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牧面无表情地任费兰兹嘲笑,等到他说够了也笑够了,才开口问:「我来这里,是想弄清楚二十年前那场火灾的真相。」
「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真正原因?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费兰兹收敛笑容,微微眯起眼,「你和谁见过面了?是军方的高层,政府官员,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我和谁见过面对你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杀死我家人的,是不是尼德兰?」那时的夏牧,还根本没想过费兰兹和尹殊会有什么关系。
百无聊赖地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馅饼,费兰兹不耐烦地点点头:「没错,当年你的家族无意中得到尼德兰的一份基因图谱。为了消灭所有知情者并且销毁图谱,尼德兰派出了杀手。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那场大火毁灭了你的家族,你因为跟着我去看画展,才捡回一条命。」
「二十年来军方一直在追查图谱的下落,一旦图谱解读成功,就能用科学技术控制生物基因,将他们改造得更完美。事情就是这样,我的话都说完了,你满意了吗?」盘子里的馅饼已经被叉得七零八落,粗暴地扔开叉子,费兰兹一脸烦躁的表情。
「满意,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夏牧微微一笑,得知了全部的真相,让他倍感轻松,「我现在终于明白以后该做什么了。」
「做什么?问完话之后又找个机会逃走?」
「不,我愿意提供那份基因图谱。但是我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期,确认你们不会将它运用于非法途径。」
「你的要求还真多,」不屑地冷笑一声,费兰兹站起来,「希望你这次说话算话,如果再逃跑,我可真的要被革职了。」
「不会。」
「那回房间准备一下,十点开会,到时候我来接你。」
夏牧轻轻点头,他能预料到与费兰兹共处的生活将不会太愉快,但是他并不后悔。
从现在开始,他将以科学家的身份,以家族唯一幸存者的身份,向尼德兰宣战。
经过妥善的安排,不久之后夏牧重新出现在媒体的视线内。对于他之前的神秘失踪,军方对外宣称是为了执行皇室委派的秘密任务。他最终被安排的职位是桑赫斯特军事学院的客座教授,除了简单的教学任务,每天都能自由地做研究。
虽然终于沦落成了军队的走狗,但从本质上来说,他还是恢复了曾经的生活。
又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教学楼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夏牧独自坐在窗边看科学杂志。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应了一声,门被小心地推开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探进头来。看到他哭得红肿的眼角,夏牧大致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又被少校先生骂了?」他微笑着向少年伸出手,对方踌躇了一会儿,就委屈地呜咽着扑进他怀里。
夏牧在心里叹息,这也是他不愿和费兰兹共事的原因之一。
那个家伙性急又暴躁,稍受刺激就会大发雷霆。他本人并不怕费兰兹的坏脾气,也敢于用各种尖酸刻薄的话语顶撞他,但是那些孩子就不一样了。
无论是被费兰兹指导的军校生,还是随从他的年轻军官,甚至是委派到他身边的实习生,几乎每一个人都被他骂过。令夏牧奇怪的是,在费兰兹那里受了委屈的人,最后都会来找他诉苦。
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自从进入军事学院任职之后,哭着来找他寻求安慰的人不计其数。最热闹的时候,他的办公室里挤满了哭哭啼啼的孩子,好不凄惨。
夏牧原本就喜欢孩子,看到他们哭更是心疼得不得了,于是经常要腾出时间来安慰他们。等到把他们送走,再去找费兰兹发泄怨气。
