界碑前，一动也不动。

只一眼，钵多罗便认出了那人：“阿难。”他有些惊讶。

那青衣和尚转过头来，似乎因为太出神，青莲般的眸子有些涣散。

“阿罗……”青烟似飘出嘴的话语，好似承载了千年的情愫，和尚那双眼眸竟好似望着钵多罗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直到钵多罗走到近处时，阿难忽而看到他身边的巨大蟾蜍，才猛然回过了神来：“雪蟾精？”

钵多罗不动声色地挡在雪蟾精面前，平静地对阿难说：“他没有恶意，阿难手下留情。”

阿难脸色变了变，不解地看向钵多罗，又看了看雪蟾精确实没有戾气，便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钵多罗见既已遇到阿难，清除浊气的事自是也可向他询问，便从头到尾对阿难说了一个明白。

“什么？你想替雪蟾精清除浊气？！”阿难诧道，眸子里闪烁着不敢置信的光芒。

钵多罗点头：“我答应他为他清除浊气，但是仅仅知道我的净化之力有些作用之外，还没有想到具体的办法。所以，我想问你可知如何清除混沌浊气，你是阿难陀，多闻第一，定是有办法的。”

近年阿难不知为何很少来到优罗钵界，钵多罗方才见他痴立在边界前，原本也是有些诧异的，不明白他既然来了优罗钵界，却为何踌躇不前？

不过，他自是也不会错过这个询问的机会的。

阿难听他此话，脸色忽而变换莫测，钵多罗见他沉默了许久，脸色却是越发的不好看起来，便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阿难猛然抬头望向他，突然问：“你不是和仲古天尊去凡界了吗？为何会和雪蟾精在一起？”

钵多罗一愣，他不想阿难会提到庚炎，脱口而出：“你知道我去凡界之事？”

阿难也是一愣，默了一下才道：“你道你越界这么大的事，佛祖菩萨会不知？那日大凡摩罗天坛论佛，仲古天尊出现，亲口说要借你一用，”他侧头看向身旁的青石巨碑，“若非没有佛祖的同意，你以为你能过这界碑？”

钵多罗有些怔愣，待反应过来阿难说了什么，默默地垂下头，帽檐几乎遮住他的双眸：“原来……你们都知道……”他轻笑着低喃，似是自言自语。

阿难一听，却是呼吸一紧，有什么压向心头难受之极，他转回头去，深深地看了钵多罗一宿，才轻声说道：“七年，只有七年了，钵多罗，你到底何时才能开窍？”

钵多罗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终是问道：“为何你们总是要我开窍？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哪里迟钝了？”

阿难头痛地抚了抚额，略有些失态地摇了摇手，重重叹了一口气，沉声道：“罢了，罢了……你们进来吧，我细细说与你清除浊气的细节。”

第二十二回

见阿难这副模样，钵多罗也不愿再多追问，只是回头叫上不明所以的雪蟾精，跟在了阿难身后。

多日不见赤目子与白河，当看到梨树下整理着书架的赤目子，和一旁照管着优昙钵华的白河，钵多罗不禁生出了一份眷恋，心底腾起一股暖意。

赤目子最是灵巧，似是听到动静最先转过了头来，当第一眼看到钵多罗时，像是一只喜鹊一样唧唧喳喳地跑了过来：“钵多罗？！钵多罗！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我都快在优罗钵界闷成一朵花儿了！！”她拽着钵多罗的手臂，亲昵地撒娇。

钵多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抚了抚少女柔黑的发：“优罗钵界里除了优昙钵华，就是老梨树上的梨花了，不知道你是哪一朵？”

少女晃了晃钵多罗的胳膊，道：“你还开玩笑！明明我说要陪你去了，你偏不要我去！说，是不是那个混蛋天尊欺负你了？我替讨回公道来！！”说着，一副气愤填膺的模样。

“胡闹！”阿难怒斥，“佛界清修之地，说话要知分寸。”他的目光严厉，一时间赤目子和钵多罗都被他吓住，默了半晌，两人好似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气氛顿时便不复前一刻的喜悦。

阿难所言，其实是担心得罪仲古天尊，终会被他算到钵多罗头上，如此，无心之言，便堪堪害了钵多罗。

喜悦一去，人便冷静了下来，赤目子脸上虽有些被阿难呵斥的不悦，可她也并不想害钵多罗，便受了这教训。要知道她赤目子高傲自持，是有仇必报不肯输人半分的，若非阿难说到她的心事，她也不会这般沉默受教。

