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脆的童音打断了莫问情的思绪。他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一身锦袍一路从台阶上飞奔下,如小鸟般一下子飞入了刚从马上下来的秦无殇怀里。
“大哥,你可回来了!”
少年抱得很紧,声音闷闷地从身边人的怀里传来。
秦无殇宠溺地摸摸少年的头,许久才把他拉开:“六弟还是那么爱撒娇。”
“才不是撒娇呢!”少年扬起小脸看向秦无殇,一双眼睛不知是闷得还是怎样泛着微红涨得浑圆,小嘴嘟得如邀宠一般,肆意地表达着不满。
“好啦好啦,这个问题一会儿再争论。父皇现在情况怎样?”秦无殇的语气稍稍认真起来。
“父皇还在三玄观静养,一直在盼着大哥回来,大哥是现在就随我去,还是先回府里收拾一下?”
“现在就去吧。”秦无殇应道。
少年听罢一个点头,转身就向前跑去,莫问情这才注意到那少年的身后本是跟着数不清的侍卫扈从,虽然他们一个个看上去宽袍博带,人畜无害,可细心的莫问情还是发现,在那翻飞的袖底闪着刺眼的寒光。
“这位王子是?”莫问情悄声向秦无殇问道。
“这是我六弟豫南王秦无忧,当朝贾皇后的儿子,也是最可能跟我夺皇位的人。”
秦无殇一脸看似爽朗的笑意向前大步迈去,莫问情跟在后面,看着万人簇拥中被一点点吞没的那一长一幼两人的背影,突然感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
这就是生长在帝王家的孩子么?
第三十六章:三玄观以柔护刚
由于没有敕令不得入内,莫问情就和随从二人回来的百余人等在大殿里,只有秦无殇一人在秦无忧的引领下进入后殿,去拜见他们的父皇。
“一会儿要是有变,夫人就看我眼色冲入后殿去找将军,我等自会在后掩护。”斧头嘴唇不动地在莫问情耳边小声嘱咐道,一面两眼机警地盯着面前几百人的禁军,那表情绝不比在大漠上与匈奴人对峙差上半分!
莫问情不是没在朝堂里沉浮过的,只是他从没想到过自己竟会这么快卷入到皇权迭代的漩涡里,而且卷入得这么深,这么险。
他记起小时候,父亲曾对年幼的他说:任何想要在皇权中获得利益的人都会被皇权无情地碾碎成齑粉。
可是,他并不想获得利益啊!他想要的只是……
只是……
无殇。
秦无殇。
不是太子秦无殇,也不是将军秦无殇,更不是要为自己报仇的秦无殇。
而是那个在温泉中抱着自己说要一直陪伴的秦无殇,那个在大漠深处守着自己看星星的秦无殇,那个笑得一脸天真、在红烛锦帐里握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的秦无殇。
难道说,仅仅是要这个人,也是在跟皇权争利么?
我的无殇啊……
“问情。”
温柔而略带疲惫的声音蓦地在耳畔响起,莫问情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那人如化梦般站在自己眼前,轻轻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你还在,真是太好了。
“走吧。”
“嗯。”
莫问情掩起心中的不安,低着头跟他向山门走去,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不说话,只是快到山门的时候,秦无殇突然抓住了莫问情的手,然后一前一后,一如当日迎娶新妇一般向东宫走去。
只是身边的人还是西北军的将士,所处的地方却已不再是边鄙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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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东宫,第一个迎出来的自然是鹤鸣。
“参见太子殿下。”鹤鸣率领着东宫全部的宫女仆从,盛装列位地候在门口。
“免礼。”秦无殇仍不失当日的太子风度,却明显少了放达爽朗,多了成熟老练。他一路牵着莫问情走到了翡翠金丝椅前坐下,鹤鸣自然是马上亲自捧茶。
“问情,陪我下一盘棋吧。”
没想到,这竟是他出了三玄观后跟莫问情说的第一句话。
“好。”莫问情一如往常温顺地答应了。
鹤鸣虽然不解,却也马上把棋盘和棋子端了来,仔细地摆好,垂手侍立一边。
棋子清脆,庭园寂寞。
花随柳飞,鱼衔影落。
“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秦无殇食指拈着棋子,目光游走在棋盘上。
鹤鸣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莫问情,知道自己瞒不过了,方小心行礼回道:“鹤鸣有一事不解,还望殿下恕罪。”
鹤鸣小心翼翼地窥了窥,只见秦无殇的手指仍悬在棋盘上,面上无任何表情。
鹤鸣看了眼低头垂手的莫问情,小心继续道:“当日陛下病危,诏书连下十七封,为何殿下迟迟不肯回朝?”
