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象站建的倒是挺牢靠,水泥地水泥墙,有四间屋子:一间用作费叔和余站长的工作室,一间厨房兼餐厅,另外两间卧室,一共有四张上下两层的钢丝床,每个房间两张,原本有两张上铺空着,堆放杂物和衣服,这下子,眼明手快的小胡把这两张床收拾了出来,给我和哥哥睡,于是,我和哥哥,还有洛老爹,小胡四个人,再加上黑霜这条狗睡一个屋子。
洛老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些杨木,巧妙的做出一根拐杖送给了我。等到我可以下床走动,我便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来来回回的走,锻炼身体。
气象站有个篮球场,因为原本只有六个人,只够打半场,所以,篮球场也只建了半个。平时,这篮球场就被小胡小姜费叔王医生四个人霸占着。
后院围了一块地,种了些葱姜大蒜,还有一个栅栏,里面养了五只羊。听说经常有狼来打这些羊的主意,洛老爹便在有狼经常出没的地方挖了几个陷阱。
我拄着拐杖站在一边看热闹,偶尔我会跟着余站长,看着他认真的测量水缸里的水的蒸发情况,测风向。
哥哥带着黑霜则是成了洛老爹的助手,时常帮他切菜、洗菜、腌肉,或者被小胡带着出去帮忙采集食物。
不是没有人问过我们的来历,哥哥每次总是镇定的说,我们是从小被盗猎分子捡来的,因为受不了那种牛马不如的生活就逃了出来,差点死在路上。
他掩藏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比如狩猎队的覆灭,比如他自己的身世。他撒谎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脸无辜的表情,惹得余站长和洛老爹唏嘘不已。
谎话说得多了,自然也就没有人去怀疑了,小胡和小姜甚至还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巡山队,让他们加紧寻找那支盗猎队伍的下落。
于是,我和哥哥得以在这里名正言顺的住了下来。
洛老爹光棍一个,便私下向我们提议要收养我们两兄弟,我和哥哥面面相觑,都颇感意外。其实我们是很开心的,这就说明,我们以后将会有合法的身份,享受公民的待遇。
那天洛老爹烫了两壶酒,炒了几样下酒小菜,把大家招呼到一起,围坐成衣着一圈,洛老爹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说:“各位,今天我有两件重要的事要宣布!”
“洛同志,您有话快说!”和我们住同一个房间的小胡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笑嘻嘻的明知故问。
“第一件,我打算收养这俩娃儿做儿子!”洛老爹此言一出,都得到了大家的赞许,因为我们虽然刚刚来了三个月不到,哥哥总是很勤奋,默默的帮洛老爹做事。而我有事没事就安静的围着余站长,他见我聪明伶俐,便不时的教我一些气象学上的东西。总之大家总说我们两兄弟比小姜小胡俩愣小子懂事多了,他们是看我们这两个无依无靠的乖巧孩子太可怜,总是商议着给我们安个家。
洛老爹依次给大家的碗里倒满酒,接着说道:“没想到我孤苦伶仃一辈子,最后竟然有俩聪明漂亮的娃儿撞到我的陷阱里头,这就是老天派来给我养老送终的!”
余站长瞪了他一眼,埋怨道:“老洛你这么个大好日子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还送终?!不怕触霉头?”
洛老爹憨厚的笑着说:“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嘛!”
“哎!我说,这俩娃儿以后跟着你,是不是该改改名字?”王医生托了托眼镜提议道。
“对对对!该改姓洛!”小姜来了精神,接过话头。
“哈哈!咱们今天就给这俩娃儿取名字!看看谁取得好听!”一向冷静严肃的余站长今天也破例喝了酒,满面红光的说道。
小胡似乎想到了什么,便问我们:“你们不是兄弟吗?怎么一个叫芦苇一个叫柳絮?多土的名字!”