就好似当日与白河争论陪同钵多罗下凡界一事，若非见钵多罗真的生气了，还想与他们撇清关系，不然她是非要争个输赢，绝不会委屈自己的。为了不再激怒性情原本十分温和的钵多罗，她甚至忍了多日不去打听钵多罗的消息，真正是憋闷得慌。

不过，以她赤目子的个性，最多再忍个一两日，便会按耐不住，定还是会下界去寻钵多罗的。

所以，如今见钵多罗竟提早回来，她除了惊喜以外，更多的是意外。

正当赤目子想询问钵多罗怎么独自回来优罗钵界了，眼角去忽而发现一个巨大的身影跟在钵多罗身后不远处。

她目光一定，当即脸色骤变，赤墨色的眸子里杀意顿起。

“雪蟾精？！”惊诧的声音微微有些咬牙切齿，赤目子说着便动身往那边走去。

钵多罗一下拉住她：“小目，你先且慢。”

赤目子被拉得一顿，怒气冲昏的头脑立刻清醒了几分，她看向钵多罗，语气不太友善地问道：“这个妖怪怎么会在这里？！”

钵多罗见赤目子情绪有些激动，轻声安抚她：“你先不要冲动，听我说。我……知道雪蟾精曾打伤过你，你与他有些过节，但是……我现在答应他，要为他清除浊气。”

赤目子不敢置信地睁大杏目：“什么？清除浊气？钵多罗，你知不知道就是他害得老梨树被蟠龙根牵连，也是因为他你才被迫下去凡界，更是因为他！凡间才会死这么多人的！钵多罗……你……你为什么要帮他？”

钵多罗被问得一阵语塞，默了小片刻才勉强回道：“就当作……我和他有缘吧。他毕竟来自远古，我想点化他改邪归正。”

“改邪归正？”赤目子怒不可遏，她指着不远处的雪蟾精大吼道，“你点化他？你怎么点化他？他是会吃元丹吸人精血的妖怪！你居然要为他清除体内浊气，你这是在自甘堕落，还是自毁根基？！不要这么傻行不行？！”

“可是……”钵多罗为难地垂下头，“我不想言而无信……”

赤目子抬起的手指颤抖半晌，终是怒其不争气地摔手而去：“我不管你了！”

“小目！”

无论钵多罗在身后如何呼唤，赤目子都没有回过头来。

“你还可回头是岸。”一旁的阿难低声说道。

钵多罗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也许，真是我痴傻。若雪蟾精今后还是先前那样，我自愿下十八层炼狱，替屈死的魂魄受尽地狱磨难。”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身后的雪蟾精，如同起誓一般说道。

“如此做有何意义？本不应该发生的事你让他发生了，便就是你的错，你欠下的债，所受磨难也是应当。”阿难说道。

钵多罗却笑了笑：“我不过是为他争取一个机会罢了。佛经中有言，孔雀大明王出生时，生性凶残，好食人肉，后因将佛祖吸入腹中，被佛祖降服之后，将之投入无间道中，放逐三界之外，使其堕入魔道。然而孔雀堕入魔道之后，见魔界满目疮痍，遍地鳞骨，便生了悲悯之心潜心修炼于魔界之中，唯有地藏王菩萨念其不幸。后因孔雀天赋异禀，号令魔界于无间渊中，助其魔族兴旺，连佛祖最后都赐他‘孔雀大明王’，颂他功德。阿难，也许雪蟾精可以做第二个孔雀。”

“孔雀并非人人当得，钵多罗，三思。”阿难仍旧摇头。

钵多罗无奈闭上双目，沉声说道：“阿难，你告诉我清除浊气的方法吧。”

阿难看了他许久，终是不再多言。

他知，现在，便是什么话也劝不下钵多罗了。

钵多罗随他走到老梨树下，巨大的梨树已枯败得只余满枝昏黄，粗大的树干显得愈发明显。

阿难坐于书案前，摊开一张白纸，执起毛笔蘸了蘸墨水，无声地在上面落了一个字。

替。

钵多罗沉默许久，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用我的灵力替那浊气？”

“雪蟾精的五脏六腑早已被浊气蛀空，就算你将其拔空，他同样命不久矣，须得有他物替之，才能使其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