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用力踢开门,把韩珍扯进去,转身看到风曜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就怒气冲冲地甩上房门。
风曜看着犹自震动的房门,既没有勇气推门进去,也舍不得离开,最后只得有些六神无主地靠在门边的墙壁上。
也好,我不必面对他的眼神,就在这里听听他的解释,听他说他只是一时迷惑。
可是,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寂静,难耐的寂静……
终于,安王率先打破沉默。
风曜听见他咬着牙问:“你现在还摆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给谁看?!”
没有听到韩珍的回答。
韩珍的沉默似乎让安王更生气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天都干了什么?啊!你竟然当众盯着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你对他一见钟情了?啊!你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还少吗?没错,他生得很美,甚至可能是全天下最美的美人,可你怎么能为了张脸就把礼仪廉耻抛到九霄云外?
你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叫做‘我已经满十六岁了,我才不是孩子呢’?怎么,你成年了,有资格和人谈情说爱风花雪月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叫做‘您是我见过的最出众的人。’你知不知道你在公然调戏吴国太子?!
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要把他压在身子底下恣意温存?别忘了他是吴国的太子,是吴国未来的皇帝!你有那个本事压倒他吗?啊!还是你自己要自荐枕席?你好端端的一个延国世家公子难道要像个倡伶一般涂脂抹粉搔首弄姿,就为了爬上那位美人太子的床?!”
风曜在门外听到这里,差点要笑出来,安王平素里谈吐文雅,这时竟然会说出这样的粗话,看来真的气得不轻。呵呵,可惜了,看不到他的表情,真是遗憾哪。风曜想着,嘴边露出一个自以为潇洒实则扭曲的笑容。
韩珍还是一言不发,风曜只能听到安王越来越失控的声音,“你这么倔着是什么意思?你恨我?恨我不肯让你称心如意?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成了全天下的笑柄,看着你身败名裂葬送大好前程吗?!哪怕他肯要你,你难道要放弃身份前程进东宫作个男宠?难道你要和永嘉还有别的一群女人争丈夫吗?!”
这时风曜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安哥哥,你吵得我头疼。”
安王显然没想到自己一席话竟然换回这么个回答,一时哽住做声不得。
风曜听了却忍不住要笑,喉咙里溢出呜咽一般的声音,表情扭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呵呵,谁叫自己爱上了个孩子。哪怕他聪敏早慧,也到底只是个孩子。他从不怀疑韩珍许诺相守时的真诚,可是你能指望一个孩子真正懂得长相守的意义和责任吗?韩珍喜欢他,那是因为他身边没有别人,如今遇见一个比他出众百倍的,便立刻被吸引去了目光……
我不怪你,风曜在心里默念,真的不怪你。但是韩珍韩溢之,我风曜虽然放诞不羁,却是个骄傲的男人。我捧出一颗真心,就要得到同等的回报。你既然爱上了别人,我不会再乞讨你的眷顾!
风曜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目光决绝,韩珍,……你若无心我便休!
随即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院中的侍卫和下人面面相觑,不知风曜这是怎么了。
房间内静默半晌,突然传出安王的怒喝,“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蠢小子!你给我闭门思过,三天不准出房!”
随后,安王青着脸拉开房门,对着院中侍卫下人冷声说道:“你们好好保护韩大人的安全,服侍好他的起居饮食!他如果踏出房门半步,本王唯你们是问!”
众人看着安王怒气冲冲的背影,噤若寒蝉,敢情这位主子发起脾气来也挺吓人的。
现在房里只剩韩珍一个人,他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合上眼睛。
从见到如雪的那一刻起,他就没好受过,头晕,心悸,出冷汗,两眼发黑,脚步虚浮……
应付觐见已经耗尽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后来,他机械地跟在别人身后,勉强撑到房间时,他已经不行了……
刚才安王哥哥似乎对他说了很多话,他很想集中注意力,可是他的耳朵能听到他的话,大脑却拒绝分析话里的意思。他努力想看清安王的表情,可是眼睛似乎不能聚焦了,只是呆呆地睁着。
最后,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安王哥哥生气了,走掉了。
韩珍扯过被子蒙住头。怎么办,……我好害怕。这是个噩梦,一定的!陈锐已经死了,暗宫也破灭了,再没有人能够伤害我了……
明天一早,妈妈就会叫我起床吃早饭,然后我和姐姐抢刚出笼的包子,最后爸爸会送我去上学,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会一边骑一边问我功课……
明天,是的,明天,明天我会发现这只是个梦。
此后两天,安王一方面要和吴国方面商讨婚礼细节,幸好钱大人对皇族婚嫁的仪式程序很有经验,他可以轻松一点;另一方面他还要抓住时机经营好与吴国权贵的关系,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到。
这些还不算,昌王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对衣食住行的每个细节都极力挑剔,甚至当着昭云太子的面出言不逊。他还要时时绷紧神经给昌王打圆场,免得他捅出什么篓子,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只得把对韩珍的怒气和担忧暂且放在一边。
韩珍把自己关房里,神情恍惚,根本就没想出去。
至于风曜,一头扎到临川最大的酒馆里,把南吴有名的佳酿喝了个遍。
第三天上午,安王来到韩珍的小院,正看见仆人把早饭撤出来,几乎没怎么动过。他皱了皱眉头,走进了房间。房间里的空气十分浑浊,似乎这两天都没有开窗通风,他走进里间,就看到韩珍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帐顶。
安王走到床前,看到他一脸憔悴,不由得心疼,“阿珠,你这是干什么。……你真的喜欢他吗?”
