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沫虽然听不到上官兰的心声,不过看也知道这好友在想什么,雷隐山中燠热难当,现下明明是隆冬,在这山里披荆斩棘,却会热得出汗。
雷隐山中处处阵法,小路藏在草丛里,不得不用剑一一砍出,但刚通过,草又长回原样,若不是有方向感和记忆力都极强的喵喵带路,他们不知道要在原地转多久,想到小徒弟当初在这不停找路,还得按时给他写信,宇文沫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那孩子,老是在奇怪的地方硬要装作成熟,又在某些时候单纯幼稚得要命。
他们四个足足在山里走了两天一夜,才终于找到锁妖塔的大门。
锁妖塔并非位于山顶,而是在山腰处某个断崖之上,附近连续布下好几个大阵,要闯过重重阵法,才会看到高耸入云的尖塔,此塔外表乌黑,闪烁着金属一般的百光,塔尖隐有雷光闪动,附近毫无生气,不闻飞禽走兽之声,死寂到近乎可怕的境界。
宇文沫依喵喵所说,把手按在大门上,催动真元之力,随即石门上从他手掌贴合之处蔓延出白色的咒文,都是霜雪凝结而成,散发出丝丝冷意,等咒文弥漫在整个门上,大门便轰然而开。
两人两兽迅速进入门中,大门又缓缓阖上,塔内不同塔外,温度竟是诡异的低温,上官兰冷得苦笑,从怀里掏出冰玉盒,抓了雪莲草花拼命地吃,宇文沫倒是无所谓,这温度与他体调相同,也不算太冷。
锁妖塔内不但寒冷,还很漆黑,不见一点明亮的完全黑暗之中,浓重的妖气飘散在四周,带来可怕的压迫感,遥远的漆黑深处仿佛还可以看见妖兽眸中闪烁的冷光。
宇文沫深吸口气,十指舒展开来,塔内的寒气就像聚集在他双手之间似的,开始凝出晶亮的雪花。
上官兰吓了一跳,看这气势,好友不是打算动真格的吧?「喂喂,锁妖塔有十层,就算是你师父那种天才,也花了半年才上去,你该不会打算硬闯吧?」普通人自然是遇弱则强、遇强则避,而且为了避免过度造杀孽,一路杀上去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我就是要硬闯。」宇文沫已经连声音都冷了起来,「洋儿已经在里边待了多久?不用最快的速度硬闯上去,难道我还一边野餐不成?」
从喵喵破碎而虚弱的解释之中,两人大致了解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宇文洋和喵喵花了一年打到锁妖塔的顶端,他们连宇文剑影的一半都不及,哪里打得过龙妖?只是也因为如此,那龙妖根本连现身都懒,就让宇文洋偷了火炎珠,用宗主的术法匆匆送出去了。
宝珠被偷龙妖自是很生气,就现身出来,打算一掌毙了这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不料宇文洋见了他就开始哭,说什么自己是宇文剑影的后人,从小听多了先祖的英雄事迹,只差狂龙剑没有看过,要求那龙妖达成他毕生之愿,龙妖本不欲信,他就绘声绘影地讲了几则宇文剑影的逸事,龙妖于是半信半疑地拿出狂龙剑来,结果宇文洋也不知使什么手法夺了剑,给喵喵下了命令之后就把喵喵扔出来。
喵喵自然不愿与主人分开,可是使役妖是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的,只好咬了剑一路冲回那山中小屋。
宝剑被夺,不知龙妖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就算喵喵额上的契约印还在,表示宇文洋还活着,可是又能活多久?他们又怎么有时间一层一层慢慢往上闯?
