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他迷恋半夏,又为何执迷不悟?”
话中之意,我又岂会不知。
他想让我怜取眼前人。
可是我没办法告诉他,前世我爱惨了一个人,这一世我依旧爱着她的转世,这种感情深入骨髓,除非自己身死心灭,否则就算是西天佛祖,也休想让我改变半分心意。
我是比他多活了三百年的人,所以比他更懂得情爱二字的分量。
这两个字,有时轻佻,有时凡俗,可百转千回之后,方能真正觉出其中大雅之意。
千言万语,难尽我心,只能淡然一笑:“我不奢望他能爱我,只求能在他身边,多一刻也是好的。”
他眼中神色,我已经不大分得清楚了。
我喝得烂醉。
明明是小舟对酌,清风慕竹这么优雅的事情,我却仍由自己的舌尖浸润在美酒中,只求一醉方休。
我的酒量素来极好,与人喝酒从未醉过,却不知为什么会在无数杯自斟自饮之后醉倒在祈琅卿面前。
第九章
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大床上,身上衣服都换了新的,旁边的侍女一见我醒了,立刻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祈琅卿踏门而入。
他坐到床边,抬手替我整衣。侍女们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个干干净净。
我摸摸自己的脸:“我的妆……”
“替你洗掉了,”他眼中柔光浮动,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件宝物,“没想到玉儿竟是如此绝色佳人,那些粗脂俗粉怎么配得上你。”
心中只能叹息一声。我本以为自己会一直掩藏下去,却不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如此也好,以后遮遮掩掩也是做作,总算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被半夏知道了,怕是又要生气。
一想到半夏,不知怎么心里就升起一股忧愁。
祈琅卿见我面露忧色,宽慰道:“玉儿不用害怕,我知道你易容一事有苦衷,不会怪你的。”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日了。”
我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被他一把摁住。
“别急,你宿醉初醒,小心晕倒。云岫姑娘那里我早就派人知会过了,不用担心。”原来他早就替我想周到。
稍稍放下心来,才发现祈琅卿的视线变得奇怪。
低头一看,原来方才一番挣扎,身上仅有的一件单衣松松垮垮,领口处开了大半,露出一片雪白皮肤,被子拖曳到地上,小腿也不知何时露在外面。这种情况下,他压倒我反而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男人都是经受不住这种诱惑的,更何况是祈琅卿这样万花丛中过,情史比海深的贵族子弟。
他还是温柔的,没有急于索求我的身体,而是试探着碰触我的嘴唇。但我不能容忍陌少一以外的人碰我,便躲开了他的吻。
“王爷,可玩够了?”我的声音出奇冷静。
他咬牙切齿道:“我的样子像是在玩吗?”
“王爷想硬来?”
“洛玉,你为何如此不识好歹?”他的耐心在一寸寸燃烧殆尽,身为王爷的自尊心让他不愿接受自己被陌少一打败的事实,他心里必定也是又爱又恨,犹豫非常。若是狠得下心,在这里要了我,或许他还能挽回一点尊严。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床顶上那几缕摇摆不定的流苏,眸中平静无波。
“王爷不就是喜欢洛玉的不识好歹吗?”