今天也是一样,他晚上来到校门外的桥牌俱乐部,一边吃饭一边等着那个惹人烦的家伙。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这是他们最常见面的方式。
吃过晚饭,与熟识的人打了一会儿牌之后,他就看见费兰兹推门进来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种坏脾气?」对方刚一落座,他就一如既往地抱怨,「我回英国不是来帮你收拾这些烂摊子的!」
「要是连那种程度的批评都受不了,是没有资格成为军人的。」费兰兹不屑地冷哼。
「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只是想骂人而已吧,」夏牧点上一支烟斗,「你需要和孩子们缓和一下关系,办一个聚会请大家吃蛋糕怎么样?我认识不错的蛋糕师……」
「我最讨厌小孩子和甜点!你想要了我的命?!」费兰兹猛得一拍桌子,「这么喜欢孩子的话,你不如自己去生一个好了!」
哗——
夏牧抄起手边的一杯冷水,泼在费兰兹脸上。
俱乐部瞬时安静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喧闹起来。军官们一边欢乐地聊天打牌,一边偷偷看着这边的情况,完全没有来劝架的意思。
这两个人的争吵,是俱乐部定期上演的节目之一。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笨蛋!」夏牧低声呵斥,「将来你众叛亲离的时候,不要来找我!」
「在担心别人之前,先改正一下自己的缺点吧,」费兰兹掏出手帕擦去头发上的水珠,把它扔在夏牧身上,「这个东西你会洗吗?」
「不要把话题往不相干的地方扯!」
「哼,那换一个好了,你记不记得后天要去葛兰登堡军事基地开会?」
「……什么时候决定的?」夏牧愣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
「我已经往你的电子邮箱里发了五封邮件!」费兰兹一把抢过夏牧叼在嘴里的烟斗,按在一杯橙汁里,「你这个笨蛋除了吸烟斗,还会干什么?!」
周围响起低低地笑声,暴怒的男人立刻刺去一道锐利的视线。
「好了,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生怕费兰兹会和别人打起来,夏牧头痛地赶紧打圆场,顺便从橙汁里捞出湿淋淋的烟斗。
最近他借到几本有趣的书,经常看得连吃饭都忘记,更不用谈什么邮件。费兰兹常年被繁重的军务缠身,成天都很暴躁,如果自己真的忘记去葛兰登堡,他可能会这么活活气死。
与费兰兹匆匆告别,夏牧赶紧回家。他如今暂住的是一栋高级军官宿舍,两层的砖木建筑有着旧时代的古典风格,附带花园和车库。
军方为他安排了几位聪明伶俐的军校生,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不过对他来说,这样的生活既不快乐,也不讨厌。
因为对于这栋房子,他并没有家的感觉。
走在寂静的青石小路上,当远远看见窗户里亮着的昏黄灯光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温馨。他在英国已经没有家,只是和几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共同住在一起而已。
「教授,欢迎您回来!」听见开门声,立刻有一位俊秀的少年跑下楼,接过他的大衣和礼帽。
「谢谢,」他笑笑,「有咖啡吗?」
「啊……没有呢……我立刻为您去泡!」
「不用了,帮我放洗澡水吧。」
「……是!」
少年得到了命令,立刻乖乖跑走,夏牧疲倦地走进客厅,突然打了个寒噤。
少年拿走了他的大衣,却忘了拿家居服给他,而且房子里没有开暖气。
类似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不好意思为了这点小事介怀,只能狼狈地抱着肩膀,一个人去找衣服穿。
洗澡水不够热,也没有放他喜欢的柠檬浴盐;溅在地砖上的水渍没有擦干,让他差点摔一跤。
昨天睡衣沾上了茶渍,到现在都没人拿去洗;书桌永远是乱糟糟的,只要他不说话,就不会有人来整理。
头脑整天都在思考学术问题,夏牧没办法面面俱到地安排好家里的每一件事。几个年轻人虽然很敬重他,却对他根本不了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没有夏牧的明确命令,大家只会没完没了地擦地板和修剪草坪。
夏牧明白,就算身边有再多的人,他也不可能过上心满意足的生活,不是因为身边的人不努力,而是因为,他们都不是白宵。