韩珍迟钝地看向安王,缓缓说:“我不喜欢他。”
“你自己想通了最好。不是哥哥逼你,你想一想秦默和西戎二王子,我不能看着你重蹈覆辙。”
“……恩。”
安王迟疑了一下,说:“今晚昭云太子在东宫设私宴,宴请所有延国官员,还有许多吴国重臣作陪。他特别提到了你……”
“……我不想去。”
“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你去。可是现在有传闻说你为吴国太子害了相思病,你不去岂不是坐实了传言?”
“不,……我受不了。”
“你——!逃避有什么用呢?你不是说自己已经长大了吗? 你以为满了十六岁就理所应当是大人了吗?是不是成年,看的不只是年龄,还有心理!一个成年人要有担当,要为你所做的事情负责任!你既然作了那样的事,就要有勇气面对别人的冷嘲热讽和异样眼光!
我可以容忍那次失态成为你一时的笑柄,却不能容忍它成为你一辈子的笑柄!今天我一定要你去,去向所有人展现你无懈可击的优雅风度和世家风范,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韩珍才不是什么痴心妄想的傻小子!”
安王一席话似乎砸醒了韩珍,他睁大了双眼看着安王。安王注视着他,用眼睛向他传达着自己的决心。
半晌,韩珍缓缓地点头,说道:“我去。”
安王松了口气,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随后,安王着人伺候韩珍沐浴更衣,又吩咐厨子作些清淡可口的饭菜送来。
这天下午,韩珍梳洗停当,一扫委顿。他特别选了一件淡绿的袍子,穿在身上清雅别致。他静静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镇静,一定要镇静!
他本来想和安王说明自己和昭云太子早就相识,可是事情比较复杂,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而且,安王看到他振作起来,就放下心来去忙别的了,没容他酝酿一下情绪就走了……
下次一定要和安王讲清楚!还有风曜,见到他……也要和他说清楚。
这天下午,安王专门接了韩珍一起去。
到了迎宾馆外,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门外,安王径自上了车。韩珍看到立在马车边的风曜,……两天不见,他似乎瘦了一点。
韩珍有些踌躇地走到车门边,看着他,欲言又止。
安王不见韩珍上车,以为他心怯,知道催不得,便在车里耐心等着。
风曜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韩珍,片刻之后,轻轻把手递到他面前。
韩珍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立刻将手搭在他手腕上,几乎要眉开眼笑起来。
风曜手臂用力,韩珍借力踏进车门,回头看定他点了点头。
风曜顿了片刻,微微点头,走过去将车门关上。
安王拉着韩珍在身边坐下,安慰道:“别怕,一切有我!”
韩珍应道:“哥哥你放心,他再漂亮,我也不会喜欢他!”
安王欣慰道:“昭云太子请我提前去东宫,说要请我观赏他收藏的字画。我正好带你过去,让你私下和他道歉。另外,你在晚宴上一定不要露怯,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放心吧,只要你不当这件事有什么了不起,它很快就会被人淡忘的。”
韩珍迟疑了一下,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一般,“你今晚到我房里来,我有事和你说。”
到了昭云太子所住的光华宫,安王和韩珍刚刚进入客厅,客厅里的昭云和楚源都起身相迎。
昭云身着绣着金色栀子花的黑色锦袍,头带精美金冠,俊美华贵,气度不凡,……只是那黑色似乎给了他一种邪肆的魅力。
韩珍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脸颊泛红,一双手有些局促地揉起了袖口。
安王暗自叹气,这样的人物,也难怪了,伸手握住他的手。
手上传来的温暖坚定让韩珍很快镇定下来,恭敬地向昭云太子和楚源将军行礼,仪态从容大方,顿时让安王一颗心落回原处。
过了这道坎儿,韩珍后边的表现非常从容镇定,面带微笑,完美地展现了世家公子的优雅风度。
韩珍大方地表明自己早就倾慕昭云太子的风采,以致第一次见面就失态了。他诚恳地请求太子殿下原谅他的莽撞。等到昭云太子表示那件事他完全不介意时,韩珍似乎如释重负,孩子气地笑了起来。让人感叹他到底只有十六岁,还没学到成人的世故虚伪,却也顿时让人心生好感。
随后,昭云太子领着安王韩珍和楚源到了自己的书房,取出自己收藏的十几幅名家字画让他们品评。
这些字画大部分出自吴国名家,却有少部分是延国大家的作品。
韩珍小心应答,在安王发言的间隙,时而略带炫耀地表明某地他曾经去过,那里的景色和诗中描写的一样;时而有些沮丧地表示没有到过某地,画中奇景无缘得见。
幸好当年韩琦拿着《延国各州风物》让他背下代写信件中提到的所有地方的所有描述,幸好当时风曜在旁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解。没有那两个人,他现下怎么应付昭云太子兴致勃勃的追问?
