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番外——兲囍
兲囍  发于:2012年0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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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好人!”一对凤目笑成了一弯月牙,细细的只留一条缝儿。忽又小心起来,道“我前几天吃的贡品,是跟住见大仙借的,你能帮我还上么?等我有了钱,我立马就还你……”

豆公子托着瓷碗,将那羊奶舀起又洒下,“什么住见大仙?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就是我住的那个土地庙啊,那个土地大仙……”小土包子一脸惊诧,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你是说……汇觉大仙*?”他愣了一愣,忽的把碗往那桌上一搁。表情变得十分的认真严肃,“小土包子,你不识字?”

先前还亮晶晶的一双眼,霎时写满了惊慌失措。左右环顾着,一手悄悄的扯着锦被,恨不得把头埋进去了才好。半天才干笑着答道,“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不识字!不识字我怎么……”

豆公子打那床头取来一本蓝皮儿线书,随手翻开一页,指着其中一列,道,“来,你把这上面的给我念念……”

窦谪云一双眼睛都快瞪红了,“这……这……之乎者也,呜呼哀哉……”紧紧盯着豆公子的指尖,恨不得那上面能开出一朵花,告诉他这些字到底姓谁名谁。脑袋瓜子倒是转的飞快,极力搜索着一丝半点的记忆,努力了好半天,终于把那《吕氏春秋》一把夺来,往床沿下一摔,骂道,“俺、俺师父说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男子汉大丈夫行走江湖只用拳头说话!”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不识字?长安城里六岁的孩子都识几百个字了,你比他们还不如么?”

“俺、俺、俺会写自己的名字!”

“还有呢?”

“还有好多呢,一到一万我都会写!”

巧舌如簧的豆公子第一次觉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以后就住这儿吧。人多手杂的,随便来个人就能把你卖了,你还给人数钱呢。”

第六章(上)

长公主府不在城内的好地段,只有个侧身对着如蓝河。府前有条不宽不窄的路,原个儿叫做长公主府前街。后来豆公子住了进来,长到那么十三四岁的光景,便能招惹尽了狂蜂浪蝶。也不只是谁快嘴起的头,戏称为“美人新衣街”。

谁家的大姑娘新裁了轻薄的夏衫,浅浅的草尖儿绿,贴在身上能包透出一段玲珑的体态。夭夭袅袅打河对岸走来,在那公主府前格外放缓了脚步。青葱似地指尖捻着柄团扇,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羞掩着,看是怕晒黑了,举手投足间却有意无意的露出一截藕白的胳膊。

就为了碰巧的见上豆公子一面。

长安城的暑气是日渐浓郁,如蓝河畔碧玉妆成万条垂绦。也不只是哪儿传来的蝉鸣,知了知了叫得好不欢畅。

品蓝闲来无事,往那后厨房抓了把瓜子儿,坐在门前翘着二郎腿细细品论。

“啧啧,这是第几个了?小爷我都算不过来了……”

“哎呦,这可不行,胳膊忒粗了些。”

“好一把水桶腰,也不怕吓死我家主子……”

几个耳尖的姑娘家听了,立马臊红了脸,加快了步子。

吓跑了人家姑娘,他又觉得无趣了。回过头来,往哪王九做的竹椅上踹上一脚,骂道,“看大门的,这么大太阳你怎么都不出汗?”随手抓来一把蒲扇,呼哧呼哧摇的直响。

王九是个守惯了门的粗人,身上都起了茧子了,那里还怕晒。提着一茶缸生水,在那太阳底下一坐就能一下午。皮肤生得乌黑粗糙,看远了活像块戳在门口的老木头。

“我是粗人,比不得你……”主子身边当差的,自然得选些生得乖巧机灵的。平日里吃穿用度皆是上乘的,自然生的细皮嫩肉讨人喜欢。

“呸。”一把大蒲扇,呼哧呼哧的打去了那人的耳边。

“你说公子他什么时候回来?”王九抬头看了看天,又眯着眼瞧了瞧路上,“这天闷得,一会儿估计得有场雨。”