他脸色一冷,刚想吻下来,房门便应声而开。
我们两人齐齐抬头,看见陌少一挺拔的身影正僵在门口。
他脸上的表情真是精彩之极。若不是我此刻正处于如此尴尬的环境中,说不定会笑得前俯后仰。
祈琅卿却没有从我身上离开,反而顺势搂我入怀,将我紧紧禁锢在双臂之间,让我动弹不得。他看向陌少一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善。
电光火石之间,竟连空气都凝固如铅。半晌,陌少一铁青着脸,缓缓吐出一句话。
“宫中出事了。”
第十章
两人在书房共叙半日,我便好好地逛了逛这别院,才发现此处三面环山,一面抱水,风水极佳,正是阴阳家所说的“神仙泼水”之地。
受了祈琅卿的吩咐,这里的下人见了我都停下行礼,对我这个青楼之人来说还真是高抬了。
走了一圈,回到客厅小憩,立刻有侍婢端上茶水糕点,竟都是我爱吃的甜食。
“这是王爷早就吩咐厨房备下的,公子请慢用。”一个颇为伶俐的丫头在旁边伺候着,笑吟吟说道。
心中感叹他的体贴,拿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细细嚼着,味道果然比云岫做的好吃多了。
正享受美貌侍婢的贴心伺候,门口突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
“郡主不可,少相和王爷正在议事,不许任何人打扰。”
清脆的掌掴声止住我送到嘴边的糕点,眉头微皱看向门外。
一个容貌秀丽的丫鬟捂着脸走进来,左脸红通通一片,显然是被打得不轻。
“发生什么事?”我见那丫头眼眶里泪水打转,不觉有些心疼。
“青鸾郡主来了。”她捂脸低头,泫然欲泣。
此时,一个翠羽黄衫的女子已经抬步进入大门,身后的侍女们个个大气不敢出,恭恭敬敬站成两排。
东懐王之女,果然气势非凡。
她生得明眸皓齿,娇艳欲滴,若不是满脸怒气令她颇显狰狞,倒可称得上是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这般唯我独尊的刁蛮模样,竟比我的如墨更不可一世。对付此类女子,我早已熟谙其中门道,游刃有余,当即起身行礼,陪笑道:“久闻郡主芳名,如今一见,果真是国色天香,如此佳人,若是展颜一笑,那在下可真是死而无憾。”
她静静凝视我片刻,似乎有些震愣,眼中凌厉气势消了大半,纳闷道:“你是谁?”
“在下洛玉,一介草民,得王爷垂青在此叨扰,对郡主慕名已久了。”
她神色稍有舒缓,仍是姿态高傲,走至厅前主位上坐下,微扬下巴道:“叫陌少一出来见我。”
方才被她扇了巴掌的婢女浑身一抖,颤声道:“王爷和少相正在书房议事。”
“那好,书房在何处,给我带路。”她起身就往后厅走去。
那群婢女早就得祈琅卿吩咐,知道自家王爷一定是在讨论国家大事,哪敢打扰,偏偏遇上一个蛮不讲理的青鸾郡主,真是欲哭无泪,竟没有一个人上前引路,眼见青鸾的脸色又似六月天般阴沉下来。
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郡主如此贸然前去,若是惹恼了少相,导致你们二人感情不和,岂非得不偿失?”
她果然停下脚步,转身看我,红艳的嘴唇微微嘟起,颇为可爱。
“郡主可知他们在商议的是什么大事?”我故弄玄虚道。
“你知道?”丫头单纯,一下子就上当了。
“方才听王爷说,好像是京城中有喜事,谁都知道郡主与少相结此姻缘,这喜事,当然是郡主大婚之事了。”我也不管周围一群婢女瞪大了眼睛,顾自在那里信口开河,滔滔不绝道,“他们二人此刻定是在商量着要怎么安排这次大婚的事宜,郡主出嫁,尊荣无比,怎可马虎?少相自然是要以泱泱明珠,十里红妆相聘,教世人羡煞,传为佳话。郡主待嫁之芳,矜持为重,别让一干奴才们看了笑话,以为郡主迫不及待要嫁人呢。”
一番口舌,她果然羞得面红耳赤,连耳垂都红了个透。
“谁说我迫不及待了,哪个奴才敢这么说,本郡主拔了他的舌头!”她跺了一下脚,气急道。
“郡主不如先喝杯茶,看看少相能给郡主什么惊喜。”
眼神一示意,身后那个伶俐的婢女立即明白,笑着倒了一杯茶过来,附和道:“公子说的对,郡主不如先来尝尝王爷从北国带来的香茶,静候少相吧。”
上完茶,又转身端来更多各色糕点。青鸾虽然蛮横,却并非不讲理,一哄一劝之下情绪好转,便静下心来与我饮茶。
我单手托腮,静笑着望她,看得她脸颊微红。
“郡主此来,只是为了和少相见上一面?”
