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一再确认的事实，让人无从招架。江珉寰颤抖着掰开简明的手，几乎虚脱。“够了。”

“不够。”简明矮下身，仰视低头的江珉寰。“你很难过，是他让你这么难过，但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回家。”江珉寰不讨论爱情。他当然知道爱情的本来面目，正因为知道，才不能讨论。

简明气吁出一口气，千斤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并不好。“我送你回家。”

车停在江珉寰的公寓前，简明回过身把放在后座的海鲜粥拿过来递给了江珉寰。“拿回去，吃的时候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就行了，很简单的。”

江珉寰抱着温热的海鲜粥，眼泪滚烫。“你跟姜藤很像，限制我也照顾我，你们很像。我厌恶这种相似感，你不能代替他。永远不能。”

没有完全相同的人，也没有完全不同的人，怀念的某一部分重叠了就像被吸入了黑洞，与之有关了一切统统被吸了进去，记忆也会变得不可靠，感情尤甚。江珉寰把海鲜粥扔进了垃圾桶，还有一些，是扔不了的。

“先生。”江珉寰敲开白先生办公室的门。

白先生请秘书送进两杯咖啡。“你不去找我，我也得找你。昨天——”

“昨天是我失态了。”江珉寰抿唇。歉意在理智之后。

“老爷子有失公允在先，你别放在心上。若枫也感到抱歉——本来昨天应该由我送你回家的，可简明他坚持——”

“我明白。”江珉寰垂下眼，善待彼此的愧疚。“但愿不要因为我的事影响您。”

“老爷子不是量小之人，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至于简明，你若不高兴我替你挡——”

“我跟他说清楚了。”江珉寰不认为简明会屈于替身。他们都有过于高的自尊。

“说清楚了？”白先生沉吟着，苦笑。“唉，就这样吧，到这个地步淡了最好。”

“先生，我想请半个月的假，余下的工作我都安排好了，您不必费心。”江珉寰快呼吸不了了。那些不可言的逼迫。

白先生迟疑的点头。“介意告诉我假期的安排吗？”

“去婺源。”江珉寰微笑道。“先生放心，我不会伤害自己。我这条命是姜藤换回来的，舍不得伤害。”

“你知道就好。”白先生心下叹气。婺源啊，是姜藤带江珉寰去的地方，暑假回来，珉寰还带过好些特产给他——“您都不知道婺源有多漂亮！要是不读书我就想去婺源开旅馆——啊，姜藤不同意，说得去丹麦跟我结婚！先生，我要跟他结婚！”。

第六十四章：江珉寰——散

江珉寰把游戏账号托给了秘书小姐，提前下班回家收拾行李。一背包的行李，衣服一半书一半，《犹大》放在最上层。江珉寰含着烟，坐在行李箱上发呆，白墙灰瓦的房子和姜藤的笑容，模糊又清晰。

早班飞机抵达的景德镇，江珉寰随后租了辆车一路开到了长溪村。梅雨季节，驴友出没，江珉寰找了间安静的旅馆。老板是大龄文艺女青年，还有那么点儿脱线：“你一个人？”

“嗯。”江珉寰登完记，背上包。“我的房间在哪儿？”

“啊，二楼！跟我来！”女青年领着江珉寰上二楼，推开了拐角的一间房。“正宗坐北朝南，对着油菜花田！可惜你来得晚了点儿，要是四月份来一色儿的黄，看得人暖暖的！床单被罩什么都是才洗的，消过毒，柜子里有毛毯，冷的话就拿出来盖，独立卫生间，二十四小时热水，免费Wifi，就是网速有点儿慢。啊，对了，你来旅游吗？我可以给你推荐最佳路线，这也是免费的——”

“我不是来旅游的。”江珉寰放下包，看了眼床头柜上禁止吸烟的牌子。“真的不能吸烟？”

“啊啊，这个嘛——”女青年拿起牌子，笑道：“原则上是不能，不过看你长这么帅我可以勉为其难的同意，不过你得保证不要我的旅馆烧了！”

“我保证。”江珉寰扬起嘴角，点烟。

女青年毫不掩饰自己被电。“不麻烦的话借问一下，你一个人来婺源干嘛？又不旅游，未必失恋了？故地重游？还是——”

“失恋，故地重游。”江珉寰喜欢这两个词，感觉爱人还在某个地方没心没肺的欢腾着。没心没肺，活着。

“哦，抱歉——”

“没关系。”

“那你要包三餐吗？餐费不贵的！我就是自己吃顺带着做！”女青年很想和江珉寰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好。”江珉寰翻出卫生间的玻璃杯做了烟灰缸。

“那成，中午饭的时候我叫你！”

江珉寰松懈下来，一根烟的倦怠。来晚了，来晚了也好，毕竟不是当初。

中午，女青年招呼搭伙的人吃饭。除了江珉寰，还有一个男人和一对情侣。女青年提来五瓶啤酒。“好歹我们也算有缘，一起喝一杯？”