莫问情抬起头来,脸上微微带着诧异:“我们并未收到任何诏书,这次是李公公来宣旨,我们才得知陛下萦疾之事。”
鹤鸣惊得快说不出话来:“怎么有人胆敢拦截陛下的圣旨?这可是欺君之罪!”
秦无殇面色不动,揽袖落子。
“若是如此,只要让肖金刚他们出来作证,我们便可在陛下和满朝文武面前洗脱嫌疑,更可以找出那幕后操作之人来。”莫问情一边想一边低语道。
“那可好啦!”鹤鸣拍手笑道,“其实谁都知道这幕后的主使必然是六王子,这下有了人证物证,看他怎么抵赖!”
“没用的。”秦无殇这才出了声,直直地打断了鹤鸣的喜悦,“我们在边鄙日久,人家大可以说我们包庇;况且那十七封诏书现在该已在中军帐中了,我们若真去验证,那才是百口莫辩。”
莫问情和鹤鸣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呆呆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见秦无殇又抬起头来,慢慢说道:“问情,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当日我离城回京虽是事态紧急,却也命了一个可靠的人去救你,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余本忠……”
待秦无殇语气平稳地把话讲完,鹤鸣和莫问情两个这下是真的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会是他……”鹤鸣难以把这个背叛太子的人和当日听自己牢骚哭泣的宿卫将军联系起来。要知道,东宫宿卫可是看守太子寝宫的人,如果这样的人要背叛太子,那秦无殇早不知在睡梦里被刺杀几百次了!
“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误会也好,阴谋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情不得已的理由,既入了皇宫,性命和身家就不再是自己所有。”秦无殇说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脸上的漠然却让鹤鸣吓了大一跳。
太子殿下……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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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情,你今天也不要出门了,我已经叫鹤鸣去帮你告了假,就说你染了风寒,需要休养。”
秦无殇大字形伸着手,一边对给自己穿衣系带的莫问情说。
自从那日三玄观归来,莫问情就被秦无殇以各种理由留在东宫不准出门;秦无殇自己也不许任何人近他的身,只有莫问情和鹤鸣除外;东宫里外的宿卫理所当然地全都换成了随行归来的西北军将士,余本忠的位置自然就给了斧头。
然而饶是如此,秦无殇却还是丝毫不肯放松,白日里剑不离身不说,即使晚上睡觉也穿着金丝软甲,手边就是铁盔和利刃。
“好。”
莫问情只低头系着衣带,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还有,我以后每晚都会很晚回来,你不要等我。”
“嗯。”
系完最后一个带子,莫问情慢慢起身,弯腰收起换下来在一旁的衣服。
“问情。”
“嗯?”
单薄的身体一下子被人从后面抱住,纤细柔腻的下巴被有力的手指轻轻勾起,炯炯有神的目光痴痴地盯着似水柔唇,温热的气息越靠越近——
“你该走了。”
朱唇轻启,却如静静的湖没有一丝涟漪。
靠近的动作随即停止。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生那么长。
“问情,对不起。”秦无殇放开怀里的人,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再忍耐一下,我一定要保护你。”
熟悉的脚步声渐去渐远,莫问情神色不动地收起衣服,叠好,走向自己的床帏。
保护我……
莫问情抱膝坐在自己的床上,望着外间秦无殇最新架起的床,微风拂动着锦帐。
我又不是女人,为什么要你来保护?
难懂我们就不可以并肩而战吗?难道我就不能成为你的助力吗?难道我就不能保护你吗?
——“问情。”
温柔的笑脸在眼前恍惚而过。
乖乖地等着是不会有人来救赎的,想要珍惜的东西必须自己去争取,就算被皇权碾成齑粉又怎样?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秦无殇,这一次,由我来保护你。
第三十七章:冷东宫故人重逢
“大人,六王子来探病……怎么办?”
鹤鸣虽得了秦无殇的命令,除非皇帝亲自来否则任何人不得放入东宫,然而六王子毕竟是当朝贾皇后的儿子,表面上又和太子秦无殇关系甚好,即使知道他是个没安好心的,要想坚决地拦在外面也绝非易事。
莫问情沉思了一下:“请他进来吧。”
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是……”鹤鸣诺诺地退下去请秦无忧进来。
“莫大人~听说你一回来就病了,这可不好,我还想找你玩儿呢~”六王子秦无忧仍是一副天真无邪的脸,蹦着跳着进了正堂。
莫问情自然拱手行礼。
“问情万死,让豫南王担心了。”
“没关系~还好我带了上好的药来,专治你的病呢!”秦无忧笑着把莫问情扶起来,两个人各自坐下。
“多谢六王子费心,只是这东宫什么药材都有,问情也已经得了殿下很多照顾,实在不敢再劳烦王府。”
虽不敢说他的药必定是毒药,然而考虑到他和三玄观小道士的关系,恐怕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哈哈~大哥这里自然是什么都有,只是我这味药,他一定没有!”秦无忧说着,得意地拍了拍手。
清脆的掌声未落,只见一个一身墨绿的纤长身影从屏风后翩翩走出,那上挑的浓眉依旧英气逼人,如血的红唇仍吐着诱人的气息,碧绿的眸子彷如摄人魂魄般含着光吞着影,光影之间,莫问情心底一动,恍惚如穿越了时空,再辨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碧清……”
莫问情再想不到这辈子还会说出这两个字来。
秦无忧滴溜溜的眼睛在两人的脸上上来回了几次,得意地轻笑道:“这药我也送到了,莫大人且慢慢服药,我过些日子再来问你药效如何~”
随后秦无忧就带了扈从离去,只剩下云碧清和莫问情两个立在正堂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过了半晌,莫问情才反应过来,冷冷地问道。
“问情,你先不要动气,听我慢慢解释,好么?”云碧清讨好地劝了莫问情重新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就了座。
“有什么好解释的?当日该说的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
事到如今,你还想挽回什么?