哥哥按住我,站起身,不慌不忙的答道:“捡来的时候我俩的屁股才巴掌大,老大怕养不活,就取了这俩名字,他说贱名好养!”
“哎哎哎!我说小胡你这个愣头青!能不能别老戳这俩娃的伤口?你看他俩都瘦的皮包骨头了,指不定在那伙土匪手里受了什么虐待呢!”
“洛老爹,你这儿子还没收到呢,就知道疼了?我就是问问而已嘛!”小胡不服气的还嘴。
我暗暗朝桌底下的黑霜吐了吐舌头,心想:哥哥说谎还真是不脸红,真像那么回事!
“好了好了!不是给俩娃儿取名字嘛!你们扯到哪儿去了?”一直在一旁喝酒吃菜的费叔说话了,“咱赶紧的,把这事儿办了,也好给两个苦命的孩子一个合法的身份!”
“哎!我说叫洛阳怎么样?”小姜兴奋的开口道,他是洛阳人,来西藏当兵快两年了。
平时和他感情最好的小胡用筷子敲了他的头,骂道:“一个叫洛阳,一个叫洛阴?你小子八成是想家想过头了吧!”
说得一桌人都大笑起来。
我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之前在狩猎队里,也是跟着一群男人,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是打牌就是找女人,剩下一个豆芽一直戏弄我。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一大帮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吃饭,谈论的话题还是我和哥哥,顿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我在桌子底下握了握哥哥的手,哥哥则是回给我一个温暖的眼神。
“一个叫洛神,一个叫洛仙怎么样?洛水神仙不是个美人儿吗?我看着俩娃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长大后八成和那洛水神仙不相上下!”
哥哥被白米饭给噎了一下,赶忙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小胡刚说完,就被王医生在他头上赏了一个大爆栗,笑着骂道:“他们又不是女人!你这是想你对象了吧!”
小胡瞪了他一眼,回了句:“想我对象了又咋地?你还没得想呢!我告诉你,我一复员就八抬大轿把我家云云娶进门!”
众人又是一阵说笑,我和哥哥只顾着埋头吃饭,毕竟,在我的盗猎者生涯中,不是每天都有新鲜的大白菜可以吃的。
不知道谁骂了一句:“你们又跑题了!罚酒罚酒!”
余站长这才咳嗽一声,正色道:“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余站长是个老知识分子,很是受众人的敬重和爱戴,他一发话,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眼睛一眨一眨的等着他的下文,那紧张的神情,就好像是在等着算命先生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似的。
而余站长似乎也真搞得像是那么一回事,他转身跑回书房里,不一会儿出来了,手中还拿着一支毛笔。
他走到我们身后,用毛笔蘸了蘸杯子里的酒,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写下了三个端端正正的正楷字,可是,我不认识。
所有人都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洛、轻、扬!”众人异口同声,一字一顿的念了出来,念罢全都竖起大拇指,齐声赞叹道:“这名字好!”
“真不愧是余老!文化人哪!”
“那另一个呢?”众人看了看哥哥,问道。
余站长正执起沾了酒的筷子,哥哥突然站起身,郑重其事的说道:“我叫洛水生。”
哥哥认识汉字?我困惑的看着哥哥镇静的脸,心里在想还有什么是哥哥不懂的。
众人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余站长收起筷子,点了点头。
于是,我和哥哥便被冠上了这样两个名字,不同的是,哥哥的名字是他自己给取的,而我的名字,是别人给的。
反正我也习惯了别人的给予,甚至,连我这条命都是哥哥给的。
只有洛老爹对汉字不感冒,他依旧坐在一旁啪嗒啪嗒的抽旱烟。
我们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众人继续一边闲聊一边开始吃饭,末了,不知道谁想起来了突然问了一句:“洛老爹,你刚才不是说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还有呢?”