“我没意见。”男人洒脱，拿过一瓶。情侣恭敬不如从命。女青年介绍起在座的各位，只有江珉寰格格不入。“喂，你也说说话啊。”女青年捅了捅江珉寰的手肘。

江珉寰撑着下巴，皱眉。“我不打算结识谁。”

一句话噎得一桌子半天没声气儿。情侣女好容易缓过劲儿来：“你好傲哦！好在你长得帅，否则我真想拍死你。”

“抱歉。”江珉寰掏出烟——

“给我一支。”男人倒不介意江珉寰的冷漠。

不愉快的小插曲过了，情侣男和女青年拨回了小愉悦的气氛，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多数是情侣和女青年讨论婺源的景点种种，男人偶尔附和。江珉寰从头到尾的当听众，尽责。

起初，江珉寰喜欢在院子里看书。院子被女青年打理得很好，藤萝矮木笼鸟缸鱼，再来一壶碎叶子茶，够一下午的消磨。可女青年不甘心萍水相逢，硬要拗些油头。“你很爱你前任？”

“很爱。”江珉寰不讳言爱。

“那你们还有机会复合吗？”

“不会。”

“为什么？要我是你前任，早就哭着喊着复合了！”女青年撇嘴。“不过我那些个前任有够糟糕的，劈腿吃软饭嗑药的一样不少，我耗不动了只好揣着存折来这穷乡僻壤的避祸。知道我以前干什么的吗？CFA，就是金融分析师……”

江珉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现实的事不如故事好，王翊写的故事好到泯灭感情。他看着故事，忍受了女青年的伤感。

二日，女青年说起江珉寰的书。“《犹大》吧，我也有！还托朋友买了立羽过世后推出的铂金纪念版！差点儿就没买着！上网才知道立羽死了，当时根本没相信，后来和朋友通电话才确认，结果我和朋友抱着电话哭了一小时。人啊，真是奇怪，可以为根本不认识的人撕心裂肺——”

“你没有撕心裂肺，你还笑着。”真正的撕心裂肺是说不出来的，江珉寰不愿意谈论王翊的死亡。他所见识的死亡都轻易高贵，继而再不可及。“不介意的话，我回房了。”

抱一壶茶回房，坐在窗棱上看书，江珉寰累了就抬头看看风景，要是心里憋闷就瞧瞧《公司法》，其实他不讨厌女青年，只是应付不来。日暮的时候，情侣窜巷子回来，抬头看见了窗边的江珉寰，跟他挥手问好。江珉寰报以笑意，点头。

晚饭，只得女青年，情侣跟江珉寰。情侣女问：“男人呢？”

女青年盛好饭递给江珉寰：“说是采风，要晚点儿回来。”

“采风？他是干什么的啊？”

“好像从事服装设计，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服装设计？好像那行业十有九gay，那男人看着不像啊！”情侣女大声感叹。

情侣男不好意思的对江珉寰笑了笑：“她就这样——”话被女青年的咳嗽声打断了。“你没事儿吧？我去到点儿水来！”情侣男忙不迭迭的进了厨房，情侣女慌着手脚给女青年拍背。只有江珉寰无事可做，放下了筷子，算是一定程度的身同感受。

晚餐结束，江珉寰打下手帮忙洗碗。“呃，那个，我很在意你下午说的那件事。”女青年的嗓子是哑的，咳嗽过度。

“哪件事？”江珉寰把擦净的碗碟放进橱柜。

“就是撕心裂肺，你说我没有撕心裂肺，你为什么要那样说？还有，我有什么地方惹恼你了吗？你好像在避开我，昨天也是，我一个劲儿的说，你听得都好敷衍，今天你连听都不想听了。”

“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你可以不接受。至于敷衍，我的确在敷衍你。”江珉寰洗手。“没其它要做的我就回房了——”

“等等！”女青年一把抓住江珉寰。“你觉得男人是gay吗？”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不知道。”江珉寰对别人的性向不感兴趣。

半夜，江珉寰被隔壁的做爱声吵醒了，坐在床上呆了一阵，去了院子。情侣男显然比他早到：“你也是被吵醒的？”

江珉寰笃眉，点烟。“我还以为是你。”

“我？”情侣男笑了。“我跑这么大老远来可不是为了做爱。”

江珉寰静默一阵，附笑。“也是。”

“我后天回去，你呢？”情侣男翻着相机，都是这几天拍的。

“还有一个多星期吧——”

“那你得小心点儿。”

“小心什么？”

“现在是淡季，旅馆就我们这三男二女的，我女朋友睡得死沉，你跟我又坐这儿，那屋里翻腾的能是谁？”情侣男贱笑。“女青年浪漫过头，以为逮着个男人就是根儿葱，最近看上你了，想办法往你那儿拱呢。”

