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阿爹和白玛大婶走了出来,我连忙站起身。
“洛老爹,我刚刚说的事,你考虑一下。”
阿爹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我忙奔进屋,哥哥好好的躺在那里,双目无神的望着生满霉斑的屋顶,看到我进来,很勉强的冲我咧嘴笑了笑。
“怎么样?他们说什么?”我焦急的问道。
哥哥定定的看着我,双眼中满是哀伤,他用沙哑的声音吃力的说:“我……可能活不了几年啦……”
“什么?!”犹如一个晴天霹雳,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手足无措的问道:“那,有没有什么办法?!”
哥哥皱着眉头,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我说什么你都信?瞧瞧!又哭了!”
“嗯?”
“骗你的!我没事!”哥哥朝我吐了吐舌头,幽幽的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孩子……”
我擦了擦眼泪,眼睛亮了起来:“真的没事?”
“我立刻就能起来挑水,你信不信?”哥哥食指竖了起来。
我茫然的看着他努力想要安慰我的表情。
没想到哥哥真的一个猛子弹跳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跳下床。
“干活咯!”哥哥欢快的喊道。
哥哥从来不会撒谎,真的立刻就精神抖擞的拉着我帮院子里的阿爹干活去了。
第二天,阿爹牵着我和哥哥,七拐八绕的走进了村口一间看起来宽敞了很多的房子。我们一进去,原本吵吵嚷嚷的屋子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屋子里有十几个孩子,我草草扫视了一眼,发现昨天欺负我们的四个人都在,他们正不怀好意的看着我们,阿兰坐在前排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不由自主的跟紧了哥哥,牵着他的手走了进去。
阿爹在门口止了步,跟一个瘦高个,蓬松着头发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
我和哥哥站在这个所谓的教室里,十几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们,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抬头一看,哥哥正面无表情的和坐在角落的那四个人对峙,眼神冷得可怕。
不一会儿,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快步走上讲台,将我们俩也拉了上去。
“同学们,今天我来介绍这两位新同学……”
老师的话还没说完,扎西不加思索的举手说道:“我知道!他们一个叫洛水生,一个叫洛轻扬!”扎西话音刚落,古拉杨立刻接上:“落水狗和洛羚羊!”
“哈哈!”他们哄堂大笑。
我窘得满脸通红,紧紧的牵着哥哥的手,手心出了汗。
老师脸色一沉,喝道:“古拉杨你给我站到教室外面去上课!”
古拉杨立刻耷拉着脑袋,慢吞吞的走出教室,经过我们面前的时候,突然朝我们做出一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老师叹了口气,又对全班同学说道:“以后大家要互助互爱,团结一致,知道了吗?”
“知道——”大家异口同声的说。
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又搬来一套破旧的桌椅,摆在教室最后排,安排我们坐了下去,并且给我们找来两本缺了半截封面的破旧课本。
我一看课本上两个大字“语文”,便随手翻了翻,有好多字我都认识。以前大成哥总是喜欢教我读书写字以打发无聊的时光,那些字,我还记得。
瞥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哥哥,他竟然把课本一页一页的翻看着,那表情,似乎他认得所有的汉字一样。我心中更为费解:哥哥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老师姓方,汉族人,年轻时来西藏支教,然后就留了下来,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里扎下了根。
他用粉笔在黑漆剥落得斑斑驳驳的黑板上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的写下一个一个的方块字,并且标上拼音,拿一根树枝当教棒,指着教我们读和写。
而哥哥好像全部都懂一样,根本就没在听。扎西不时的回头看我们,目露凶光,而哥哥一点都不怕他,冲他挺了挺胸脯。
我想,昨天若不是哥哥突然发病,他早就摆平他们四个人了。
方老师讲课的声音抑扬顿挫,我听得很认真,用手指在课桌上比划着他刚刚教给我们的生字。他一堂课讲完,走到教室门口,拉响了挂在房梁上的一个大铃铛,然后对我们说:“同学们,下课了!”
方老师前脚刚走,教室里十几个孩子全都呼啦一下围到我们身边来了。
他们的年龄有大有小,个头也是高高矮矮参差不齐,大多数脸上沾着泥巴,鼻孔下面糊着黑乎乎的鼻屎,头发凌乱沾满灰尘。像哥哥和我弄得这样干干净净的没有几个。
我胆怯的朝哥哥身边靠了靠。
“新来的?”
“从哪里来的?”
“多大了?”
“这样又白又瘦,八成是汉蛮子吧?”
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有的甚至伸出手来捏我的耳朵,却被阿兰给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赶开了。
阿兰把两支长长的新铅笔递给我,又给了我们两本用白纸和针线订成的本子,我感激的道过谢,阿兰大大咧咧的一拍胸脯说:“缺什么就找我,我是班长!”
谁知她立刻就被身材高大的扎西一把推开。
扎西带着他的两个小罗喽伟达和贡多挤进人群,抬起一只脚翘在我们的凳子上,冲哥哥勾了勾手指。
哥哥冷冷的看着他,不为所动。
“小子!我来找你是看得起你,你别不知好歹!”扎西怒了,越过我直接揪住哥哥的衣襟。
我急了,哥哥的病刚刚有些恢复,怎么可以给你这样?!