今个儿早上伺候的不如意,豆公子出门就没带上品蓝。品蓝这会子心里还气着,嘴上便是冷冷的,“没带伞,估计一会儿得打发人来送车。”

王九只他心里是委屈的,搓着一双手给他支招,“要不你给送伞去,公子一高兴,就不气你了……”

品蓝是恨得从那藤椅上跳了起来,龇着牙破口骂道,“我才不去。你要是闲我在这儿碍事儿就直说!”吃完的没吃完的瓜子儿劈头盖脸的撒了王九一身子。骂完了,又一个人嘀嘀咕咕,“我才给主子和那土包子送伞去呢,让他们淋了才好!”

王九一个满身力气的大汉,叫人这般羞辱了也不生气。只把那衣服里的瓜子皮儿检出来,小心翼翼的问道,“品哥儿,你不喜欢窦小爷?”

品蓝不说话,只打那鼻腔后头哼出一声。

品蓝是不喜欢窦谪云的。

先前不知道主子是谁的时候就闹着要走,后来也不知道打哪儿听了主子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这土包子就赖着不肯走了。看着乖巧老是,实则是个势利的小人。可惜主子这却心肺的看不出来,早上还怨他伺候的不周到。

果不其然,这日头往西移了三分,一场夏日的阵雨倾盆而下。

那时候,豆公子正牵着窦谪云的手,在那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闲逛着。没带护卫也没带小厮,就那么悠闲的两个人,漫无目的的四处转悠着。

小土包子口口声声说是来长安城找人的,可他李豆怎能看不出。这小土包子的一副心肝儿都不在找人上面,倒是对那红砖碧瓦的宫墙内十分感兴趣。

看着那一只腻着自己的手,窦谪云心里也是犯嘀咕的:“都说城里人就这么走路,可这一路走来也没见哪两个男人手牵手的啊……不知道他们晚上是不是在一张床上睡……”

暴雨初降那会儿,两人正在巧走到了白鹿楼门口。

这白鹿楼可不一般,足有九层楼高,取九霄云外之意。通身为上好的东北白桦木所造加上后天的漆雕,远远看去煞是刺眼。塔基四角,三层至上转为六角;第九层上垂下一副旗幡,上书“白鹿”二字。也不只是谁的墨宝,写的是龙飞凤舞,多少年过去了依然不减骄狂。

长安城内,除了大明宫中那座直逼云霄的摘星楼,数第二的就是这座白鹿楼。照理说,百姓居所皆不能高过皇城屋宇,偏的他安安稳稳在这儿呆了好多年。若问起这件事来,白鹿楼那当家的必是讳莫如深的一笑。时间久了,旁人都说,这白鹿楼与皇家有些渊源。

豆公子是白鹿楼的常客了,往哪楼前一站,自然有机灵的小厮上来招呼。也不消多说,直接引去楼上的雅间。

小土包子也曾远远的观望过这楼。先前看这装饰这气派,只知是高堂大院,囊中羞涩也不敢进去。如今一踏入此地,才道是个极为风雅闲趣的地方,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气愤,“白鹿白鹿,奇奇怪怪的……”

小厮听了心中暗笑是个土包子,口里回到,“这位公子不知,前朝诗人有云: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咱们白鹿楼啊,就是给长安城中众才子们舞文弄墨逍遥快活的地方。管他来日及更死,今朝有酒今朝醉。”

一通说辞必是练过的,弄得窦谪云哑口无言。见一个小厮肚子里的墨水都比自己多,小土包子气呼呼的鼓着脸不愿说话。

豆公子知他气不过,只把眼睛一横,小厮立马闭紧了嘴乖乖引路。

说来着白鹿楼虽是文人墨客相聚的地方,可难免也有些市侩风气。比如这楼,还分三六九等。一栋白鹿楼,成回字形环绕。一楼是大堂,设琉璃屏风九座,把那目不识丁的人远远的隔在外头。二层是大堂,摆着些散座,一些小童生小秀才便与桌前坐了,品花论鸟,倒也有些意思。三至六层中空,移栽围栏边便能看到下头发生了什么。守着栏杆坐着的,八成是家中有些底子或是身上有些头衔的。七至八层是不通透的,面积较小,只隔了三四雅间。不是坊间叫得上名堂的,不得擅自入内。至于第九重天里是些什么,怕是只有那白鹿楼的邱掌柜的自己才知道。

