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珍不禁莞尔,“我倒觉得这位性子耿直,是个好人。俗话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他明知这样的话容易招人厌恨还来跟我说,可见真将我当作子侄,一心为我好。
你知道实际情况,自然觉得他罗嗦讨厌。可是他却不知底里,误以为我昏了头,说的话算得上苦口婆心了。而且现在形势微妙,当然不能再节外生枝。
呵呵,所以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怪他,反该承他情才是。”
风曜听了,不由仔细打量韩珍几眼,揶揄道:“要不是我刚才见你偷着打哈欠,还真要把你当圣人供起来了。”
韩珍脸颊微红,讪笑道:“话虽是好话,可也太多了一点儿。”
风曜取笑了他几句,忽然说道:“你表哥一向关照你。你这次虽然是小伤,但大小官员差不多都来个遍,怎么反倒是他没来坐一下?”
韩珍说:“他是送婚正使,应酬多得很,来不了也是应该的。再说,我也没什么大事情,你不用老守着我,免得别人疑心。要不你去瞧瞧吴衡好些了没?……或者你去打听打听西戎使团和南吴朝廷有什么动静,可别是出了什么岔子才把安王绊住了。”
到了晚上,安王来了,依旧风度翩翩,只是双眉微颦,神色间有掩不住的疲惫。他先问了问韩珍的情况,韩珍说没什么了,又问安王现在形势如何。
安王叹口气说:“西戎使团已经正式向文贤帝递交国书,送上厚礼,祝贺延吴两国将结为秦晋之好。而且同行的还有一位西戎公主,叫拓跋燕,是拓跋朔的堂妹,说是仰慕昭云太子,希望嫁给他作侧妃。”这些事情风曜一早告诉韩珍的了,所以韩珍点头等他继续。
“我今天和那些吴国人西戎人应酬了一天,希望阻止昭云太子娶这个拓跋燕。……只是事情有些难办。自从峡谷关大捷传到吴国朝廷,吴国上下对我们大延的态度就有些微妙的变化,多了些忌惮,少了些随意。不过即便他娶了,应该不会动摇永嘉的正妃地位。恩,刚才接到信,北肖也派来贺婚使,后天就到临川。”
韩珍皱眉,“北肖也来凑热闹?只为贺婚?”
“也许只为贺婚,也许另有目的。到底为什么,恐怕得等他们来了才知道。”
韩珍见安王愁眉不展,连忙轻声告诉他昭云太子已经相信他不是谭盈,多半不会再来找他麻烦。安王到了此时,微颦的眉毛才舒展开来,叮嘱韩珍不可大意,便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西戎使团也搬入了迎宾馆。不过,韩珍窝在房间里,没去看热闹。这两天,他不用到昭云面前做戏,昭云也没来看过他。韩珍暂且把西戎北肖南吴大延的事情抛在脑后,整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再不就和风曜下棋聊天,竟是到了临川之后最为轻松适意的两天。
五月十六日晨,永嘉公主身边的太监来报,说公主的一个贴身宫女死在了床上。原来,那名宫女是惯常服侍公主晨妆的,可是这一日公主起了,却迟迟不见她来伺候,便命人去催。来人开始见她脸色红润,还以为她沉睡未醒,出声唤她,却不见她应,伸手去推才发现她竟然气绝多时。
安王等人赶忙赶了过去,众人细看那宫女的尸首,皆看不出死因。唯有风曜看后,断定她死于“香梦沉酣”。据他所说,中了这种毒药的人先是昏昏欲睡,在睡梦中呼吸渐停,而且死者面色红润,神态安详,宛若酣睡模样,是以得名“香梦沉酣”。只是其味辛辣,容易被人察觉,一般少有人用的。
安王去了公主房中,只见她无心梳洗,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头,哭得两眼红肿。安王细问她昨日饮食,公主说,昨天晚膳有一道辣口的菜,她的口味一向清淡,不曾动过。她知道那宫女嗜辣,便将那道菜赏给她用,哪想到……
