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何尝不是沾满了鲜血。
回过神来,谢燚问随从的属官:“完了吗?”
属官暗暗想,这大理寺卿未免也太胆小,连看也不敢看这法场一眼。
“回大人,还剩最后一个,哦,是叫亦子戚”属官边翻册子边说。
听到这个名字,谢燚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血流成河的法场,跪着的那人蓬头垢面,被身后的刽子手一推,软绵绵倒在木墩上,侧
着脸正对着谢燚。
一阵寒风吹过,那人发丝愈发凌乱,谢燚瞥见他那眉,忽然在刽子手落刀之前猛喝道:“住手!”
大刀堪堪从那人头顶飘过,砍在地上叮的一声火花四溅。
谢燚亲自走到那名死刑犯跟前,伸手拂开他脸上盖着的头发,一张陌生脸庞赫然在目,这人一个字也说不齐整,只是啊啊怪叫。
谢燚捏住他下颚迫他张嘴,不出所料,里面空空如也,少了一条舌头。
“这个不是亦子戚,来人,将犯人收押。”
谢燚甩手便走,南齐也太过猖狂,竟然敢在大梁法场上偷梁换柱,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盛怒之下,谢燚从法场直奔皇宫。
这个亦子戚,到底是什么身份?值得为他如此。
凭着御史金印,谢燚一路上畅通无阻,只是刚一走到风和殿外便被内侍拦住。
“谢大人。”
“我有要事禀告皇上,劳烦通报。”
那内侍冷冷道:“皇上吩咐,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谢燚不好发作,转身欲走,忽闻风和殿内琴声铮铮,不似昨夜那般脱俗,竟然带着一股杀伐萧萧之意,谢燚听得呆住,心头登时
透亮。
南齐怎么会有能力插手大梁刑罚?如果不是天子从中作梗,又有谁能够一声不响的换了死囚,把他这个大理寺卿完全蒙在鼓里。
谢燚气性上涌,未开口国字面庞已先红了一半,转回身去揪住那内侍衣领,“今日事关重大,倘若你不去通报,明日我禀报皇上
,治你延误之罪!”
那内侍见风使舵,见大理寺卿耍狠,忙不迭依言入内通报,不一时便哭丧着脸出来,“谢大人,皇上有请。”
殿上除了撑头坐于案几边的清寒,殿中还有一名青衣男子,那男子甩袖转身睥睨谢燚,似是在责怪他扰了自己抚琴的兴致。
早在那青衣入眼之时谢燚已被晃了心神,再见他转身睥睨,只露了一个侧脸,谢燚险些叫出那人的名字。
怪不得他会觉得那淡眉眼熟,舒齐纨刻薄人时,淡眉一挑,与这亦子戚的眉如出一辙。
“谢卿也这么觉得?”清寒的声音冷冷响起。
谢燚这才发觉自己逾越了,连忙收回目光见礼。
“子戚,你先下去吧,朕改日再去你那儿听你抚琴。”
亦子戚青衣擦过谢燚的黑袍,又一次擦身而过,低着头的谢燚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陛下,陛下金口玉言,南齐使者当斩,怎可独独放过一人?”亦子戚一走,谢燚便急着开口。
“谢燚,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官员,朕只着你去监斩?”清寒说着站了起来,负手走近。
“臣不知。”
“朕不怀疑你对朕的忠心,只是有些时候,过刚易折!谢燚,你这次,让朕失望了。”
清寒已走至谢燚身前,谢燚垂目,不经意扫过清寒腰间佩玉,不由得心下一紧。
“南齐毕竟是敌国,留着这么一个人在身边,请陛下三思!”若一条道不走到黑,那也就不是谢燚了。
清寒冷冷瞥了他一眼,“朕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朕看你这御史是可以不用作了,是不是想让朕再革了你的大理寺卿?”
谢燚还要再据理力争,忽然想起舒齐纨所托,查探当年武威一役的真相,少不得要仰仗这个官位,登时微张着的嘴又缓缓闭上。
清寒微微有些讶异,这个死脑筋的谢燚,什么时候也会服软了?
“臣告退。”丢下硬邦邦的三个字,谢燚梗着一口气退出了紫极殿,走到殿门口时恍惚听见似有人喃喃道:“虽只得形似,终归
是一个念想,人活着,总要有点希望……”
谢燚听在耳内,更觉气闷。
“我没有死,就让你这监斩官如此心烦意乱?”
