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易雪寒手中发出“啪”地一声,随即摊开手。
“嗯,好吃……”咂咂嘴,温孤于燕又探出手从易雪寒掌心中拈出一半核桃,“没想到你剥这玩意儿比我还要在行啊?”
摇头一笑,易雪寒心里想着一旁这人只晓得吃,却哪里剥过?
转眼又“啪”地一声捏碎一个,再看了看正吃得津津有味儿的温孤于燕,易雪寒忽然想起初见这红衣少年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小的肉团子。
京城内的天气一入冬就冷得厉害,天上的大雪纷飞,透过窗户望着宰相府内正凛冽地开着的红梅,那怒红的颜色像是滴了血一般。
颓然笑了笑,动动手指摸了摸着自己所躺着的奢华的床,已经好久没有下过床的易雪寒的思绪飞向了远方,全然没有听到一旁的百花堂堂主解释自己的病。
这时,窗口处突然探进一颗圆乎乎的脑袋,随即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便惊醒了易雪寒的眸。
那桃花眼溜溜地扫过室内的每个人,随即锁定在自己床边的一个紫衣小童身上,“白,你出来啊,我们去打雪仗好不好?”
打雪仗?……这个词让在床上的小人儿猛地想起前些年好像在村子里见过一次,当时还是悄悄地背着娘亲下的床站在门口偷看的,不过因为身上包着被子不敢走得太近便只能远观所以看得不大清,那似乎是一种一群小孩子在一块儿把雪捏成雪球然后相互嬉闹的小把戏……
“咳咳、咳咳、咳咳……”又在床上咳了几声,易雪寒忽然有些黯然。
那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小儿还在窗外不停地喊着“白”、“白”、“白”……可那端坐在堂主身边正聚精会神听着堂主会诊的紫衣小童哪儿顾得理他,只是偶尔回头冷冷地看那红衣小儿一眼表示不耐烦。
再过了一会儿紫衣小童根本不再理会那桃花眼的小儿,而窗外那小儿也似乎放弃了一般突然从窗口离开。
可正当易雪寒准备皱眉时,他却又看到门突然被人慢慢地推开一个小缝儿,随即一个人便堪堪地从那小缝儿里挤了进来。
一双明亮的桃花眼,圆乎乎的团子脸,身上穿着是一件大红色的棉袄,那锦缎子不用细看就知道是上好的,易雪寒看着那闯进来的小儿,这才察觉他原来也是一个权贵之家。
那红衣小儿无视了所有人便直接跑到了小床边,随即顺手环着紫衣小童的腰:“白、爹爹说你要是不理我他就去找你娘亲算账。”
回头,紫衣少年一脸的漠然:“温孤于燕,你再说一句今儿就别回去了。”
吐了吐舌头,红衣少年立马站到一边闭上了嘴。
易雪寒忍不住悄悄在心里偷笑,这两个人看起来完全就是不同世界里的人,怎么那红衣小儿还会这么亲近?
再过了一些日子天转暖了,而那时温孤于燕也才六七岁,只是由于家世的原因致使他的性格有些骄纵,另加上老人们看他小护着他,年小的又知道他霸道而不敢惹他,因而基本上除了白樱没人能降得住他。
不过似乎也正是由于温孤于燕的爹爹发现了只有白樱能降得住温孤于燕,所以白樱突然就变成了温孤府的常客,而自己也因为某些原因让白樱带着自己去了温孤府……再来就是同温孤于燕结识。
温孤于燕自小见着易雪寒便习惯喊“呆子”,易雪寒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原本就呆还是因为做了什么事让温孤于燕觉得他呆,可是被喊得久了他也便慢慢习惯了。
易雪寒常想,其实呆着也很不错,很多美好的事情便能多停留一会儿。
“喂,呆子,你说白樱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这时,马车里还在吃着核桃的人又闲不住了。
“我猜醒着。”说着易雪寒轻笑了一声,然后又将手中的核桃仁儿递给了一旁的少年,“你要去就去吧,我先给你剥着,要吃了再来拿。”
“切,公子我不稀罕你的核桃!”说着扇子一摇,随即抓起易雪寒掌中的核桃仁儿温孤于燕便让车夫停下车然后跳了下去。
掀开车帘,看着温孤于燕刚刚乘上去的那辆青色的马车,易雪寒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放下了车帘。
果然,明知捉不住的东西,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终究都还是捉不住。
就像那一年的大雪,无论它再怎么美丽,无论自己再怎么想要挽留,只要它不是属于自己的,那么就算自己拼了命都留不住。
马车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遮天蔽日,宽阔的官道上的两辆马车正在并驱而行。
听着马蹄声在寂静的路上突兀地响着,易雪寒却忽然觉得人生漫漫却孤寂异常。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世上还有没有比现在这样更加孤寂的陪伴,明明就在咫尺,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
叹了口气,易雪寒闭上眼,皱眉。
好像有些事情是冥冥之中就注定了的,而现在自己能做的只有任由时光飞逝,莺飞草长,然后离人渐远……
第9章
到了京城易雪寒跟白樱和温孤于燕告了别之后便直接回到了宰相府,而他一进府里便有小厮带着他直接去了宰相大人的卧房。
楼廊匡阔连绵,水榭亭台重叠,荷塘碎影浮光。
虽然这当朝宰相是一大清官,可是他的府邸却是少有的奢华,说来也毕竟是皇帝赏赐的府邸。
朱色的漆雕门微掩,但浓重的药味儿却通过那小缝儿扑鼻而入,易雪寒轻轻推开门抬脚进去,随即便看见了那张华贵的床上所躺着的银鬓老者,也就是当朝的宰相。
那宰相此刻在床上躺着,远远低看去只见他安安静静地似乎并未有任何风寒的迹象,反倒是像已经睡着了般。
“爹。”轻轻唤了一声,易雪寒见没人答应,便走近仔细一看,这才确定自己的父亲原来真是睡着了。
皱眉,易雪寒正疑惑的时候,门口却又进来了一个华服的妇人,宝钗在髻,金环在耳,身上珠玉琳琅。
那妇人一进门便看到了站在床榻前的白衣少年,随即眼中便涌出了泪花:“寒儿,你可算回来了……”
回头,易雪寒看着门口那容颜憔悴的妇人,随即便急忙走过去扶住她,“娘,爹爹身子还不见好吗?”