阿兰站起来制止他道:“扎西,你再这样我告诉方老师去!”
扎西啐了一口唾沫,伸手一推,阿兰就跌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你放开我哥哥!”我扑上去,想要死命的掰开他揪着哥哥前襟的手,却怎么用力也掰不开,情急之下,我一口死死的咬住了他的胳膊。
扎西疼得大骂一声,揪住我的头发狠狠的往墙上就是一撞!
我只觉得头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然后眼前黑了一下,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感觉有股温热的液体缓缓的流了下来,用手一摸,大股的嫣红。
哥哥脸色变了,用手使劲的按住我的头部,急匆匆的把我抱到一边,让阿兰带我回她家给白玛大婶看看,阿兰也慌了神,擦了擦眼泪,扶着我跑回家去。
26.退学
白玛大婶替我上了药,简单的包扎了一下,我因为担心哥哥,便拖着阿兰急急忙忙往学校赶,刚走到拐角却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方老师满头是汗,焦急的问阿兰:“你阿妈呢?”
“在家呢?怎么了?”
“出大事了!”方老师一跺脚急匆匆的走了。
我们奔进教室才知道,原来真的出事了。
那三个男孩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捂着胳膊在打滚,有的哭得脸都涨成了青紫色。而哥哥静静的站在教室中央,垂着手,不发一言。
“哥哥!”我跨过扎西走到他面前,紧张的问道:“怎么回事?”
谁知哥哥抬起一直低垂的头,突然朝我绽开了一个笑容,随即又恢复了阴郁的表情,垂下脸去。
方老师拎着白玛大婶跑进来,白玛大婶给扎西他们检查了一下伤势,随即打开随身带的医药箱,取出绷带边给他们做简单的包扎边说:“全都骨折了,需要送到我那里去,打石膏!”
方老师从外面叫了几个人来,我看到阿爹也被叫了进来,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三个男孩抱着往阿兰家里去。
阿爹沉着脸走到我们面前,我看他脸色不善,便赶紧跳出来,把哥哥藏在身后。
“轻扬,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爹厉声喝道。十几个孩子兵分两路,一帮人跟着白玛大婶抬人回去了,剩下的全围在旁边看热闹。这会儿都来了劲,七嘴八舌的替我回答道:“洛水生一挑三!把他们仨的手都折了!”
“瞎说!明明是扎西先找洛轻扬的麻烦的!你看看他的头!”
“洛水生打架好厉害啊!像个鬼一样的!”
“是咯是咯!要是不教训他们一下,洛轻扬恐怕要没命的!”
“这下好咯!扎西他们手残了!看他们以后还敢合伙欺负人!”
“……”
阿兰围上来,扯住阿爹,解释道:“洛老爹,这事是扎西他们不对,他们先出手的!”
阿爹大概也听出了所以然来了,脸色缓和下来,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问到:“水生你说说,到底什么情况?阿爹相信你们!”
哥哥抬起头,他却什么都没说,目光越过阿爹的肩膀,看到了教室外面的一个人。
刚刚课上被方老师罚站的古拉杨一脸惊恐的站在门口,看到哥哥凶神恶煞一般狠狠的盯着他,他不由自主的全身打了个哆嗦。
“轻扬,还差一个。”哥哥对我说了声,撞开人群,直奔古拉杨而去,完全不理会阿爹在身后喝骂。
古拉杨看到哥哥追了出来,吓的脸色煞白,拔腿就溜。
过了一会儿,教室外面传来古拉杨的嚎哭。阿爹一跺脚,带着我们追了出去,只见哥哥把古拉杨摁倒在地,用膝盖压着他的后腰,双手使劲扳住他的右手臂,往外一拗,只听到“咯崩”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古拉杨惨叫一声,眼睛一翻,便晕了。
阿爹急得眼睛都红了,他随手抄起一张破凳子,对着哥哥喝道:“臭小子!你今天是存心不让我活了是吗?!”
哥哥垂下头,一副做错了事情的表情。
几个年龄较大的孩子合伙把古拉杨给抬走了,去找白玛大婶医治。
阿爹愤怒得双手都在颤抖,把凳子狠狠的掼在地上,凳子立马就摔得七零八落,扬起一道灰尘。他从那堆凳子的残骸里拣出一条凳子腿便直冲哥哥而去。
“你给我跪下!”阿爹站在哥哥背后,用凳子腿使劲敲了一下哥哥的小腿,哥哥乖顺的跪了下来。
“说!为什么打架?!”阿爹用凳子腿指着哥哥怒喝。
“他们欺负人。”哥哥平静的说。
“欺负人你就打折了人家的骨头?!”
哥哥没有说话。
阿爹火起,一手按住哥哥的肩膀,一手拿凳子腿狠狠的抽打在他背上,边打边骂道:“你这个臭小子!不学好!老子今天就敲碎你的贱骨头!”
