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留恋岁月——筱迩
筱迩  发于:2013年0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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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在热水里的欧阳彰闭目凝神,懊恼地想自己走得匆忙竟忘了准备两套换洗衣服,明儿还得托人叫田彦捎了来。

“欧阳大人,这是您家里的田彦送来的衣物,奴婢给您搁这儿了。”服侍的宫娥恭谨地说道,“皇上吩咐,您今晚上就在这间房歇息。还有,皇上说他累了,请欧阳大人勿要相扰。”

“嗯,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不用伺候的。”

“皇上原已吩咐奴婢只需传话无需伺候,奴婢不打扰欧阳大人歇息,先告退了。”说罢宫娥便低头向后退出。

欧阳彰暗笑高瑾的“心思缜密”,抬臂伸了个懒腰,引出啪啪水声,却接连不断,原来是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水敲打着屋檐窗栏,噼里啪啦响着。

这雨一下便是整夜,欧阳彰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脑中尽是当日井奕祺掉落南崎河激起的那一声水声,直至清晨才浅眠了一阵,起床时显得颇有些精神不振。

宫娥打水进来给他洗漱,说道:“皇上差奴婢转告欧阳大人,呆在这儿别乱走,尤其别去找瑜王爷,若是被太后瞧见了,她老人家可是会不高兴的。”

“好啦,真是啰嗦。”

宫娥一听之下立时胆战心惊,慌道:“欧阳大人,您怎可说皇上的训示为啰嗦?这可是大罪……”

“他有免罪金牌,怕什么?”清冽的声音中夹杂寒意。

欧阳彰侧头瞧见高瑜黑着脸走近,笑道:“瑜王爷起得早啊。”

“奴婢给王爷请安。”宫娥急忙跪下行礼。

“你下去吧。”高瑜摆摆手,宫娥急急退出,他环视屋内,才接着说道,“皇兄竟把这间房给你住?”那语气听不出是惊讶、愤怒、还是悲痛、哀伤。

“有何不妥么?”此时滂沱大雨仍未停歇,天地之间一片昏暗估不出时辰,风吹过未关的门,燃烧殆尽的蜡烛明明灭灭,欧阳彰这才细细查看屋内摆设,同昨日的一扫而过相比并未发现任何不同之处,好奇心起,问道,“这里原来住的是什么人?”

“与你无关。”高瑜冷道,浑似不把欧阳彰放在眼里。

欧阳彰并不气恼,比起昨日不能自持地抓着自己要同回南崎的高瑜,眼前的这个才是他所熟悉的小王爷。

高瑜瞥一眼放在床头的衣衫,不悦地说道:“宫中的物事你瞧不上么?还偏要从家里带了来。”

“瑜王爷说的哪里话,宫中的东西样样精美,我怎会瞧不上?我只是用惯了家里的,不想改罢了。”

高瑜冷哼一声,说道:“瞧你这模样,是不习惯宫里的床吧。”

“以天为被地为床,我都是惯了的,哪会认床?”欧阳彰含笑说道,“只是想起些往事,睡得不好。”

“你想便想了,若是因此让皇兄有丁点儿不高兴,我可放你不过。”高瑜命人换了新蜡烛,又道,“皇兄担心你旧伤复发,特召了御医来为你诊治。”

欧阳彰心中老大不乐意,嘀咕着皇上真是关心过甚,却只得乖乖坐下伸手让御医把脉。

“回王爷,欧阳大人身体无恙,只是时常心绪烦忧以致睡眠不佳,微臣叫御药房开些滋补的药来调养一番……”

“行了,你下去吧。”高瑜打断御医的说话,凝望欧阳彰半晌,终究忍住了些什么未说出口,只道,“母后瞧得紧,我不能多耽,你记着,皇兄国事繁忙,莫再给他多添麻烦。”说罢也不顾外头风大雨大,拂袖而去。跟班的小太监心急火燎地打着伞紧随其后生怕淋病了主子。

高瑾下朝时大雨初晴,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清爽舒适,信步踱回御书房,见欧阳彰正盘腿坐在树下打盹儿宛似孩儿,真是哭笑不得。

欧阳彰只是稍微闭目养神,并未睡着,感到有人在身侧便睁开眼来,懒洋洋地对高瑾笑道:“皇上处理国事,辛苦了。”

人人都知高瑾对欧阳彰是如何的“宠爱”,是以尽管他如此“大不敬”,也无人敢多说一句不是。

“还不起来?”高瑾瞧着仍坐在地下的欧阳彰说道,“难道要朕拉你不成?”

“好啊。”欧阳彰丝毫不管什么君臣之礼、尊卑之别,伸出手挽住高瑾借力站起,“谢皇上。”

高瑾未料到他竟会如此,手被触碰的瞬间心跳又是一滞,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不得不拼命维持表面的平和,沉下脸道:“这宫中四处是规矩,偏只是你这随意惯了的人才视若无睹。”

“我也只是仗着皇上庇护罢了。”欧阳彰正色道,“劳烦皇上为我想得周到。”

“哼,你不是嫌朕啰嗦么?”

“确有其事。”欧阳彰并不辩解,直言道,“皇上何必待我这般好?”

“你只管叩头谢恩,问这许多做什么?”高瑾心中骤冷,语气严厉起来。暗笑自己堂堂一国之君,如此这般是为何,不过是区区一个欧阳彰,要待他好到如斯地步么?偏他还不领情。

欧阳彰听了大呼不妙,道:“糟糕,我这可不是惹了皇上不高兴么?瑜王爷定来找我算账。”

他那惶惶不安的惊恐模样着实夸张可笑,高瑾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问道:“你不怕朕却怕瑜儿么?”