“我来凤眠许久,他却始终要事缠身,连陪我一日的时间都没有。”这神态语气,活脱脱是个哀怨的闺秀。
不知为何,她这番话让我舌尖生出难咽的苦涩,只好勉强笑道:“少相位高权重,国之栋梁,这样出色的男子,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羡慕郡主。”
她更是被我说的双颊染晕,在我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女儿家的娇羞心态,也不忸怩做作。我对这样的女子有种特殊的好感,因为在女子柔弱无骨的气质之外,她们还有一种决绝果断的勇气。
看得出她对我已有几分好感。暗笑这皮囊真是给自己赚了不少好处,看来世人都相信佛祖所说的相由心生。
所以色相越是动人,就越容易俘获他人的信任。
如此心态之下,竟失去了长谈的兴致。
虽然失礼,虽然她依依不舍地挽留,还是起身告辞,没有给祈琅卿留下只言片语。
第十一章
不愿意让别院的车马送我,我只想孤身一人沿着护城河往回走。
河边杨柳依依,贩夫走卒来去匆匆,为父母为妻女谋良计,车马辚辚擦身而过,半遮半掩的帘下是千金闺秀的如花容颜。
一身蓝色纱衣已经惹人注目,脸上又多了一层纱巾,更是惹人非议。
一个大好男子,却遮遮掩掩,学女子以纱巾蒙面,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有人窃笑,有人好奇。
众生百态,难以尽述。
我若在意这些目光,那便不是我了。
恍若一缕幽魂在人群中穿梭,青石板路透入脚心的阵阵凉意让人觉得很舒服,那些卖花女子身上的香味令人陶醉。天色已经略微暗下来,几丝晴光穿过厚重的云层,流泄入这一片凡世。
一辆马车在路口停下,从上面走下来一个超凡脱俗的人物。
那一刹那,整条街的人都被夺去呼吸,仿佛吐纳之气都会惊扰眼前神仙一般的人物。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长街之上,突然变得寂静无声。百姓们驻足,流连,惊艳。
他走向我的时候,眼神不似原先般冰冷了。
我淡笑一声,“半夏,你又出来祸害众生。”
“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来吧。”
他扫一眼周围的人群,拉着我进了最近的茶馆,要了一个雅间。
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反而闭口不语了。
“方才送你回来的马车,是东方家的吧?”我漫不经心地摆弄桌上的茶杯,说道。
“恩。”
从何时起,他对我惜字如金。
“你几时跟东方家的人有来往?”
他总算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与我对视片刻,笑得很突然。“东方珂说,他要替我赎身。”
“有哪个男人不愿意为你赎身?”是你一直不愿离开这烟花之地罢了。
“可是陌少一对我情深意重,我不能负他。”
我这才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如果现在陌少一为你赎身,你就会跟他走?”