豆公子是长安城内的大红人,官家心尖子上的那快肉。七八层不为他准备着,还是为谁?

第六章(下)

白鹿楼的掌柜姓邱,之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头百姓,叫得什么也没人记得住。后来只管他叫邱白鹿,他自己也认了。此人也是个有点意思的,平日里不长出来。只在那七层守着,若是来了些名头大的,他还得自己伺候着。

说道这一口气上个七八层楼也不是开玩笑的。李豆心里很是厌恶这点,可也是有苦难言。暗自喘的厉害,还得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小土包子使惯了力气,倒是一点也觉不出来,还抽空往哪每一层里东张西望。

忽的,扯扯李豆的衣袖,贴在他耳边小声问道,“为什么每一层口子上都有两幅字啊?”

正值第六层,白鹿楼刷白的墙上迎面悬着两幅墨宝,均是写着“一鸣惊人”四个大字。第一幅该是仿前人字迹的,模仿的惟妙惟肖颇得神韵,若不是下面的落款,简直难分真假。第二幅用的是行草,泼墨行笔自成一派,挥毫之间潇洒尽现,似金雀破空能问其声。

豆公子是看过百遍的,自然不觉得奇怪。小土包子虽认字不多,但似乎也被其中的玄妙所吸引。一双眼紧恨不得贴上去看。

小厮忙在一旁接道,“这可是咱白鹿楼的镇楼之宝。您瞧左边这幅,这可是当年前喻满长安的窦三公子的真迹。您瞧瞧这落款,这红印,二十年了还跟新鲜的似地。”

小土包子明显的晃了晃。

李豆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小土包子不高且瘦,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只觉得摸到了一把骨头。

他指着那落款,有点得意的道,“我认识,我认识!”忽又有点疑问,复指着那印鉴问道,“这是什么?沉碧如什么?”

一枚长印,歪歪扭扭的椭圆形,好似一个鲜红的手指。上刻:沉碧如蓝。落款是窦沉碧。

这些年,长安城内也有不少关于窦三公子的传言,说他是大才子的也有,说他是佞幸小人的更有。可传来传去唯一不变的就是窦三那一手好字。听说是学什么像什么,能以假乱真。

可如今看来,竟是稍逊一筹。

再瞧右边那副,字后不见印鉴,只有画符般的一个落款。

“这位便是当年与窦三公子斗字的人,听说也是为年轻公子,两人年岁相仿。小的自是无缘相见,掌柜的倒是见过。”小厮见两人的目光移向了另一幅,便开口说道。说完又感叹一句,“果然是岁月不饶人,转眼已经二十年了。当年的白鹿楼,还没有上面这六层……”

“这墨宝一共有九对,小公子可要看看?”

不知何时,白鹿楼掌柜的已站在了身侧。一双眼里泛着莫名的光,直勾勾的看的不是李豆,却是小土包子。

窦谪云点点头,四人依次上楼。

第七层是“势如破竹”,第八层是“千钧一发”。到了第九层的楼梯前,却被一扇木门挡住了去路。门上有块匾额,上书“第九重天”,门把上一幅西洋铜头三角锁。

从前,管你是名动长安的大才子,还是谁家不可一世的公子爷,都得止步与这九重天外。如今,那掌柜的竟然破天荒的掏出了腰间的钥匙,解下了门上的铜锁链子。

机灵的小厮早就消失的不见踪影。豆公子将那折扇一推,展在胸前,说到一句:“在下还是先回避的好。”

话音未落,小土包子就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不放。一双眼睛水润润的看着他,好似有点担心又有点不知所措。

邱白鹿做了个揖道,“既然窦小公子愿意,那豆公子便可一同欣赏。”

“你怎么知道我姓窦?”