“是呀……人老了身体就不好,刚刚百花堂的堂主老看了,说估计就月底了……”说着妇人便开始呜咽起来,一双泪眼里满是岁月的伤痕,“你看看这可怎么办啊……我们娘俩儿今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啊……还有你的病……”
“不是说风寒吗?”易雪寒有些奇怪,看床上睡着的人完全不像是风寒的迹象。
摇了摇头,玉搔头跟着轻轻晃了晃,那妇人擦擦眼角的泪:“不是,因为起初不大严重娘怕你担心就说风寒,但是不知道这两天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怎么也不醒,百花堂堂主也摇头说……”
“娘,没事儿的,爹爹不会有事的。”嘴上说着宽慰的话,易雪寒却内心满不是滋味,他也知道娘亲是在担心以后家道衰落后无力医治自己的病。
俗话说“百行孝为先”,而白发人送黑发的人无疑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
叹了口气,易雪寒将宰相夫人扶到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下,紫金的香炉中是袅袅的檀香,屋内的药味儿这会儿也淡了不少。
虽说自己对那位总是高高在上的宰相父亲没有多少感情,可终究是血浓于水,而且说来这几年那位宰相父亲在财力和物力上从未对自己有半分吝啬,但多数是自己不想要而已。
“寒儿……”那宰相夫人还在呜咽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直直地往下落,看得一旁的易雪寒心酸。
虽然那华服妇人现在是宰相夫人,有着好吃好住好穿戴,但是她自己明白自己这一生却从未求过荣华富贵,否则当年自己也不会在被宰相大人的原配夫人赶出去的后还坚持生下那孩子,还为了那个一出生就带着病根儿的孩子耗尽了青春。
又哭了一会儿,宰相夫人忍不住看了看躺在床榻之上的比自己大上了十来岁的夫君,然后她便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夫君身边坐下,“寒儿啊……娘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你……让你跟着娘吃了那么多的苦……但是娘没办法……谁让娘当年爱上了你爹了呢?你不知道你爹他年轻的时候呀……”
宰相夫人原本不是多话的人,而易雪寒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年轻的时候原来是宰相府里的丫鬟,更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爹也会有那样温柔的时候。
是夜,晚风徐徐,易雪寒将自己的娘亲扶到床上歇息后便一一关上了门窗,随即他便只身一人度步到后花园。
望着天上的明月,易雪寒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的书桌上放着一张大红色的帖子,那是城南李尚书家的喜帖,说是这个月底要嫁女儿。
想了想,易雪寒提笔婉拒。
第二天早上命人将帖子送了出去,易雪寒望着那小厮骑马奔跑的身影,心想不愧是宰相府的人马,出去格外有气势。
但想到这里,易雪寒又不免嗤笑:父亲这一去,如果自己不争气,估计家道会就此衰落吧……
其实原本易雪寒并不十分在意家道衰不衰落,因为小时候受的苦已经将自己磨练得麻木,可是一想到昨日娘亲的泪眼,易雪寒就忍不住一阵心口作痛。
回身进府,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宰相的卧房。
推门进去,又是一阵浓烈的药味儿扑面而来,易雪寒忍不住皱眉,“娘,该用早膳了。”
“嗯,你让她们端来一点儿放桌子上吧,娘等你爹醒了喂他。”房内的宰相夫人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是夜里又哭过了。
“娘你休息一会儿吧,我来看着。”易雪寒说着往房内走了几步,然后就看到宰相夫人红肿的双眼。
“不,你去看书,或者去找白公子也行,娘在这儿陪你爹……”顿了顿,宰相夫人忽然又哭了起来:“娘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跟你爹白头到老,可是他怎么能……”
“娘……”易雪寒一时间忽然找不到词语来安慰。
“娘没事,寒儿去吧,娘想静一会儿。”宰相夫人说着冲自己的儿子笑了笑,那泪还挂在脸上看起来竟异常的凄凉。
“是……”皱眉,易雪寒慢慢地退出了呐药味儿弥漫的房间。
百花堂。
大堂之上的高额扁端端地挂着,上面几乎所有江湖术士都喜欢用的“华佗在世”四个字正正经经地刻在上面,可是旁边加上了一个宰相印章之后便显得与众不同,那还是易雪寒来到京城之后宰相为了感谢百花堂堂主救子之恩而赠的。
堂上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端坐在正堂之上的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另一个则是身穿紫衣面如冠玉的清冷少年,而在两者之间坐着的则是一身白衣温文尔雅的宰相公子。
“敢问堂主,家父真的无药可医?”