“情之一字,永远难解,我这才算明白,我已经没办法奢求更多的东西了。”他走到我面前,抬手抚摸我的侧脸,把那层纱巾缓缓揭开。
我哀伤的表情顿时无处可藏。
“我知道你钟情陌少一,从你第一眼看到他的眼神我就知道。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对他如此执迷,但我真的……很嫉妒。”
我愕然,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没有说谎。
在我震愣未动的时候,他纤长的手指已经开始轻轻摩挲我的下巴,沿着脖颈缓缓滑下。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在高高的树上,我在下面望着你,我想要你跳下来,你却自己滑了下来,动作敏捷的像只小猴子。你对我露出微笑的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心动了。”
“那次相遇之后,我一直想着你,却以为我们此生都不会再见面。或许是我的思念动了天意,你居然又出现在我面前,和我在同一个屋檐下,每晚只要想到你离我近在咫尺,我就睡得无比安心。”
他的指尖在我脖子最敏感的皮肤上游弋,还不时轻轻刮搔着柔软的耳垂,耳边又是他如魔音般的低语,惹得我全身震颤,动弹不得。
不得不说,他这一片心意,我竟从来没有发觉。
过去他对我的好,全都当做了青楼之人的惺惺相惜,同为天涯沦落,又有那一面之缘,机缘之下,我只以为他是个身不由己的红尘中人。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所以我对他没有任何保留,在他面前,喜是喜,悲是悲,毫不掩饰。
如果早知他存的这份心思,恐怕这份情谊就会变成一坛陈年的女儿红,不是经年愈浓醉人千里,就是化为酸醋,不敢浅尝。
就在他的嘴唇落在我眼睛上的时候,我才如触电一般惊醒,一把推开他,落荒而逃。
半夏,半夏,你我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视你为长,对你又敬又爱。
我们是最贴心的知己,是最亲密的朋友,是无话不说的兄弟。
事已至此,从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我再也不用抱着脑袋去寻思为什么。
半夏如此执着于陌少一,竟是为了我。在他眼中,我对陌少一的爱意那么清晰,简单而强烈,令他嫉妒。他也许只是很好奇,为什么这个男人让我如此痴迷,他也许只是不解,为什么看透了青楼中情爱的肤浅之后,我还能以一颗纯粹之心相许他人。
在他早就不再相信的故事里,我扮演着一个天真的角色。
他爱上了这个天真的傻瓜,却不允许这个傻瓜爱上别人。
第十二章
回到青楼,来不及进房门就被云岫堵在走廊。
她悠悠然摇着扇子,啧啧道,“我的好公子,你对景裕王爷是来真的?竟连真容都给他看了去,看来你离开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只能苦笑:“若是我也离开了这地方,你岂不是寂寞死?”
“这里本来就是个来来去去的地方,看得多了,又何必为之难过?你们走了,自然有更多的姑娘公子来。”
“洛玉不是别人,怎么能相比呢。”拍拍她妆容精致的脸颊,我顾自回房去了。
身后传来她细不可闻的叹息。
关上房门,四周无声,连楼下大厅的火树银花之音也被拒之门外,不扰我心。
在渐渐暗下来的黑夜中,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这里面没有宿命,也没有永恒。
不日之后,听闻京师发生谋反事件,原来是先帝的皇叔泰安王爷耐不住寂寞,造反了。
本来就是如此,皇帝的位置是注定不会空太久的,很多人都排队等着,有本事的就立刻黄袍加身,没本事的就一命归西。皇位之争素来是一个王朝最激烈的内斗,其严重性远比一个皇帝的后宫不和所闹出的逼宫之灾要深远得多,有时候,一个王朝国祚的历史会因此改变,或者一个强国极有可能从此走向衰弱。
说起泰安王爷的谋反之事,其实京城中很多官员都不陌生,甚至连凤眠的百姓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他想造反已经想了很久,这个反造的几乎是人尽皆知。
先帝在世时,因为敬重泰安王爷的生母孝容太妃,因此对他的不敬行为多有包容,从未追究,及至先帝驾崩,理应是太子继承皇位,奈何小太子年岁尚幼,不能理政,加之本朝曾有兄殁弟继的先例,所以先帝的亲弟弟景裕王爷便是目前最为合适的人选,只是朝中派系争斗激烈,彼此相持不下,才令景裕王迟迟不能登基,给了泰安王爷一个绝佳的机会。
忍无可忍的泰安王爷,回想起自己这么多年的一事无成,难免心中抑郁,当年自己的兄长过世,自己没能坐上皇位,如今自己的亲侄子亦驾鹤西去,自己仍然不能继位,心中愤慨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