“她和男人更合拍。”江珉寰真心认为。眼前的一幕是《犹大》的片段。女一跟男二偷情，男一却和告密者一起坐在隐秘的位置旁观，各自做的事于人于己都无好处，却忍不住更坏。男一欣赏男二射精的表情，江珉寰无从窥探男人的样子。只得一点是肯定的，他和男一一样，对女一都无好感，但男一是古怪的柏拉图异性恋，他只是同志。于是，一样的，又不一样了。女青年不撕心裂肺，严格按《犹大》生活，随性到滥性。

“其实一夜情也没所谓吧，照我的经验看，女青年是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情侣男的笑，些些讽意。

“你的意思是如果女朋友不在身边，那么——”

“有对象的时候我不会乱来，没对象的时候我不介意。”情侣男把相机收进背包。“我们打算明年结婚。”

“恭喜。”江珉寰只想得到这个。恭喜可能白头到老的爱情。

“谢谢。”情侣男起身。“我要睡了，你呢？”

“再坐一会儿。”江珉寰又点了一支烟。

情侣男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男人的房间：“我看你得有好一会儿要坐。”

“没关系。”江珉寰对叫床声免疫，单纯觉得吵。女青年为什么要问他男人是不是gay？她已经亲身验证了。可能，她想问的是他。江珉寰是gay，毫无疑问。

上楼的时候，江珉寰和女青年碰了个正着。女青年问他：“你的前任是什么样的人？”

江珉寰顿了顿，轻道：“就是那么一个人。”

然后，女青年笑了：“男人跟我的前任很像。你会跟你前任相似的人在一起吗？”

“你呢？”

“我？我不去想以后，现在这样最好。”女青年跟江珉寰错身而过。“但愿你做个好梦。”

一定是好梦。梦里的姜藤静静的坐在江珉寰身边，看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他被如此的美好吓醒了，不应该有油菜花田的，他们来的时候早就过了季节。臆想的梦啊，跟梦想丝毫搭不上边儿。

“没好意思叫你吃早饭，咖啡和面包可以吗？”女青年问道，给他倒了杯咖啡。

江珉寰翻开《犹大》夹了书签的那一页。“可以。”

“没有黄油，无花果酱可以吗？我自己做的。”女青年晃着玻璃瓶子。咖啡色的酱，泛红。

“不用了，谢谢。”江珉寰吃心寥寥，喝咖啡看书。

一刻过后，女青年忍不住：“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什么？”江珉寰笃眉。

“昨天，我和男人——”

“那是你们的事情。当然，可以的话把音量降低一些我会非常感激。”江珉寰喜欢女青年煮的咖啡，比秘书小姐更懂咖啡本身。

“我——”女青年没再说下去，情侣下了楼。情侣女跟女青年打听起村子里的特色小馆，想跟情侣男海塞一把。情侣男朝江珉寰了然的一笑，一些话是不必说的。

男人比江珉寰起得更晚，直接赶上午饭。“你完全没有计划吗？如果没有，不如跟我去黄山。”

江珉寰顿了一刻，抬起头。“你是在问我吗？”

“问你。”男人轻笑。

“我以为你在问她。”江珉寰偏头看女青年，一些无措。

“旅馆老板是静态的，旅客才是动态的。”男人非常文艺的否定了和女青年的可能性。

“哦。”江珉寰只认定绝对的动态，就像昨晚的性事。“我没有计划，也不算去哪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男人吃完了饭，背上包就准备出门了，临走前对江珉寰说：“你没必要那么快否决，考虑一下吧。”

不需要考虑，他哪儿都不会去，这里没有姜藤，其他地方更不会有。江珉寰把小菜赶到一起：“要放进冰箱吗？”

“他是个Bi！”女青年很激动，随后又冷静下来。“我碰到的男人都是人渣。”

“这世界本来就没那么多浪漫的事，你只是成全了他的浪漫——”

“旅馆老板对吧？旅店老板一定不会跟旅客走。”女青年垂下头，眼泪掉进满是泡沫的水池里。

情侣男眼中的女青年是放纵的，不值得珍惜；男人眼中的女青年是具有具象情趣的，但任何情趣都是一时的；江珉寰眼中的女青年，直接而开朗，还有那么点儿呱噪。“你可以离开，但你离开的原因一定不能是因为别人，这样你和你的‘原因’都会为此痛苦。”不晓得姜藤痛苦没有，江珉寰痛苦了。长久痛苦。

女青年叹了口气，止伤。“算心得么？”

“心得？”

“看书心得。你已经看过两遍《犹大》了，看不厌吗？”女青年坦诚自己的在意。

“不厌。很多事没想通，就一直看。”江珉寰看不厌王翊编织的谎言。阴暗的谎言或许昭示了现实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