只有白宵,才能凭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是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揣测他有什么要求。是饿了还是渴了,想喝咖啡还是想吃烤肉,是腰痛还是脖子痛……
没有人能比白宵更贴心,也没有人能比白宵更能干。对于夏牧心思的揣摩,唯有他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但是现在还想这些干什么呢,回忆只能是回忆。曾经的舒心生活早已一去不返,再也不会回来了。
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夏牧洗过澡就开始收拾东西。身边的孩子不像白宵那样熟悉他的工作,让他们帮忙的话,说不定会漏拿重要资料,到时候又惹费兰兹生气就麻烦了。
他强忍睡意,将文件一样一样的放进皮箱,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份识别卡不见了。
那张磁卡记录着他的指纹和虹膜,是他在军事基地的通行证,弄丢了的话连基地大门都进不去。一想到费兰兹知道这件事又会大发雷霆,夏牧就觉得头痛得快要裂开了。
他使劲回想磁卡可能在哪里,最后终于想起自己把它当作书签,夹在借来的书里了。更麻烦的是,他白天才刚刚把书还给图书馆。
已经快要十点,图书馆早就关门了。担心那本书会被借走,当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无眠,隔天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跑到图书馆去。
「教授,又把东西夹在书里一起还掉了吗?」熟识的图书管理员一看见他就笑起来,他也无可辩驳,尴尬地笑了一下就冲进图书馆,在密密麻麻的书架之间找起书来。
虽然还是早晨,图书馆已经三三两两地坐着自习的学生。他穿梭在书桌和书架之间,无意中瞥到一个身影。
那个人端坐在书桌前,单手支着脸颊,正在出神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夏牧呆滞地站住了脚步。
早晨的温暖阳光落在青年柔软的黑发上,勾勒出一层朦胧的金色光晕。他的睫毛很长,薄唇轻轻抿着,鼻梁高挺,侧脸漂亮得几乎让人移不开视线。
站在书架旁边怔怔地看着他,夏牧已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沐浴在阳光下的青年仿若梦境般美好,身上似乎笼罩着迷人的金色雾气,将他和身旁的一切轻轻隔开。似乎觉察到自己在被人看,青年转过头,那双漆黑的眼瞳深邃迷人,似忧郁,又似冷淡。
生怕自己是真的出现了幻觉,夏牧用力揉揉眼睛。
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书桌前已经空无一人。
心里涌起不知是惆怅还是自嘲的复杂情绪,他寂寞地笑了笑。明明连做梦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的人,怎么会变成阳光下的美丽幻境?他是太累了,还是潜意识里对现在的生活有所不满?
望着空空的座椅,他很久回不过神。
第九章
「从理论上来说,这种培育方法是万无一失的,但实际操作的成功率……」宽敞的会议室里回荡着威严的男声,军事基地的科研会议正在紧张地进行中。
夏牧坐在椭圆会议桌的一侧,头脑里乱糟糟的。直到现在他还无法从图书馆的幻境中解脱出来,眼前一直浮现出白宵的俊秀身影。
这时肩膀被轻推几下,坐在旁边的费兰兹低声耳语:「喂,你在发什么愣?」
他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慌忙拿起桌上的文件掩饰自己的慌乱:「没……没事……可能是晚上没睡好,有点头痛。」
「看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没睡好不是因为看到新闻了吧?」
「什么新闻?」
「自己看!」费兰兹说着从桌子底下塞过来一张报纸。
因为忙于工作,夏牧很少看报。当一眼扫到头条新闻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楚氏财团全力开拓海外市场。
醒目的大标题下面,是楚炎与英国商人握手谈笑的大幅照片。他身后站着几位貌似助理的年轻人,白宵也在其中。
