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头,洛玉已经捧起大碗,咕嘟喝了一大口,轻出一口气,道:“陌公子,跟我来一场比试如何?”
陌少一勾起唇角:“你可不要怕输。”
“笑话,我洛玉的酒量可是出了名的好。”
“大言不惭,今日我倒要见识一下。”
……
两个不服输的人各自捧着酒碗开始狂饮,不顾嘴角边溢出的酒水打湿了衣衫。
直到夜色四合,客人散尽,酒坛子遍地打滚,这场比试才分出胜负。
陌少一已经快睁不开眼睛,却还是抱着一坛酒,一口一口喝着,不时傻笑几声。
洛玉脸颊微红,头脑却清醒得很,他喝得很慢,一边品酒,一边看着耍酒疯的陌少一。
陌少一酒量虽好,在洛玉面前终究还是差了许多。
一个是夜夜饮酒的青楼公子,一个是足智多谋的朝堂政客,你我本该天差地别,为何我总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
看他半趴在桌边,平素的冷若冰霜消失无踪,俊秀的脸庞染上一层绯红,洛玉的眼神软了几分。
他伸出手,覆上他发烫的脸颊。
醉酒的人觉得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冰冰凉凉,让自己很舒服,于是在对方掌心上蹭了蹭,嘟囔了句什么。
洛玉低下头去听他的呓语。
“……夏”
洛玉顿时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夏……”
陌少一毫无知觉地呢喃着这个名字,抱紧怀中酒坛,胸口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洛玉笑着,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轻轻道:“我知道你喜欢半夏,也知道你将迎娶青鸾,我还知道你毕生之愿,就是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我了解现在的你,就如同我了解你的前世。
不管你是秦如墨还是陌少一,我都爱着。
这一次,换我等你。
朦胧中,陌少一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在解自己的衣衫,一件一件脱下,然后是温热毛巾的触感,在全身每一处擦拭,让原本燥热的身体逐渐冷却下来。
那双手很冰凉,让他觉得很舒服,于是他伸出手,凭借着自己本能的欲望抱紧了那个人。
第六章
(以下开始第一人称叙述)
无意苦争于世,却为江山所扰。
人生弹指已暮,莫道情深缘浅。
等到沧海化桑田,一个人,真是寂寞不过。
不见银发,不见佳人如画。
世间聚散无常之事百转千回,终于也落到自己身上,只是聚时匆匆,离时转瞬,不知该去赴那场属于谁的盛宴。
天色有些黯淡,唯有几缕缠绵的日光从云间流淌而下,落入人间。
支枕看着身边熟睡的男子,真想用手指细细描摹他侧脸的线条,一笔一划,仔仔细细,将他的模样刻进记忆深处。
可我不敢吵醒他。
若是他醒来,发现昨夜与他欢爱的人是我,而不是半夏,会不会当场拔剑杀了我?
唇边一抹苦笑,生生将漫延至舌尖的苦涩咽下。
陌少一,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可知道本公子把第一次给了你?
你那么讨厌我,知道以后,会不会更加讨厌?
讨厌我,也讨厌自己。
口口声声喊着半夏,怀里却拥着我,你或许会恨着这样背道而驰的自己,也因此更加恨我。
也好。恨,和爱一样难以宽恕。
披衣下床,走到镜台边,用清水细细洗涤脸上残留的脂粉,在手上打一些皂角泡沫,掌心有淡淡绿葵花清香。
洗净以后抬头,在铜镜里看到了他的脸。
我回身,淡淡一笑。
喜欢笑,因为喜欢从他人眼中看到惊艳。
他看着我,怔愣的样子让我不禁发笑。
走到他面前,抬手为他系上单衣的带子,又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拿起床边的外袍替他穿上。
“陌公子是否想用些早膳?”我收拢他外袍的前襟,抬眸看他。
他总算是回过神来,神色有些不自然,不知是因为欢爱之后的陌生,还是摄于我的真实容貌。
“不必麻烦了。”他没有推开我的手。
理罢,后退几步,在两人之间留出一段距离。
“陌公子,不送。”送客之意昭然。
听到他深沉的呼吸声在不远处,手上似乎还有替他理衣的余温。
我从容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笑望他。
眼中薄雾如沙。
他走之后,半夏才推门而入,抬手即来一个响亮的巴掌,把我的脸用力甩向一侧。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心尖也隐隐痛着。
“你是故意的,”半夏冷冷看着我,“故意让他喝得不省人事,故意让他看见你的真容,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
我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丝,“他心里只有你,我不会和你抢。”
半夏的眼神锐利如剑,几乎欲刺穿我的心口,“你抢不过我。”
凄迷一笑,撑起半身,不再理会他。
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半夏,是在城南郊外的树林,那天的阳光亮得刺眼,透过树叶流泻一地,蝉鸣聒噪,溪水淙淙,水面上有一层浅浅的光晕,偶尔击石飞溅的水花在天光下泛着银光,打湿河边白衣男子的鞋面。
他坐在一块大石上,用柳条在沙地上写字。
我坐在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茂盛的树叶掩去日光的一半明媚,留下另一半斑驳。
我们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写在地上的字,只看到他涂涂写写,最后扔掉了柳枝,用手掬起溪水洗脸,然后在清澈的倒影中看到了我。
他走到树下,仰起脸看着我。
那个时候我才真正看清他的容貌。他生得很美,温雅安静,公子如竹。
我也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艳,那种惊艳一直叫我非常受用。
而比惊艳更受用的,是他眼中的笑意。
我喜欢他眉眼如月的笑容,那样的笑,在晴光之下有一种盛放的暖意。
“跳下来,”他朝我伸出双臂,“我会接住你。”
可是我没有听他的话,而是抱着树干一直滑到地面,稳稳站在他面前,咧开嘴开心地笑着。
后来他告诉我,那天他在那片树林安葬了他的弟弟雪卿,可是他没有多余的钱为他立一块墓碑。
他们一起从很远的地方走到这里,但是今后只有他一个人继续走下去。
身无分文,却还是想方设法活下去。
他说,我从树上滑下来的样子很像雪卿小的时候。
一身白衣,污渍斑驳,在他身上依旧潇洒。
他问我为什么要到那么高的树上去,我说,我在找一个人,我们走散了,我在找她。
她是什么人?