拐角处的宫墙边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拦住谢燚去路。
谢燚认出这人相似的淡眉,装作没听见侧身从另一边走。
亦子戚上前再拦,“他们,可有什么遗言?”声音凄苦。
谢燚仍旧不语,头也不抬,侧身再走。
亦子戚知道再拦也无济于事,忽然冲着谢燚背影咬牙切齿道:“你想让我死,我偏要好好活着,他朝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谢燚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再形似又如何,分明就是两个人,何苦自欺。
第二十三章:兵者无情(一)
紫极殿偏殿是一处暖阁,苻城虽不比塞外严寒,侧耳倾听,窗外呜呜风声不绝于耳,光是听着已觉得冷。
亦子戚立在大梁皇帝批阅奏折的案几边,听着狂风呼啸而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正在研墨的手一抖。
年轻的皇帝抬起头瞥了眼他发白的脸色,忽然开口:“子戚,你过来。”
亦子戚顾不得擦拭染了墨汁的手指,眉不自觉地微蹙,一言不发地走到对方身边。
清寒不由得就把眼前这人和心里那人混作一起,那日他抚上他脖颈时,他也是不自觉地皱眉,面上依旧清冷,自以为藏得天衣无
缝的情绪无意间流露。
亦子戚的青衣微微颤抖。
“坐到朕身边来。”
亦子戚方坐定,清寒便欺上来,一手揽了他腰,吻上他唇角。唇齿纠缠之间,亦子戚的手藏在广袖中,指甲刺进掌心的痛觉也未
能掩盖心头的屈辱感。
“你……”清寒下唇殷红,衬着苍白脸色,仿佛雪地红梅一般,倒把咬牙站在一边的亦
子戚看得惊心,待稳住心神,半晌才喃喃道:“你杀了我罢!”
既生为高家人,骨子里是不知委曲求全这四个字。
外间内侍尖细声音响起:“皇上,南方来报,是否现下就送进来?”
顾不得亦子戚,清寒抿了抿嘴唇,朗声道:“进来。”
清寒接过公文,一个字一个字读到最后怒极将公文甩落在地,“什么叫‘抵江左踪迹全无’,全都是废物!”
亦子戚俯身捡起公文,将它置于案几之上,“皇上,亦子戚告退。”
舒大人抵江左踪迹全无。
冷静下来的亦子戚想,这个舒大人是什么人,竟然可以如此轻易的拨弄大梁皇帝的情绪。
江左城外,逃难的人延绵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一名男子披头散发,原本雪白的中衣如今已难辨其本来眼色,面上横七竖八的
几条黑印,嘴唇发白,唯有一双眸子还算清亮。
“请问,这边是往江左去吗?”男子哑着声音问身边经过的一个老妇人。
老妇人一愣,随即答道:“小伙子,你怎么还往江左去?你不知道江左如今在打仗么?”
男子微微笑了笑,扯得嘴唇生疼,舔了舔干裂的唇道了谢,然后逆着人群接着往南走。
“禀林将军,方才有个难民闯营,我们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林英与诸将参军正在营帐内苦思破城之策,江左和萤城久久不能收复,离皇上给的期限也越来越近,正心烦意乱,随手接过那小
兵手上的东西,登时脸色就变了。
“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人已经晕了过去,现已送至军医营帐。”
林英二话不说抛下一营帐的将军参军就走,惹得身后众人议论纷纷,能让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的林将军风云变色的会是什么事
情呢?
门帘一掀开,林英大步走入,正在看病的军医温绍信连忙起身行礼。
林英微微颔首,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地上躺着的那人。
林英首先注意到他左肩上的伤口溃烂流脓,有些不堪入目,嘴角的血迹已经凝固,一边脸肿得不像样子,可见为了闯进来吃了不
少苦头。
温绍信一直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直到林英问时才说话。
“他肩上伤口很深,没有好好休养所以已经溃烂,只需把腐肉割去,由其再生,便可无碍。”
“既只有外伤,那他人怎么昏过去了?”
“可能是饥饿过度,外加上劳累过度,所以体力不支。”温绍信私底下已经对地上躺着的这人佩服不已,疼痛、饥饿再加上劳累
,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待会儿造饭的时候让他们多煮一锅粥,人醒了立刻通知我。”
林英一走,温绍信松了口气,自从主将李玄卧病,林将军便负责军营所有事物,虽然行为举止颇有儒将之风,行事作风却与李将
军如出一辙,逼得人大气也不敢出。
温绍信拿了一把匕首在火上烤热,嘴里碎碎念,“这位兄台,现在也没有多余的人手,请你千万要给了面子,是条汉子,再疼也
忍一忍就过去了……”
语毕一条手臂压在躺着那人胸口,接着整个人的重量压过去,拿着匕首的那只手赶紧利落的削掉腐肉。整个过程里温绍信只感觉
到身下的那人全身忽然绷紧,听见咬紧牙关的一声咯吱,便再无其他,连一声哼哼也没有。
在心里赞了一声,温绍信弃了匕首,拎过一壶白干就从那伤口淋去。
一丝血迹从已经凝固的嘴角伤口流出,温绍信皱着眉头替他包扎好了,又伸手抹去那人嘴角的血
迹,忍不住感叹:“要是每个病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温绍信捧着碗粥回营帐便看见地上躺着的那人已经醒过来,凌厉的眼神望向这边,没来由的让人心里一寒。
“来,先把这粥喝了。”温绍信席地坐在那人身边,将粥碗递到那人嘴边。
那人吸了吸鼻子,喉结滚动,却只说:“我要见李将军。”
“你先把粥喝了,李将军抱恙,现在主持军务的是林将军,你一会儿就能见他。”温绍信很满意自己这句话的效果,这人大口喝
粥,不一会儿就把一大碗粥喝得一干二净。
“在下温绍信,是随军的大夫。”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左肩的绷带,硬邦邦的说:“在下齐武,方才多谢了。”
温绍信笑着摆摆手,还未说话就见林英走进来,“你先出去,没叫你不用进来。”
温绍信忙端了空碗速速离去,临了还瞟了齐武一眼。
“你要见李将军?”