印刷粗糙的黑白照片也掩饰不住他的英俊潇洒和意气风发,也许是穿了西装的原因,原本青涩纯真的青年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颇有一番男性的成熟魅力。
夏牧苦笑,原来图书馆的白宵不是他的幻觉。
原来,他去楚炎身边工作了。
楚炎长年苦于没有得力助手,也已经中意白宵很久,如今终于实现心愿,在事业上应该会有更大的成就。
而对于白宵来说,只有这样的职位,才能让他发挥最大的潜能。
「你放心吧,既然我已经和白宵分开了,就不会再去找他。」他丢开报纸。
「谁管你找不找他?我又不是专职拆散情侣的!」费兰兹低声怒喝,「我是要提醒你,最近一段时间我会不在英国,你给我机灵一点,不要惹出事情!」
「你要去哪里?」
「执行秘密任务,明天就出发。」
费兰兹的工作时间一向没有规律,夏牧独自一人没有信心能安然度过白宵逗留英国的这段时间。为了『机灵一点,不惹出事情』,他借口生病卧床,请了长假。
回家之后他成日深居简出,甚至连图书馆都不敢去,但即使是这样,还是逃不脱某些必然会发生的事。
那天他正在书房里看资料,当助手前来通报说一位叫做白宵的先生前来拜访的时候,他惊得差点抖掉了手里的烟斗。
他搞不懂事到如今白宵纠缠他还有什么意义,但避而不见也不可能。阴暗地寻思着白宵会不会有什么企图,他嘱咐助手们在偏厅随时待命,自己仔细整了整衣服,单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叼着烟斗,装作气定神闲地缓缓走下楼。
一身黑西装的白宵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叠,十指交握轻轻放在膝盖上。看见夏牧来了,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向这所房子的主人颔首微笑。
「您好。」
「你好,远道而来辛苦了。」
夏牧气派十足地拿着烟斗与年轻的客人握手,而后与他面对面地坐下。
两人彼此之间的气氛轻松融洽,礼数也完美无缺,看起来是一次平凡而友好的会面。
除了他们彼此,谁也看不见这份平静之下所隐藏的,汹涌起伏的波澜。
「难得来一次英国,楚先生十分关心您的近况,派我来看看您。」白宵一开口就表明自己的来意。
「楚先生真是太客气了,我在这边过得很好,没有什么问题。」完全不去思考青年的话是真是假,夏牧只依着他的话往下说。
「他还托我带了一些礼物过来。」白宵说着,拿起手边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
「这怎么好意思呢……」夏牧客气地回绝,想推脱掉礼物。
「没关系的,都不是贵重的东西,只是一些食物,」笑了笑,白宵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摆在茶几上,「新鲜的鸡蛋和蔬菜,蜂蜜,腌过的鸡肉,还有羊奶……」
「你……送这些来干什么?」夏牧有些呆滞。
「您不需要吗?」白宵反问。
——当然需要,夏牧已经看见食物包装上印着牧场的商标。这些东西都是当年他最喜欢吃的牧场的食物,即使隔着包装袋,他几乎也能闻到那久违的新鲜味道。
这是在超级市场永远买不到的,令他怀念不已的味道。
「要是没什么问题,东西我就算是送到了,」看着夏牧发呆的样子,白宵又笑,「烹饪方法您应该都知道吧?我还有工作要做,先告辞了。」
直到助手把白宵送走,夏牧还是盯着面前的大堆东西一头雾水。
楚炎的脾气他知道,打死他也不会用这种廉价的东西当作礼物。而如果这是白宵的主意,那他到底在想什么?送这种东西……简直好像是在……救济他?
心情复杂地收起食物,他只能把今天当作与白宵的又一次偶然邂逅。他想这下一切总该结束了吧?
然而,远远不是。
过了两天,白宵又来做客了,这次送给夏牧的是几盒烟草:「这是合作的商人送的,我们都不吸烟斗,摆着也是浪费。」
夏牧找借口推脱,然而白宵说着「您不要的话就只能丢掉了」这样的话,硬是把礼物塞在他手里,转身就走。
有了这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白宵开始频繁地往夏牧家里跑,而且每次都不会空手而来,送来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面包,熏肉,盆栽,靠垫,不含香精的沐浴露,纯天然洗涤剂,甚至还有棉被和枕头……看着家里的生活用品越积越多,夏牧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