「一天之内我就要上十层。」宇文沫冷冷地说,「谁挡我,我就杀谁。」他已经没有办法管杀业的问题,他只知道眼见喵喵头上的咒印越来越淡,他的心也随之往下沉,直到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花十五年养育一个孩子,用尽心力和感情,把所有自己会的都教给对方,他确实冷情寡欲,就因为冷情寡欲,他付出的那些关爱,实在已经是他所能付出的全部,无论何人相询,宇文沫都能毫无犹豫地说,他不但是一个好师父,还够格称做是个好父亲。
可视的风云环绕在宇文沫周遭,他不爱动手、不喜杀生,不代表他不会,毕竟他的师父是个天才,虽没有好好教他,修行的法门他是都知道的,也没有懈怠过,要拿出真本事比拼时,在风云宗他是可以排上前几名的。
上官兰吓得头皮发麻,那一句「舍命陪君子」实在说不出口,只是头疼地挥手召出身后的巨剑,打算在宇文沫痛下杀手之前多撞飞几个不长眼赶来阻拦的小妖。
喵喵从小虎背上翻了下来,恢复了原来的大小,满身是伤的异狼妖不管那些绷带还微微渗着血,弓起背,咧开嘴露出利齿,眸中妖光大盛。
小虎知道阻止无用,心里暗叹一口气,不再劝阻倨傲的狼妖,只同样伸出利爪,散发出强烈的妖气。
「走!」宇文沫低喝,飞身往前。
他们大概走了半个塔面的距离,忽然听到暗处发出奇诡的笑声,一个妖艳的女子眼发绿光,款摆着走出来,身后是一大群形状各异的妖物,数量约有上百之多。
「让!」宇文沫寒着脸,只说了这一个字。
「两个牛鼻子老道带两只小妖怪就想闯锁妖塔?」女子掩着唇嘻嘻笑了起来,「莫非是以为我锁妖塔无人?」这些妖怪长年关在塔中,只能互相寻衅打架,大的吞小的,再被更大的杀死,所以多半都比入塔前还更强了。
「区区蛇妖,也敢大放厥词。」宇文沫冷笑了一声,心头的焦躁到了极点,反而累积成无边的恐惧沉淀下来,他身影一闪,上官兰还不及阻止,他就已闪到那蛇妖身前,一掌拍下。
蛇妖张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她可以听到自己心脏凝结成冰的声音,然后是碎裂的声音,接着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上官兰无奈地大喊:「不想死的就通通让开!」那狠辣的一掌已经表现出宇文沫的决心,他认知道自己小觑了宇文洋在师父心目中的重要性。
如果宇文洋就代表宇文沫对人生的某些寄托,那么,人为了保护生命里的唯一,也许连心都可以化为修罗。
宇文沫从第一层开始往上打,塔中妖魔几乎无一能从他手上走过三招,这些妖怪都是当初随着龙妖造反打天下的,这下被激起凶性,竟更是一批一批涌上来,宇文沫却是冷着脸,毫不犹豫地频繁出掌。
上官兰越看越心寒,如此掌掌毙命,到时候业报轮回该有多严重?自己引以为傲的剑术虽然确实高强,但宇文沫看似简单的掌法,才是真正的杀人之术,他实在很想劝阻,但他明白宇文沫不会听他的,大家都杀红眼了,包括小虎还有重伤的喵喵,一团混乱之中没有人会理他,他能做的只有尽量把敌人都打昏,倒下的妖物宇文沫就不会再施以重手。
两人两兽一路杀上第九层,塔内黑暗无光,上官兰无从判断时间,只觉得这无尽的杀戮就像一辈子那么漫长,他手上虽无妖物殒命,但道袍已经溅满血迹,唯有不染血尘的飞剑还亮着剑光,他疲累至极,本来一边打一边在心里咒骂宇文洋,现在是累到都气不出来了,师父啊,你究竟为什么让徒儿我来帮他们啊……待在家里睡觉多好呢……
妖物的叫嚣声、虎啸声、狼嚎声,让本来死寂的锁妖塔沸腾着,摇摇欲坠的喵喵死死撑着身子,满手是血的宇文洋面色依旧很冷,背脊也依旧很挺,小虎绕在他们身边,不断试图把主动攻击的妖物扫开。
守着锁妖塔最后一层的是一只异狼妖,高大的男子背着手,微笑着站在血路的尽头,他是龙妖座下的第一大将。
「让开!」喵喵龇牙咧嘴,对同族的前辈毫不客气。
「小朋友,你上次来我就劝告过你了,那种弱小的主人还是换一个吧!」男子呵呵笑着,「真的盗走火炎珠和狂龙剑,看来他还是有点小聪明吧?不过,有小聪明的人通常死得比较快呀……」
「让开。」一脸冷漠的宇文沫发话了。
「放心吧!我不想跟你们打架。」男子笑着摊手,「异狼不欺负弱者……呵呵,看你们,两只小朋友都伤了,带剑的不会杀人,会杀人的眼看是真元耗尽了,跟你们打架没有意思。」