我的债主。
情债?钱债?
太久了,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亏欠她。
人海茫茫,你要怎么找?
只要看到她,我就能认出她。
在那片树林中,我们就地分开,后来再见,他在楼上,我在阶下。
洛玉,是你。他认出了我,就算我脸上布满胭脂水粉,变得俗不可耐。
我没想到他这样的一个人,也甘心在这种地方停留。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有更好的去处,而不是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在勾栏之地卖笑讨生。
可是再想想,我自己不也是来了这里吗?
说来说去,都是沦落,有何不同。
这一次,换成我仰头看他。
我顶着这副花哨的皮囊,对他浅浅一笑。
半夏,我找到他了。
第七章
前途茫茫,我想我们都需要更大勇气,去赴那段未知的前路。
佛说缘起缘灭,皆有定数。而我的定数就是陌少一。
百年前,是秦如墨;百年后,是陌少一。
我找了他很久。
后来终于找到了他,可是他却不认识我了。
我还没有告诉他,我爱过他的前世。
那个叫做秦如墨的女子。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
她没有梳发髻,也没有戴紫玉,身边从来不跟婢女,总是一个人跑来跑去。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她,青春正当年少,不可一世,嘴角太过轻蔑笑意让她怒不可遏。
她脱口而出第一句话便是,“见到本公主竟然不下马行礼,你好大的胆子!”
我笑道,“何处看得出来你是公主?你若是公主,你的随从在哪里?金印在哪里?公主之尊是可以随便乱跑的吗?”
她一时之间说不上来,我又是一阵轻笑。
“哼,本公主报仇,十年不晚,你给我等着!”她扔下一句话便跑了。
不听话的小孩最令人头疼。
若不是受命在身,护她周全,我还真是想就此一走了之。怎奈皇命不可违,只能策马跟了上去。
伸手一捞,将那小小身躯禁锢在两臂之间,意气勃发道,“公主坐好了,我带你出城。”
方才龇牙咧嘴的凶悍模样,这会儿在我怀中却安静得很,我不禁奇道,“公主为何又不出声了?莫非是害怕骑马?”
她立刻抗议:“谁说本公主怕了?本公主什么都不怕!”
不甘的声音却比刚才微弱多了。
我眉尖一挑,突然间策马奔驰起来,吓得怀中的小人惊叫一声,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臂。
原本只想吓唬她,却没料到她脸色发白,手心冒出的冷汗弄潮了我的袖子。
总算大发慈悲地放慢行速,小公主青白的脸色闪过显而易见的怒气,大喊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我要诛你九族!”
我无谓一笑:“我的九族就只有我一个人,公主爱诛就诛吧。”
她狐疑瞥我一眼:“不要以为你把自己说的那么可怜,本公主就会放过你。”
不语,马鞭一挥,胯下骏马立即驰骋起来,她仍是吓得不轻,这回却不再大喊大叫了。
城外十里坡草地,我松了缰绳,仍由马儿去吃草,自己找了个凉快地方坐下,静静看着她在溪水边兴高采烈抓鱼。
其实心中有些疑惑,堂堂长公主,金枝玉叶,娇生惯养,怎么还会喜欢这种粗俗野蛮的游戏,真是连普通人家的闺秀都不如。
她唯一像个姑娘的地方,大概就是害怕骑马了。
嘴里咬着草根,靠着树身,正好眯起眼睛休息一会儿,四周鸟语花香,日光朗艳,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只是眼前的刁蛮公主实在让人不得安生。
“洛玉,你给我过来!”