洛老爹额头上的皱纹几乎拧到一块儿去了,他靠在门边,猛的抽了一大口烟,缓缓的吐出来,舒了口气,然后走过来,站在我们面前。
“我下个月退休。”洛老爹来了这么一句。
“啥!”这个消息像是一个重磅炸弹一般把众人都炸开了锅,和我们感情最好的小胡瞪圆了眼睛,第一个发问道:“老爹你说啥?!”
“我说我做完这个月退休,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告老还乡。”
“老爹你是开玩笑的对吗?”小姜也围了上来,“那以后谁给我们煮饭?”
洛老爹苦笑了一下说道:“我老早就跟余站长提了退休申请啦,年纪大了,腿脚也越来越不灵便,再加上以后有了这俩娃,我想带他们回村子里,送他们去读书。”
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家心里都不是个滋味,默默的埋头喝酒,连那俩愣头青和闯祸精都没了神采,垂头丧气的吃着饭。
过了一会儿,余站长倒了一杯酒,端到洛老爹面前,满怀惆怅的说:“老洛啊,你在这里照顾我快有十年了吧?这次,我敬你一杯,喝干这杯酒,你退休的事儿,我给你批了!水生,轻扬,给你们阿爹满上!”
我还愣在那里,机灵的哥哥立马拿了酒壶给洛老爹倒了满满一杯酒,轻声唤道:“阿爹。”
洛老爹笑得合不拢嘴,笑得眼角泪水都出来了,他抹了一把眼角,摸了摸哥哥的头忙不迭的说:“好、好、我的好儿子!”他接过酒杯和余站长碰了碰,豪气干云的一口喝干。
哥哥走回我身边,冲我昂了昂下巴,暗示我去倒酒。
接着所有人都给洛老爹敬酒,而我们两兄弟就不停的给他们斟酒,直到洛老爹喝得面红耳赤,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才由我和哥哥扶着回了屋。
23.打架
时光过得飞快,在我来到这里四个月后,腿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与此同时,洛老爹退休的那一天也真正的来临。
镇上送物资的小货车每个月来一趟这个小小的气象观测站,那天,返回的时候,洛老爹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哥哥,背着简单的行李,身后还跟着藏獒黑霜,我们一行上了车。
气象站的人全都出来了:余站长、王医生、费叔、还有小胡和小姜,整整齐齐的站成一排出来送我们。
我们在车里朝他们挥手告别,最沉不住气的小姜和小胡甚至哭鼻子了,小胡越哭越凶,到最后接近嚎啕大哭了。
阿爹打开车窗冲他大喊:“愣头青!你哭啥?咱的村子离这就那么几十里路,要是想我了可以常来看看我啊!快别哭了!多没出息!闯祸精都没你哭得那么厉害!”
车子慢慢发动了,扬起一路的灰尘,小胡的泪水被灰尘糊成了两条黑线,挂在眼睛下面,他忙不迭的朝我们点头,看着我们远去。
渐渐的,气象观测站在我们的视野里越变越小,还有人在朝我们挥手,直到他们的身影不断的缩小,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
人,在面对未知的事物时,永远是有些兴奋和恐惧并存的。
我缩在哥哥身边,全身都有些发抖。哥哥搂过我的肩,向我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黑霜懂事的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
我知道他俩想要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别怕,有我在呢!
我就怀揣着这种对未知的恐惧和兴奋,渐渐睡着了。
我被哥哥从睡梦中摇醒的时候,窗外已经是一片橘红色的夕阳,一个破落的村庄出现在夕阳下的地平线上。
坐前排的阿爹回头笑着对我们说:“娃儿们,到家了!”
送货司机在村口停下了车,哥哥看到阿爹一个人背着三个人的行李有些吃力,便主动接过一个背包帮他背着,乐得阿爹赞不绝口:“好!好!我娃儿会孝敬阿爹了!”