公主说到这里更是惶惶不安,又哭了起来,直道要回延京去。安王又是安慰又是斥责,终于哄得她安静下来。只是公主本就心情消沉,如今更是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众人都明白,此举不是真要毒死公主,而是有人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呢。
安王苦于没有证据,只得暂时隐忍,对外便说那宫女不守规矩,被他赐死了。另外,细细排查永嘉公主身边的宫女太监。
五月十七日,北肖的贺婚使团到了临川。文贤帝召见了北肖使臣,欣然接受了他们呈上的贺表及礼物。北肖的正使是睿王耶律鹄,北肖王之子,太子耶律鹏之庶兄,是北肖朝廷中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南吴也安排北肖的贺婚使团住进了迎宾馆。
当晚,安王和拓跋朔分别拜访了耶律鹄,都觉得这人言语豪爽,举止亲切,实则深藏不露。
五月十八日,文贤帝在显德殿设晚宴宴请三国使团。
延国使团中,公主因出嫁前不宜抛头露面,便留在馆中。安王担心她的安全,便令杜翼将军亲自坐镇,严加警戒。其他人员便都去赴宴了,这时韩珍的扭伤已经好全,也跟着去了。
未央宫玄武门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安王昌王并一众官员和随从由几个大太监引领着往显德殿去,竟偏巧在显德殿外的甬道上和拓跋朔等人狭路相逢。
西戎使团人数不多,个个都是虎背熊腰,虬髯褐肤,只有拓跋朔身边一人生得身量娇小些。韩珍仔细一看,却是个浓眉大眼,光彩照人的西戎少女,想来就是那位西戎公主——拓跋燕。
安王和拓跋朔看到对方都略微一愣,随即笑着向对方走去,差个三步便站定寒暄起来。延戎两国官员跟在两人身后都不作声,略微戒备地看着对方。
昌王站在安王旁边,板着脸,不言不语。
那拓跋燕转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延国众人,韩珍觉得她这样子说不出的灵动可爱,不由微微一笑。
只是那位公主看过一圈之后,就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昌王身上,不住地上下打量。昌王被她看得火起,又不好发作,脸色越发难看。
拓跋燕得了个空,插嘴说道:“这位姐姐就是永嘉公主?果然不负“大延第一美人”之称。我一直以为延国人不如我们戎国人身量高,没想到姐姐竟然生得比我还高呢。”
话音一落,众人皆是呆愣当场。
随后西戎官员低声哄笑起来,互相使着眼色,嘲讽的意味颇浓。延国官员面上都是不渝之色。
昌王铁青了脸,恨声问道:“你说谁是姐姐?!”
拓跋燕睁大了眼睛,讶然道:“啊!你竟是个男人?怎么生得比画上的仙女还漂亮?”
拓跋朔见昌王气得暴起青筋,心中十分解气,假意训斥道:“燕儿休得胡言!这位是延国的昌王殿下。”然后转过脸去,对昌王笑道:“小王的皇妹年幼识浅,不知世间还有所谓的男生女相。小王代她赔礼,还请昌王殿下大人有大量,宽恕她莽撞无知。”说罢,笑着拱手为礼。这礼行得极为敷衍草率,名为赔罪,实则挑衅。
昌王果然暴跳如雷,骂道:“你兄妹二人一唱一和,竟敢拿本王取笑!本王今日岂能饶过你们!” 说着便伸手去拔腰间佩剑,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的佩剑已经在朱雀门解下了,便扬手就打。
安王赶紧握紧他的手腕,使力要将他的手压下,可是那里比得过昌王的力气。
眼见不好,安王忙说:“六皇弟不是从不打女人吗?难道今天要在吴国的未央宫中破这个例?”