“阿爹!别打了!”我急坏了,一把甩开阿兰紧紧拽着我的手,扑了上去,跪在哥哥身边,死命的抱住阿爹的大腿哭叫道:“阿爹!别打了!我们知道错了!哥,你倒是跟阿爹认个错!认个错啊!”
可是阿爹还是一刻也不停歇的敲打哥哥的背。而哥哥只是跪在那里,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我嗓子都哭哑了,看着那根比我的手臂还要粗的凳子腿一下一下打在哥哥背上,他瘦弱的身体一阵一阵的哆嗦,简直就像一下一下打在我的心窝上。
阿爹打得累了,最后狠狠的在哥哥后背踹了一脚,哥哥没能支撑住,整个人软倒在我身上,头耷拉在我肩膀上,一阵剧烈的咳嗽。
阿爹别过脸去,朝哥哥拜了拜手说:“行了,我看,这学你也不用上了,以后就给我放羊去吧!轻扬,把你哥背回去。”
我抽抽噎噎的把哥哥无力的身体背了起来,擦了擦眼睛,一步一步的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的把哥哥背部朝上,放在木板床上,去打了一盆热水,脱掉他的衣服查看他的伤势。
哥哥背上是一条一条红肿的淤痕,我心疼的用热毛巾敷上去,没碰到一处伤痕都会激得哥哥颤抖一下,双手使劲的揪住床单。
我眼泪直往下掉,趴在哥哥身边,轻轻抚摸着他英挺的脸部轮廓,颤声说道:“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去哪里?”哥哥诧异的问道。
“回庙里去,至少,那里不会被人欺负,也没有人打我们……”我哭着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是真的开始怀念和哥哥自由自在的在高原上流浪的那段时光了。
哥哥笑了:“傻瓜,冬天一到就没有东西吃,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可是……”
哥哥摸了摸我的头,说:“放心吧,以后,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可是……”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起上课,一起放学,一起玩。
“哥……”
“嗯?”
“你能不能一辈子就这样留在我身边?”
“这话你好像说过。”
“能不能嘛?!”
“嗯……”
阿爹一共赔偿了那四个男孩家三千块钱才算了事,我很小心的看着阿爹的脸色,可是阿爹总是朝我一笑说:“别担心,你阿爹这几年攒了不少钱,再加上家里那些羊,你好好读书,阿爹一定供你上城里去读大学!”
“阿爹你不怪哥哥了吗?”我瞥了一眼在一旁埋头啃糌粑的哥哥担心的问。
阿爹抽了口旱烟,长出一口气,问道:“水生,这次阿爹不怪你,记住,以后再也不许打架闹事!明天跟轻扬一起去学校吧!到那里好好跟方老师认个错!”
“太好了!”我开心得跳了起来。
“我不去。”哥哥突然抬起头平静的说了一句。
“为什么?!”阿爹吃了一惊。
“哥哥!”我朝他露出哀求的脸色。
“孩子,阿爹打你是为你好,你难道还在跟阿爹斗气不成?”阿爹露出哀伤的神色。
“我留在家里,给您干活。”
“家里就这么几头羊,需要你干什么?!再说了,你能干什么?!”阿爹生气了。
哥哥突然抬起头,静静的盯视着他,空气就这样沉淀下来,我感觉阿爹跟哥哥在用眼睛交流着什么,而这一定是我所不知道的。
良久,阿爹软了下来,抱着烟袋锅子靠在门边,开始不停的抽旱烟。最后才像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点了头。
哥哥果然再也没去过学校。我们俩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哥哥赶着家里一共六只羊出去放牧,而我背着一个有些旧的帆布包——阿兰给的,跟着哥哥一起往村口走,到了分岔路口才依依不舍的与他告别向学校走去。傍晚一放学,我就迫不及待的赶到村口,一边在那口水井沿上写作业,一边等哥哥回来然后和他一起回家。
第二个礼拜扎西他们才来上课,四个人,清一色的都是右手打着石膏吊着,没精打采的坐在教室里。
我走进去,他们立刻像是见了鬼似的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一边还斜着眼睛偷偷的看我。我鼓足勇气走过去,柔声问道:“你们好些了没?”
扎西一脸惊惶的看着我,像是小鸡啄米一般猛的点点头。
我满意的笑了,哥哥说的没错,他们再也不敢欺负我了。
哥哥老老实实的做起牧童来,阿爹则是把家里三间土坯房里里外外修缮了一番,院子里的草也除去了,种上了一些容易成活的时令蔬菜,破败的羊圈推倒了重新建了一个,显得非常干净漂亮。一家三口日子也过得其乐融融。
不上课的时候,阿爹总是让我去给哥哥送饭,山坡上开满金黄色的野花,牧草也开始渐渐枯黄,一派秋日的景象。
哥哥一个人坐在高处,双手抱膝,眼神落寞的望着远山,这一刻,我总是会想,哥哥此刻在想什么事或者在想着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