“是。”
“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见李将军?”
“我从苻城来。”
问题只答了一半,齐武抬头看向林英,只见他冷哼一声,“你既拿着将军的手谕从苻城来,还敢在这里吵闹喧哗要见李将军!”
对方已然挑明李玄不在军中,虽然仍信不过自己,但那份手谕又不由得他不信。念及此,齐武缓缓开口:“倘若我拿着李将军手
谕,要见的却不是李将军,那不是更加惹人生疑?”
他其实是豪赌一把,赌李玄私自回朝的事知道的人不会太多,而知道的那个人就必须是李玄的心腹。戍卫南境的将士除了辛如意
的旧部,就是李玄的人,单凭这一点,他就必须隐瞒自己的身份和李玄已死的事情。
单凭一份见字如见人的手谕要取得这个林将军的信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李将军他怎么样?”
齐武心想,总算问到点子上了。
“皇上大概不喜将军私自回朝,却也没过分苛责,只让将军面壁思过。”
“面壁思过?”林英喃喃道,随即明白过来,李玄很可能是被软禁了。
“你是什么人?将军怎么会将手谕交给你?”
“我原来在禁军中当差,将军回苻城之后,有天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守卫皇宫的禁军全换成了新面孔,我和几个兄弟被派去看守
皇宫边上的一个小院落,不料在那里见着了李将军。”
“当禁军守卫不好吗?让你肯淌这趟浑水。”
齐武嘿嘿一笑,“禁军升上去也不过一个统领,哪有上阵杀敌升得快,老子早就想寻个机会参军去了。”
林英忽然发觉面前这人就像是一条泥鳅,无论问什么都可以看似随意的答得挑不出错来。不管李玄是不是被软禁在苻城,如今大
敌当前却少了主帅调度,又想起那时辛如意的际遇,对北面那位难免生出一丝怨来。
齐武似是看进他心里去了一般,淡淡道:“不知将军可有攻城之策?”
一句话让林英把那一丝怨埋进心底,“难道你有良策?”
齐武笑着摇摇头:“暂且没有,不过如果将军肯让我进主帅营帐,说不定我会想起什么。”
这算是威胁?林英眯起眼睛,“只要你今天还能挺直腰杆走进去,我绝不会拦着你。”
有了一碗白粥垫底,齐武把被子一掀,咬着牙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劳烦将军带路。”
出了营帐,齐武瞥见嘴巴张得都能塞进一只拳头的温绍信不由得好笑,他这一路来为了甩掉几个尾巴,无所不用其极,有好几次
觉得自己不行了,居然硬撑了过来。人不把自己逼到绝境,又怎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虽然那几个尾巴没有碍事,但齐武总觉得芒刺在背,仿佛紫极殿的那人那双冰冷的双眸一直盯着自己。
第二十四章:兵者无情(二)
主帅营帐内,众人面面相觑,军机要地,怎么林将军会把这么一个……叫花子带进来。
齐武虽然穿着温绍信替他换上的一袭月白袍子,脸上横七竖八的污迹也掩盖不了新添的伤口,披头散发走进营帐,和一众戎装武
将格格不入。
齐武仿佛没有注意到他们疑惑外加上不屑的眼神,只拱拱手道:“参军齐武,见过诸位大人。”
他声音又轻又沙哑,偏碰上了这鸦雀无声的气氛。
此话一出,林英面色如常,只是盯着齐武的眼神又寒了几分,意料之中的没有反驳。
“林将军,他是……”一名副将沉不住气开口问道。
“新任的参军。”林英冷冷答道,顿了顿转头看向墙上的地形图,“诸位,除了在藏海河内投毒,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整个营帐内是比方才得知一个叫花子模样的年轻人是新人参军时更持久的寂静。
齐武低着头回想南境地形,藏海河虽为南齐天险,其实发源于大梁境内,只是距离江左甚远,却
又为什么打藏海河的注意?
藏海河从南齐惠城穿城而过,惠城是最靠近南齐与大梁边境的城池,南齐大局侵梁,粮草必屯于惠城。
难不成他们想弃江左、萤城不顾,攻打惠城?
齐武心里咯噔一下,惠城筑城已久,易守难攻,贸然攻城,江左和萤城的南齐守军必会见机而动,后方空虚,攻惠城实为下策。
只听林英轻轻叹了口气,“如此,则只有发兵攻打惠城,断其粮草,其兵自退。”
林英话未落音,就有一名副将气势汹汹道:“将军给我三万兵马,我这就去把惠城烧个片瓦不留!”
齐武略微抬头,见了他一脸络腮胡子,忍不住想起辛如意来,若辛大胡子在此,岂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
大胡子副将说得慷慨激昂,一不留神挥手带倒了桌上摆着的一坛子酒,幸而他反应快,嘿嘿干笑着扶住了,只淌出几滴沾湿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