上官兰摸着鼻子,默认了自己不会杀人的事实,「那你让开吧!你再不让开,这位道友要拼死攻击你了,前面几个守塔妖都是给他拼死一搏杀掉的,贫道不觉得你可以例外。」
男子又呵呵笑出来,「无妨,让主上收拾你们吧!」随即一个闪身不见踪影。
能不打是好事,意狼妖说的并没有错,为了用最快的速度打上来,宇文沫几乎催尽真元之力,现在体内接近于虚空,撑不住再多用几招了。
两人两兽走上最后一层,眼前是一扇大门,就跟塔口的一模一样,宇文沫深吸口气,把双掌按在门上,再次催动真元,寒冰的掌气慢慢弥漫大门,厚重的石门悄声滑开,先映入眼帘的是烛火的幽光,他们都忍不住眯起眼,走入大门之后才逐渐适应了许久不见的光亮。
脚底下是褐色的地毯,必须仔细看才能发现那是干涸的血的颜色,地毯铺着石阶拾级往上,放着一张朴素的石椅,一个男子微敛着眸,靠在石椅上,脸上毫无表情。
如果上官兰还有闲情逸致,他会当场发誓这是他此生看过最美的男子,银白的长发流泻到地上,微微泛着雷电色的光芒,一双金眸璀璨如日光,又比月华更冷,五官一如雕刻而成,没有丝毫瑕疵,一身白银龙鳞甲稍稍削减了那种细腻的俊逸,添上一抹冷傲的英气。
八百年前发起仙妖之战,打到天庭门口,最后被镇压于雷隐山的冰雷妖龙,凝韬。
就算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凝韬身上还是散发出很强大的气场,将眼前的两人两兽压得动弹不得。
宇文沫深吸口气,感觉丹田虚无,实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界,但仍是拱手道:「贫道风云宗宇文沫,之前劣徒来此盗宝,贫道代为赔礼,请放他一条生路。」
凝韬缓缓地哼了声,冷漠的金眸看向宇文沫,「宇文道长不妨算算,这一路上来手上了结多少性命,有何资格跟吾谈生路?」
「若非如此,恐怕贫道上得塔顶时,那劣徒只剩枯骨一副。」宇文沫又拱了拱手,「斗胆请问,要如何才能将小徒归还?」
「劣徒吗?确实是个顽劣的孩子。」纤细的指尖在石椅的扶手上点了点,凝韬的眼神就像扫视着自不量力的敌人,金色眸光中有很明显的轻蔑,「宇文道长,你师父来此寻衅闹事、你徒弟来此偷拐抢骗,你又杀尽吾塔中妖物,道长以为,吾会请你们喝壶上好的茶,再恭送你们离开?」
上官兰知道宇文沫说不出什么好话,拱手笑道:「贫道无机剑门上官兰,凝韬前辈,留那个笨小子在这气您也没有用,还不如让宇文道友带回去管教,前辈想喝好茶吾等可以择日拜访,包准茶是今年新采的春茶,水是高山梅林的融雪,这样如何?」
凝韬瞥他一眼,好像扬了下嘴角,又好像根本没有改变表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个王八蛋成仙了?」
两人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指宇文剑影,难得看这一脸冷漠的龙妖说出一个这么强烈的词,两人内心虽然都颇为认同,但宇文沫也只能肃着脸道:「家师已于三年前度过天雷劫。」
凝韬淡淡地哼了声,金眸中光华流转,极其耀眼,「天界无人,还不如归吾所有。」说完这狂妄的一句话,他起身,扯了下嘴角,「我卖那个王八蛋一个面子,看你们造化吧!」
宇文沫还没明白过来那是什么意思,凝韬已然隐去身形。
上官兰头痛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是叫我们滚还是叫我们救人?这些人讲话怎么都不清不楚的?我只想回家睡觉啊……」
宇文沫转头对喵喵喝道:「洋儿在哪里!」使役妖与主人之间有咒约相系,如果凝韬不现身阻止,喵喵该找得到人。
喵喵被这么一问立即便窜了出去,绕着往内跑,其他人赶紧追上,一直跑到塔顶最内部,喵喵慢下脚步,发出了痛苦的低鸣。
宇文沫看着眼前的冰墙,倒抽了一口冷气,在那坚冰的正中央,隐隐约约冻着一个人影,「洋儿!」
「不会吧……凝韬把他用冰封起来了?」上官兰按着额角,只觉头疼至极,凝韬用妖力凝结出来的坚冰必然刀剑不可断,若非宇文洋同样体性偏寒,恐怕早就已经死了,可是想把他救出来就要把冰化了,他们又没人会使火,能怎么化去这冰墙?