昌王恶狠狠地瞪着拓跋兄妹,嘟囔道:“如果再有一次,本王倒不介意破个例。”
安王压下昌王的手,攥紧他的手腕,眼睛却看着拓跋燕,笑道:“公主殿下可知道我们大延有句俗语,叫做‘人不可貌相’?我六皇弟虽然生得俊美非凡,却是延国军中有名的猛将,初上战场便斩杀贵国两员大将,一战成名。呵呵,小王造次了,那么出名的晓风大战,公主怎会没听过?听说贵国皇上后来下了生擒令,可惜啊,白白折损了许多将士,却成就了‘玉面罗刹’的威名。”
拓跋朔接口道:“当初父皇下生擒令,本是要用昌王殿下生祭我二皇弟,后来大家都说,反正要祭,早祭一刻晚祭一刻也没多大差别,所以父皇又下令不论死活擒来便是。大家去了顾及,昌王殿下立刻就吃了个大苦头。呵呵,可惜自那以后再也没在战场上见到昌王殿下呢。殿下可是怕了?嗯,如此也好,免得刀剑无眼,万一刮花了殿下的漂亮脸蛋,我二皇弟到时见了反要怪我们不小心了。”
此话一落,西戎官员顿时哄笑起来,连连说道大王子虑得极是,否则二王子定要生气。
昌王大怒,立时面目扭曲狰狞,暴喝一声,就要打过来。
宋文赶紧抓住他另一只手,低声劝他,“别中了他的激将之法!”
这时,钱大人咳了一声,捻着他的山羊胡子走上前来,慢悠悠地说道:“大殿下此言差矣。当年,昌王殿下年纪尚轻,性情爽直,哪有贵国的武王老谋深算,一时失误也是情有可原。吾皇圣明,知道昌王殿下勇猛果敢,忠心耿耿,因此维以重任,任命殿下为羽林营都统,卫戍京畿重地。否则,昌王殿下如果重上沙场,贵国的武王也不至于命丧于敝国一个小小的翊麾校尉刀下,呵呵,说出去还能体面一些。”
韩珍站在后边,听着前边唇枪舌剑,气氛紧张,但他清楚安王和宋文的本事,又见到钱大人也上去帮腔,知道自己这边吃不了亏,那就不必凑上去了。他冷眼旁观,早就看到引路的大太监一见情况不妙,就派了一人偷偷往显德殿去了。他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劝架了。
谁知还没等劝架的人从显德殿里走出来,他们身后倒来了个劝架之人。
这边正自夹枪带棍,说得不亦乐乎。只听身后一串朗声长笑,众人皆住了嘴,扭头去看,见几个大太监正引领着北肖使团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北肖睿王——耶律鹄。
韩珍仔细打量这位王爷,他大概二十七八的年纪,五官深邃,身材魁梧,步履矫健。一双眼睛本该深沉锐利,令人生畏,偏偏笑起来时眼角皱起几道笑纹,显得格外亲切热情。
这位睿王爷笑着大步走上前来,“大殿下,安王殿下,你们先到了。小王来迟一步,还望赎罪。”
拓跋朔和安王都笑着和他招呼。
耶律鹄看到一脸扭曲的昌王,便问道:“这位就是延国昌王?呵呵,果然是龙姿凤表,相貌堂堂,小王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再看了一眼好奇的拓跋燕,耶律鹄笑道:“这位便是西戎的“草原之花”?果然是英姿飒爽,明艳动人。小王今日得见公主芳容,实乃三生有幸啊。”
耶律鹄对延戎两使团之间的紧张气氛视而不见,自顾自笑着说话,气氛竟然立刻松弛下来。
这时,昭云太子一身华服出现在显德殿前,看见三国使团都挤在甬道上,忙走了过来和三国的王爷公主见礼,韩珍看到拓跋燕一见昭云太子,顿时瞪大了眼睛,不由暗笑。
昭云太子说道:“三国使团竟然都已经到了,孤有失远迎,还望诸位不要见怪。宴席已在殿内布置妥当,还请诸位随孤前来。”说罢便引众人入殿。
韩珍一直注视着昭云太子,他的目光却未在韩珍身上停留片刻,韩珍跟着众人走入金碧辉煌的显德殿,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开始打量周围的布置。
第十九章:四国宴(下)
显德殿修建得极为恢弘气派,殿内布置奢华精美,灯火辉煌,北侧放置着文贤帝的御案,给使臣们预备的案几在其东西两侧依次摆开。
昭云太子引了三国的王爷公主到上首去坐,其他使臣也按官职大小被宫人依次引到各自的座位上。安王和钱大人一席,昌王和宋文一席。韩珍官职低微,乖乖等人领了坐在末席,风曜以随从的身份跟了来,凑在韩珍身边坐下。