讨论完最后一副字画,昭云太子意犹未尽,连赞延国风光奇丽。韩珍开口,“殿下何时来访大延?到时亲眼看看那奇峰峻岭,湖光山色,岂不大妙?”说完好像突然醒悟自己的提议多么唐突,脸颊微红。
安王笑道:“太子殿下如果大驾光临,小王当尽地主之谊,务必让殿下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韩珍有些羞涩地接口,“我,我也会尽些绵力。”
楚源在旁看他有趣,突然打趣道:“韩大人的邀请可将本将也算在内?”
韩珍看看他,突然很认真地说:“游山玩水要穿便袍,不可以穿甲胄。”
楚源一怔,旋即明白他话中含义,朗声笑道:“只要你欢迎我楚源即可,干大吴的虎贲将军何事?”
昭云太子也笑:“自然,自然!游山玩水是多风雅的一件事,穿甲胄岂不是太煞风景?”
一时四人俱笑,气氛轻松亲切。
赏鉴完字画,时间尚早,楚源邀请安王下棋,安王自然应承。
可是这时,昭云太子却问韩珍要不要随他到外面走走。
安王后悔已晚,只得留在书房眼睁睁地看着韩珍跟在昭云身后出了门。
光华宫占地极广,宫中亭台楼榭,精致优雅,奇峰怪石,小桥流水,当然也缺不了各种珍奇花木。
昭云太子时不时指点他注意某些奇巧之处,韩珍一路看来,赞不绝口。
这时,他们走到一处假山前,山下有处潭水,在斜阳映照下十分漂亮。
昭云太子突然拉住他的手,柔声道:“那天我看见你的眼睛,就想起这处潭水。”
韩珍似乎没料到太子会这么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昭云太子轻轻挑起他的下巴, “你知道吗?你临走前回头看我,眼里含着泪。我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眼睛,……‘一潭碧水,盈盈秋波’。
你的眼神那么干净温柔,让我觉得你看我,看到的不是我的地位权势容貌身份,你看到的只是我。……我喜欢你的眼神。”
说话时,昭云一直专注地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韩珍似乎被昭云的话惊到了,呆呆地着昭云,半晌才垂下眼皮,窘迫地说道:“我,我怎么配?”
昭云却说:“现在只有你我。我不是昭云,你也不是韩珍。你怎么不配?”
韩珍闻言身子一震,片刻之后抬头急切地审视着昭云的神色,随后苦涩地说:“殿下,您何必戏弄我?我,我好不容易才……”
“你表哥让你离我远远地是吧?……你愿意?”
韩珍咬了一下嘴唇,急急说道:“您马上就要迎娶永嘉公主了,公主是我们大延的第一美女……”
昭云太子突然用拇指摩挲着他嘴唇上的齿痕,这暧昧的动作顿时让韩珍红了脸,呐呐地消灭了声息。
“可惜,我不喜欢女人呀。”昭云近乎耳语的声音,却像钢丝一样钻进了韩珍的心里。
安王和楚源远远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夕阳西下,那两人立在假山旁,昭云太子抬起韩珍的下巴,似乎正要吻他;韩珍涨红了脸,手足无措,激动地快要哭出来了。
安王见状大急,叫道:“阿珠!”
两人闻声一顿,昭云太子坦然迎视安王,笑得清雅,说道:“刚才韩大人眼里迷了沙子,孤给他吹了吹,已经没事了。”
安王将信将疑,急步上前走到韩珍身边。
韩珍强笑道:“安王殿下不用担心,下官已经没事了。”可眼神却不自觉地闪避着安王的探询。
楚源朗声道:“太子殿下,您请的宾客都来齐了,您却和韩大人在这里躲懒。本将有心代为招待,可是终究不合礼数,生怕得罪了贵客,只得请安王陪着到园子里找您。”
昭云太子笑道:“孤和韩大人聊得兴起,忘了时间,是孤疏忽了。还请安王殿下和两位大人随孤到前厅去。”
宴会上,韩珍却没像安王担心地那样,相反,他在众人面前风度翩翩,谈吐优雅,言辞合当。
众人见状,也都渐渐释然。
延国官员都想,他到底年轻,对着那么神仙似的人物,一时失态,倒也在所难免。如今看他神色自若,侃侃而谈,不愧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
吴国官员中曾见过韩珍失态的人,心中诧异,没想到开始那么一个傻呆呆的小子,竟有如此学识风度,当真是人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