喵喵发出了一声悲鸣,扑上去抓那片冰墙,但狼妖的爪子虽利,却无法损毁坚冰一丝半毫,只留下了刺目的血痕。
小虎见它还想要抓,低吼了声把它掀翻在地上,死死压住了。
喵喵愤怒地咆哮道:「放开我!放开我!」它虽不断挣扎,但它本就伤得重,又随宇文沫一路打上来,早就是只剩一口气,又哪里挣脱得开。
「都闭嘴!」宇文沫也咆哮,双手一颤一颤,「我会救他,安静!」
喵喵停止了挣扎,用发红的眼睛凝视着宇文沫,上官兰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喂!不要告诉我你想把这面墙的妖力吸收!你知道这样你会多出多少道行吗?你罪孽深重,不用数百年去洗清不行,你这么做要是天劫提早到来,你怎么挡得住!」
宇文沫深吸口气,把颤抖的双手按在冰墙上。
「你疯了吗?」上官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这种徒弟不要也罢,我们出去吧!他俩都离经叛道,连你也跟着疯了?你说他为了讨你欢心去盗剑很傻,你用自己的命救他还不是一样傻?」
「等你收了徒弟,就会懂了。」宇文沫闭了闭眼,催动所剩无几的真元之力向内转动,「他是我唯一的……」冰寒刺骨的妖力由掌心往内倒流,冻得宇文沫再说不出一个字来,经脉都冷得发麻,连心脏也疼痛得不断紧缩。
隔着衣物,触碰到的肌肤温度就像冰,上官兰骇然松手,喃喃道:「你真不要命了吗……宇文,徒弟再收就有了啊……我真的不懂……」
其实宇文沫自己也不是很懂,他只知道,既然眼前的路只剩一条,那他无论如何都只能往下走。
又或者,不过是因为这三年太寂寞,被那个傻徒弟这样朝夕缠着,一旦人去楼空,生命中剩余的只有等那一封家书,到得信也不再来,他就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期待。
再收一个徒弟?像他这样感情淡漠的人,付出过一次全心全力,又要再从哪里挖出同样的一份东西,去付出给下个人?真的再收徒,也许他会跟他师父一样,变成一个差劲的师父。
宇文沫的全身都冒出寒冷的白烟,冰墙逐渐瓦解,本来冻在墙中的青年落回地上,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是宇文沫在分别三年之后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徒弟,虽然光线阴暗,但他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宇文洋看起来抽高了,离开时还像个孩子一般,此刻怕是比他高上一点,肩膀也宽了,短发已经是纯银的霜雪颜色,就和他一模一样,唯有那双黑眸仍一如当初,单纯而且天真,好像从未变过。
妖力在五脏六腑之间冲撞,宇文沫眼前一白,软倒下来,感觉自己被一个怀抱紧紧抱住,便强撑着睁开了眼。
来的时候一直想,要把这个笨徒弟骂一顿,不但要骂,还要往死里打,等真的见了人,却是没力气这么做了,灼热的水滴落在他脸上,宇文沫失笑了声,虚弱地低斥道:「都几岁了……还哭……」
「对不起……」宇文洋哽咽着道歉,嗓音嘶哑颤抖,「师父……」他伸手轻抚着那袭染满鲜血的道袍,已经完全看不出原色的布料,每一寸都渗着鲜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封住了多久,可是他马上就领悟到师父必须面对什么。
杀孽、吸收妖力,若天劫在百年内就来,两劫同至,甚或三劫齐下都并非不可能,一劫已经难过,到时候恐怕宇文沫非死不可。
宇文沫艰难地喘着气,呼出的空气都凝成白霜。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宇文洋的眼泪还在滴滴答答地掉,「对不起……」他就像孩提时代那样,亲昵地蹭了蹭师父冰冷的脸颊,手指揪在染血的袍子上,紧得未干的血液顺着缓缓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