“不是这样的!其实这一切都是误会!”云碧清赶紧解释,“当年我接近你,一开始确实是为了‘陌上麒麟’,然而后来我对你动了心,也是真的!那玉我早叫银钱给你送回去的,可我万没想到,他竟然是被人收买的!”
“呵,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出了事就推给别人么?”莫问情冷笑一声,“若是如此,你为什么不带银钱来跟我对质?”
“他死了。”云碧清低头道,“被他的雇主梅郑行杀死了。”
莫问情一震。
“我万没有想到,那个吃货原来竟是宝瑞钱庄的少主!更没想到他会对你下手!等我发现的时候,云清的半壁江山已经被他蚕食殆尽,你也已经不再京城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变卖家财,借助林家的关系先进入皇宫,再想办法见你……”云碧清的声音里带了点沙哑和惨淡,莫问情从没有见过这样云碧清——即使是那时,他也还带着钱庄少主的张扬,现在却是完全耗尽了。
“唉,或许我爹说的是对的,如果我能忘了你,云清也就不会破产,梅郑行也就不会得逞。”
“哈哈……哈哈哈……”
莫问情突然大笑起来,而且笑得如此剧烈,连眼泪也流出来。
“问情?”云碧清吃惊地看着他。
“我还真是值钱啊!竟然可以买下整座云清钱庄!”莫问情好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笑个不止,“亏我还寻死觅活了那么久,真是可笑!原来我当年不过是你们生意场上的一颗棋子,不,其实现在也是一样吧?”莫问情睥睨着云碧清的脸,“怎么,这次的价钱是什么?富可敌国?还是权倾朝野?”
“问情!”云碧清一把抓住莫问情的手,“不是这样的!我来,真的只是为了你!钱庄没有了,爹也死了,玉什么的也随它去吧!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过以前快乐的日子,好吗?你还记得当年吗?你还记得这个吗?”
云碧清说着从怀里拿了一个破旧的绣器出来,那绣器明显是曾经被人砸烂了的,然而更明显的是,有人花了全部的精力极其认真地把那碎片一颗颗粘起来!甚至连粉末也没有丢下!
此生相依,不离不弃……
莫问情的眼睛好像被什么刺痛了,哗啦啦地流出温热的液体,不知是泪,还是血。
“问情,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回到过去好么?没有皇宫,没有争夺,只有荷塘,满月,还有酒楼,花灯。咱们可以乘着小舟,一起去找天下最好的碧螺春,还有南方的水果,你不是最喜欢的吗?”云碧清把“鸳鸯戏水”放在莫问情的手里,两只手抱着他的头,小心地护在自己怀里,“你可以带上禄儿,咱们一起去楚如悔的林间小筑看看,你不是一直想去么?对了,徐州的陈酿据说又挖出几坛,咱们去尝尝看,和当年买的味道一样不一样?还有陈州的蜜藕,我记得你是吃不够的,这次就索性去住上一阵子,一定让你吃个过瘾……”
“对不起,让你吃了这么多苦。不过,这些痛苦的事咱们一起忘掉吧,以后的日子里,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碧清。”
怀里闷闷的声音彷如当年般那么纯净而温柔。
“嗯?”
“谢谢你。”
“谢什么,这是我欠你……的……”
云碧清吃惊地看着一个透明晶莹的器物从自己怀里滑出来,骨溜溜地滚落在地,摔出巨大的响声。
“谢谢你,”莫问情推开云碧清的怀抱,微微的笑里闪着晶莹的泪珠,“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
对不起,已经分歧的路,是不能再回头的。
云碧清好像从头到脚都粉碎了一般,一动不动地悬空着他的怀抱。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已经给了我想要的东西。”莫问情的声音轻得仿佛没有力气,却绵延着一股温暖的气息,“我不能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