掌柜的笑的讳莫如深,只手将门一推。

门内摆放着一张老旧的木桌并两张椅子。桌上两方砚台,一方端砚刻莲型花瓣儿;一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圆形,街面上买的那种。砚台边上还搁着半枚陈年的徽墨,已经开裂的一塌糊涂,只怕一碰就碎成一地墨渣滓。墙只有一幅字,上书:君临天下。

“这幅怎么……”写坏了。

墙上只有一副行草,依旧是一个画符般的落款。与前幅不同,这君临天下四个字倒是极端的沉稳内敛的,但运笔之间又隐隐含了些霸气,当真似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只是这最后一笔拖得极长,似突然失了力道,毁了一整副字。

豆公子摇着扇子,沉默不语。这白鹿楼他虽来了不下百遍,但也是第一次上来着第九重天。心里大约是不顺心的。还道第九重天上有些个什么奇珍异宝,原来只是一副写坏了的字。

小土包子震惊之余,开口问道,“另一幅字呢?我……窦三公子的字呢?”

“被人领走了。”

“被谁?”

“我不知道。不过您要是想,这幅字就归您了。”语毕,伸手从那墙上小心翼翼的拿下那副“君临天下”,轻轻吹走上头的落灰,又密密的卷在了一起。

小土包子接过卷轴,更加是愣住的。盯着手上看了良久,才崩出一句。“你认识窦沉碧?他长什么样子?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很有学问,大家……大家是不是都很喜欢他?”

似尘封的太久,雪白的墙面已经有点泛黄。先前挂着字的地方倒是极白,方方正正的一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掌柜的望着那块空白,像是极力回忆着,“他在世时常来我白鹿楼喝酒,常穿红衣。很有学问,我再没见过比得上他的人。长得……是极好的。”

豆公子移在那墙上,顺着半起的白木窗往外瞧去。珍珠大小的雨点从天而降,浇灭了一城的燥热难耐。长安城内步履匆匆。有的撑起了油纸伞,焦黄的一顶顶,打那街头巷尾焦急走过,又快速的离开。

二十年前也曾有过这般大雨。二十年前这白鹿楼中斗酒三千的沉碧公子,看着满街推搡奔跑的人群不禁莞尔一笑。半是迷醉半时癫狂的问道:

子期,你说他们跑什么?这里是雨,前面也是雨,跑什么?人生苦短,还需及时行乐。你说对不对?

身后人温和的点点头,扶住他东倒西歪的身子。

窦三郎,窦三郎,素手白玉杯,扦指十三弦,无意恨落花,常做梦中人。

持令旗能号令千军用兵如神,执翠颖能泼墨山水妙笔生花。着红衣如惊鸿照影,也曾羡煞了一方的墨客骚人。

第七章

小土包子自从得了那副“君临天下”,就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

将那幅字往墙头一挂,没事儿就坐着盯着看,恨不得看透过去,看清当日白鹿楼上斗字的雅景盛况。李豆叫他习字,他别的没学会,倒是把君临天下四个字练得有模有样,连那最后写坏的一笔也是分毫不差。

但长安城终究是那个浮华如梦的长安城,一日不极尽奢靡就心里不快活似地。再炎热的夏日也阻碍不了那些王孙公子寻欢作乐的兴致。

每当日暮西陲,才是长安城繁华的开始。

这如蓝河左岸遍布着青楼楚馆,斜飞的檐角上挂一盏红灯笼,百米外就妖妖俏俏的勾着人的魂儿。右畔倒是一片静匿,可打那九转十盘里走进去,便是一栋栋点着青灯的酒肆食坊,骚客文人吟诗作对的好去处。一斗酒换诗百篇,指不定随手捡着的,就是他日千金难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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