我有些异样的看了眼哥哥,我觉得他真是太厉害了!在外头和野生动物混得那么好,现在到了人群里,也太机灵太会察言观色了!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我得好好跟他学学。
这个叫做扎多林的小村庄无疑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贫穷的村庄,全村前前后后不过十来户人家,全是糊的土坯墙,墙上被蜜蜂扎出一个一个的孔洞,屋顶是用树枝和干草编扎起来的,稀稀拉拉的盖着几片灰蒙蒙的瓦,到处都是这样,比我们在临时营地住的窝棚好不了多少。
青壮年劳动力全都出去打工赚钱,只剩下一些妇女、老人和孩子还留在村子里。我们一行走进村口的两棵大杨树的时候,不时有一两个脏兮兮的脸蛋从低矮的院墙后面探出来,向我们投来探寻的目光。
阿爹带着我们在村里泥泞的小路上七拐八拐,不时的碰到熟人点头打一声招呼,他们无疑对我们两个陌生的孩子很是惊讶,阿爹骄傲的向他们介绍说我们是他的儿子,哥哥顺着阿爹的意思朝过往路人打招呼,我有些局促不安,只是低着头,紧紧的挨着哥哥,遇到陌生人就赶紧躲到哥哥背后。
阿爹带着我们来到一间和其他的差不多样子的土屋子前,这屋子前面带着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外面围着一圈半人高的木栅栏,院子里的杂草有半人高,看样子像是很久没人住了。房门上蒙上了一层灰,哼哈二将的画像也烂的只能勉强看出个轮廓。三间房子,木质的窗格子,上面糊的白纸已经烂光了,稀稀拉拉的纸头迎风摆动,说不出的凄凉。
三间人住的屋子背后还有一间挺大的羊圈模样的建筑,前面围着木栅栏,里面铺着干草,但是里面是空的,没有养羊。
阿爹推开木栅栏走进了院子,利索的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把挂在大门上的生锈的大锁。
“我每年才回来一趟,房子脏了一点。”阿爹一边拍了拍掉下来沾在身上的灰尘一边对我们说。
哥哥立刻把三间土坯房转了一圈,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只结满蜘蛛网的三脚木盆,说了一声:“我去打水。”便动作利索的扯了块抹布走了出去。
“轻扬,跟着哥哥去,水井在村口大杨树下。”阿爹对我说道。
我正求之不得,如临大赦一般屁颠屁颠的跟着哥哥走了出去。
我和哥哥一前一后,哥哥突然停了下来,我有些心事重重,一个没留神,前胸撞在哥哥坚硬的肩胛骨上,疼得我直咧嘴。
“轻扬,你在害怕?”
我愣愣的看着哥哥,因为我不明白,他怎么也叫我洛轻扬起来,相比较这个名字,我更喜欢母亲给我取的——柳絮。
“嗯……”我讷讷的说。
“为什么害怕?”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紧张什么,自从被气象观测站的人救起之后,我就一直怀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和那些善良的人去交流,我在为我自己的出身自卑,如果,如果他们之中有人知道了我曾经是个盗猎分子,直接参与过对大群藏羚羊的捕杀活动,他们会怎样看待我呢?
哥哥看了我一眼,端起盆,继续向前走,刚走几步又回头丢给我一句:“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看着哥哥瘦小的背影,我眼眶一热,赶忙快步跟了上去。
是啊,有哥哥在,我在害怕什么呢?他说谎说得一丝不苟,没有人怀疑我们的出身、来历,尽管我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但是这么多的生生死死我们一起过来了,现在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呢?
村口的那两棵老杨树下有一口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井,六边形的井沿上雕刻的花鸟和经文已经被磨光了,哥哥有些吃力的转动着井轱辘,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哥哥提上来满满一桶清水,倒在水盆里,我们一起用抹布把水盆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水立刻变成漆黑的脏水。
哥哥正要把脏水倒掉,却冷不防的,一个石块砸下来,把脏水溅了我们满脸满身。
我抬头一看,只见两个男孩子坐在老杨树的枝桠上,手里还捧着几个石头,得意洋洋的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