此次文贤帝宴请三国使臣,也命许多吴国重臣作陪,名副其实的三国使团四国宴。案几上的器皿极尽奢华之能事,美酒醇厚,菜肴精美,年轻美貌的宫女立在宾客身后殷勤服侍,殿中更是丝竹悠扬,歌声婉转,舞姿曼妙,众人犹如置身仙境,乐不思蜀。
韩珍静静地品着美酒,尝着佳肴,观赏殿中歌舞表演的同时,也不时观察着四国权贵的举止神情。
西戎和北肖的使臣显然被眼前的精美奢华耀花了眼睛,除了耶律鹄举止从容、处之泰然以外,连拓拔兄妹都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神情。
吴国官员殷勤地给外国使臣介绍酒菜的名目由来或者歌舞的典故,态度热情,言语周到,但是他们的目光偶然相碰时,却心照不宣地互相使个忍笑的眼色。
延国的使臣中多是饱学之士,几位武官也是名门之后,举止斯文,风度翩翩,所以吴国官员对他们的态度明显恭敬很多。
韩珍看在眼里,对他们的这种做派很有些不以为然。
文贤帝高高坐在御座上,意气风发。
今晚是韩珍第一次见到这位文人皇帝。仔细观察之后,他觉得,与景岚帝相比这位的态度过于文雅随和,缺少气势。如果让他脱掉黄袍穿上一领青衣,就像个极之普通的中年文士。延国使臣的俊雅饱学显然更对他的胃口,看着他们,他的笑容都会多上许多。
昭云太子一身月白礼服,风姿出众,气宇不凡,对着各国使臣都十分礼貌周到,并不偏待任何一方。
文贤帝今晚兴致极高,酒至半酣,竟召来两位宠妃为众人斟酒。杨赵二妃各具风韵,均是绝色。一个面如满月,肌肤丰盈;一个纤细妖娆,弱不胜衣。
众人大都有些醉意,很有几个人眼神十分放肆,但幸好没人作出唐突的举动。待到二妃退到后殿之后,众人都对她们的美貌赞不绝口,更是羡慕文贤帝坐拥绝色,尽享齐人之福。文贤帝嘴里谦虚,说她们蒲柳之姿不过尔尔,脸上却眉开眼笑,显然是被恭维得心情舒畅。
韩珍见状,摇头暗笑。
风曜撇撇嘴,凑过来低声说道:“没见过这么好面子的人。请次客就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光鲜的东西都搬出来显摆。旁人多看几眼,又怕吃了亏,忙着收回去。明明等着人夸赞奉承,人家说了,还穷谦虚。哼,虚伪!”
韩珍轻笑,“你忿忿不平个什么劲儿?人家美酒美食美色供着,只为让你夸赞几句。咱们白喝白吃白看,不过动动嘴皮而已,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美色?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也不知道是什么眼光?”
韩珍又笑,“你这张嘴呀,让人怎么说你才好。人家的老婆,你挑剔什么?”
“不是挑剔,只是得意而已。”
韩珍正色看他,他却眯起眼睛,捏着酒杯,含笑不语。
就在这时,整个大殿突然灯火俱灭,乐声嘎然而止,奢华的宫殿顿时陷于一片漆黑寂静之中。
众人呆愣片刻,都有些惊慌,有人低声轻呼,有人高声询问出了什么事情。
灯灭之时,韩珍立刻戒备地四下张望,但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周围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冷不防脸颊一热,有什么温软的东西轻轻一触,又立刻离开,只留下温暖的感觉。
韩珍一愣,随后脸上辣辣地烧起来,“你——”
耳边传来一声低语,细不可闻,“放心,没人看见。”
这时殿上传来文贤帝的声音,“诸位贵客请勿惊慌,下面是教坊新练出的一支歌舞,须在暗处演来才出色。请诸位安心观赏品评。”
话音刚落,一曲清笛悠然响起,几支烛光也随之缓缓移入殿中。
六个清俊挺拔的少年抬着一面大鼓走进来,三个身着紧身彩衣的少女手持花灯立在大鼓之上。少年走到大殿中央停下来,少女随着笛声缓缓起舞。
随着琴声,二胡声,钹声,磬声依次加入,少年少女的动作也欢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