“公子,在下行医多年,也一向以‘济世救人’为宗旨,若是有药可医治宰相大人的疾症,那在下又为何不用?”
第10章
六月初一,宰相府大丧,全国老百姓都为之惋惜。
遥想老宰相一生为人清廉,为政公谨,在朝中也从不与人结党拉派,一辈子真是忠忠恳恳为天下百姓,就连皇帝也敬他三分,而他这一去,皇帝便缺了一个忠实的帮手,而这帮手的位置估计百年也难得有人能够取代。
老宰相出殡那天,京城的百姓全都撑着纸伞伫立在路两边为宰相送行。
长安街上,一身白衣的宰相公子则抱着宰相的牌位在最前方默默地走着,丧殡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城,便向南郊走去。
据说老宰相临终前曾吩咐过自己过世后便埋在京城的南郊,而老宰相的夫人听到这话后便立刻嚎啕大哭起来,而之后皇帝便让人在城南建了一座宰相祠,上面记载了宰相生平的事迹,那些铭文浩浩荡荡地写了一整面墙壁,但是后来宰相公子却要求自己来亲自撰写。
看着眼前的宰相祠,易雪寒抱着牌位的手忽然开始颤抖,也不知道自何时起竟然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而奇怪的是小时候几次在鬼门关挣扎的时候自己也不曾产生过现在这样的恐慌。
将厚重的古木棺材放入祠堂的后方的棺坑中,命人盖上了土,老宰相夫人又在祠堂里哭了整整一个时辰,而后终于因为体力不支伤心过度而昏了过去。
易雪寒命人将老夫人送回了府邸,随即看着前来祭奠的人,那些人中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有,而几个时辰下来易雪寒回礼也回得腰痛得不行。
再过了一会儿,人群中闪出了一个紫衣少年的身影,而那紫衣少年身边则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易雪寒有些怔忪地看着那个白衣少年,身边的一起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切。
那少年生者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亮晶晶的眼中泛着淡淡的星光。
高挺的鼻,细长的脸,消瘦的唇。
青色柔柔地荡在腰间,脑后的玉竹簪露出半支尖儿耀着淡淡的光。
脚步轻缓,那平常难得有愁容的人儿也难得严肃,皱着眉看着同样一身白衣的易雪寒,他纤瘦的掌中还紧握着那常拿的扇子。
扇面上是一首小诗,诗旁画着些星星点点的梅花儿,猩红着刺眼的梅花儿。
“节哀顺变。”白樱淡淡地说道,眼中映着的是宰相祠中那一尊高大的雕塑。
雕塑的人骨骼清瘦,身形颀长,一身官服,一顶乌纱,生平为人敬仰,死后万事流芳。
或许人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如此,毕竟为人一世不过是图功名利禄,可浮生种种皆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除了死后留名,却也别无他法。
“节哀顺便。”一旁的温孤于燕这时开口了,简单的四个字,他却酝酿了许久。
“多谢。”微微一笑,易雪寒的嘴角没有半丝与平常不同的感情,好像此刻在祠堂中去世的人与他无半点干系,又似是那祠堂中去世的人并不是他的爹爹一样。
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扇面微微一抖,那扇上的梅花儿便堪堪似要落下来一般。
“你……”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温孤于燕不懂,他不懂易雪寒为什么可以这么镇定。
太阳渐渐高升,林中的浓雾慢慢散退,本来忙于政务的官员们也渐渐地离开了,而来祭拜的人也慢慢变少了。
“多谢。”还是一样的言辞,易雪寒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尽管那少年并没有说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却好了许多。
叹了口气,温孤于燕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现在才不了解易雪寒,而是从小到大自己都没有真正了解过。
“那……我走了。”说着转身,温孤于燕也难得没有拉着白樱一起。
“慢走,不送。”简简单单四个字,易雪寒的嘴角还是微微勾起,似是画上去的一样。
“易公子,你常是这样终是不行的。”一旁,白樱微微侧头对着易雪寒的耳边说道。
点点头,易雪寒嘴角依旧带笑:“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易公子做何打算?”淡淡的言语,不带甚多感情,白樱早已看穿了易雪寒深藏多年的心事。
“不如就此相望于尘世间。”说着低头看着有些泥泞的地面笑了笑,可易雪寒的眼中却不带半丝笑意,“他若安好,我便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