“公主有何吩咐?”
“本公主肚子饿了。”
“公主不是在抓鱼吗?可以烤鱼吃。”
她的脸倏然就红了,“嗯……本公主有好生之德,把它们都放走了。”
我偷笑,抓不到就抓不到,还好生之德。
“公主仁慈善良真是令人敬佩,不知公主想吃什么山珍海味?”
“山珍海味就不用了,听说城东有家铺子的血糯米很有名,本公主就要吃那个。”
幸而城东不远,骑马不过半柱香。
小丫头一边摇头晃脑,一边道:“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的,骑马技术这么好。”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我只比她大了四岁。
我笑道:“公主想学骑马,我可以教你。”
“不学,以后想骑马,我就带上你。”
“要是我不在呢?”
“你怎么会不在?你敢不在吗?你不是父皇派来保护我的吗?”
小小年纪,倒是聪明绝顶。
“公主英勇无比,恐怕我的保护是多余的。”
“双拳难敌四手,公主打不过的时候,你可以帮忙嘛。”
我苦笑。
“公主恐怕没见过真正的打架是什么样子的吧?”
小公主轻轻摇首:“我只听父皇说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最可怕的打架了。”
紧接着又猛摇头,道:“大好时光,说什么骨啊枯的,洛玉,本公主要吃饭!”
“遵命。”
一声吆喝,挥鞭破空。
第八章
几日不见陌少一,他似乎瘦了些。但是依旧潇洒自如。
公子如竹,美人就是美人,就算是面无表情看你一眼,还是让人心如鹿撞。
在走廊不期而遇,他似乎吃了一惊。
我敛了敛轻飘飘的衣袖,道:“陌公子何必那么紧张,莫不是你以为洛玉是特意来这里堵你的?”
被我道破心思,他脸色略有些尴尬,却没说什么。
倒真不像平时那个霸气外露的陌少一。
见他难得安静,竟不与我斗嘴,如此可爱,刚想趁机多揶揄几句,便听得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洛玉。”
我叹息一声,回身看他。自从那日之后,半夏始终对我冷言冷语,见了面也只是淡淡一瞥,我们已经很多日未曾好好说过一句话了。
今日跟我打破这僵局,恐怕还是不希望我与陌少一接触太多。
“王府的马车在外面等着,你还磨磨蹭蹭做什么?”
果然,一开口就迫我。
再看看陌少一,自从半夏出现,他的视线就不曾从他身上移开。也罢,我倒成了那个碍眼的人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虽不敢自称君子,也是愿意做些美事的。
当即赔笑道:“说的也是,王爷的邀请,洛玉可不敢怠慢。”
走过陌少一身边,总算是没多看一眼。
到了门口,身后那道凌厉的视线还是直刺后背,刺得我心尖生疼。
心里正在伤感半夏的冷漠,抬头却发现马车上下来的人竟然是祈琅卿。
“王爷怎么亲自来接洛玉?”
祈琅卿俊容清朗,一抹春风从笑生:“自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那么今日洛玉定要好好陪着王爷,以解王爷相思之苦。”媚然一笑,万种风情,已经娴熟。
“别叫王爷,你我二人之时,不要用这套繁文缛节。”他一笑,拉我上马车。
他携我至一处僻静别院,依山傍水,绿柳迎风,一潭湖水照镜波,雅韵别致,真是一个好去处。
日风和丽,湖面水波粼粼,泛舟其上,凉意阵阵。
手中的象牙筷子晶莹剔透,不似凡品,入口的食物更是美味,与之相比,青楼中的佳肴不堪一提。
清风习习,吹动耳边发丝,抬手拂去,才发觉他视线灼热,比阳光更烈。
“祈公子在看什么?”我明知顾问。
他不回答,反而问道:“我一直有个疑惑,不知玉儿可否解答?”
何时开始,我已经从洛公子变成了玉儿。
玉儿这称呼倒显得我越发女气了。倒也无妨,洛玉本是勾栏卖笑之人,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媚态,不似寻常男人。
“公子请说。”
“我不解,为何玉儿会甘心流落青楼?以你之才,本可寻到更好的去处。”
我忍俊不禁,道:“这个世上怎会有人甘心卖笑,除非是自甘下贱。”
他深深看我一眼,想必心中已知答案。
这答案只有三个字。
陌少一。
“两年前我遇见他,他骑着马从我身边走过,并不认得我,但是我却记住了他。”回忆起见到他的那刻,一种亦悲亦喜的感觉便让心尖涨的生疼。
找到了又如何,他不记得我。
所有的喜悦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祈琅卿神色凝重,脸上写满不甘:“你果然是为了他。”
他是堂堂王爷,对我表达自己的心意也毫不吝惜,却独独没想到自己在感情之事上输得这么轻易。
“我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他迷恋半夏,因此常访青楼之地,竟不顾自己的名声。他可以为了一个人做到如此,洛玉此番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