“皇上认为呢?”

“朕瞧你不是怕瑜儿会对你如何,而是怕他硬要去南崎吧?”此话一出口,高瑾立时瞧出欧阳彰玩笑着的眼中掩上凝重,他心里也跟着袭来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鬼使神差,宛若惧怕什么的似的慌忙接口续道,“瑜儿被太后看得紧,可没功夫跟你胡闹。朕还有奏折要批阅,你在这儿随意吧。”

“是。”

高瑾所说确实一语中的,欧阳彰十分想回南崎,却万分不愿身后还要跟一个高瑜。

但无论各人有怎样的心思,回南崎一事终归要等到试剑大会之后才有定论,在此期间,欧阳彰也无意徒增烦扰。尤其是这或许会成为高瑾的烦扰。

第二章(二)

自欧阳彰入宫第一日起,原本肆虐的流言更加沸沸扬扬。

高瑾始终是勤勉之君,但较之从前,他有意留出许多空闲来只和欧阳彰论剑、品茗,也时常微服出宫去,和欧阳彰一块儿在城郊湖边垂钓,一呆便是整日。更不论欧阳彰试剑大会出道以来高瑾的各种封赏,真是无人能数的清楚。

这些相较历代君王的骄奢淫逸仍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然而高家皇室自来血脉稀疏,嫡传龙裔只有高盛、高瑾、高瑜叔侄三人,高盛人过中年未有子嗣,高瑾也已年逾弱冠却仍未纳妃,现下这又独好了男色,岂不是要高氏王朝就此断了么?

于是别有用心之徒便在此大做文章,朝堂之上不免人心慌慌。后宫之中,太后也是大发雷霆,为的却不是高瑾而是高瑜。

高瑜回宫已两月有余,太后日日温言软语,却丝毫未能打消他去南崎之念。

“儿臣不想欺骗母后,南崎我是必定要去,母后允了自是最好,若是不准,想来也无人真能阻了我的去路。”高瑜言之灼灼,坚定到不容置喙,恭谨行了一礼,说道,“儿臣不打扰母后歇息,先行告退。”

太后一怒之下打烂茶盏,破碎的瓷片割得掌缘鲜血淋漓,恨道:“高盛,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这般千方百计夺我所爱?”其声之怨毒之凄厉实是恐怖非常。

高瑾同欧阳彰出宫游玩遇上大雨,又淋了个浑身湿透。

“朕这个皇帝回宫却如贼偷般翻墙,说出去当真要被人笑掉大牙了。”高瑾脱下湿衣说道。

宫中大内侍卫的巡视何等严密周到,要从宫门到居住的飞霜殿而不被发觉实非易事,两人虽各有许多经历,但毕竟仍是少年人心性,有此趣事自当跃跃欲试,是以欧阳彰提出翻墙而入时高瑾竟并无异议。

“这天黑风高的大雨夜,侍卫有许多瞧不见的地方,不妨改日我们趁个天朗气清的大白天在试一回,看还能否如此顺利。”欧阳彰也脱下了湿衣,两人都空裸着上身,欧阳彰看了一会儿,笑道,“皇上的肌肤……”

“住口!”高瑾厉声喝止。

“我这是要称赞皇上啊,怎么还不高兴了?”欧阳彰问道。

“你必定是以形容女子的说辞来‘称赞’朕,你说朕会高兴么?”

“皇上英明!”欧阳彰躬身作揖,又道,“还请皇上恕我才疏学浅,说不出什么精妙的词来。皇上不爱那些词我就不说了,但一个‘好’字总归是要的。”

高瑾顿觉自己面上红了,一股燥热自身体深处窜了出来,他敲着欧阳彰身上的道道伤痕,不自觉抬手拂拭,浑然忘我,说道:“你能平安,比任何胜仗都叫朕高兴。”

“这仗都打完多久了?怎得突然来说这些?”欧阳彰抬手搭上高瑾的额头探了探,“皇上脸这么红,是不舒服么?”

“啊?”高瑾陡然惊醒,自己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瞧欧阳彰似乎无知无觉并未多想,高瑾却放心不下仍是惴惴不安,自己是在怕些什么?还有什么值得他来惧怕?

“皇上还是先洗个热水澡,我再叫御医来给皇上瞧瞧。”

“不用,朕没事。”高瑾说道,“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成,那我去泡澡了。”

欧阳彰擦干身子,只披了件外衣,也不行礼便径直开门沿着廊道回自己屋去了。

在高瑾看来,他这简直就是避祸般仓皇出逃。

这段时日,欧阳彰始终住在宫中,与高瑾可说形影不离,亦从未提起回南崎一事,高瑾竟差点忘了。当真快活不知时日过,如今一瞧日子才意识到试剑大会之期将近,欧阳彰离去之日便在眼前,高瑾心中泛起延绵的悲愁,不禁叹道:“你……始终不愿留在朕的身边……”

正当此时,屋外有人声,却是高瑜,只听他说道:“皇兄,我和母后闹了些不愉快。”

高瑾马上打开门把高瑜拉进屋,见他一身狼狈,又是心疼又是气恼,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我和母后闹了些不愉快。”高瑜又说了一遍方才的话。

“以后无论怎样,都要爱惜自己的身体。”高瑾无奈,他的皇弟也始终是这般任性胡来的脾气。

“皇兄呢?还不是淋了这一身湿。那个欧阳彰……”高瑜念着欧阳彰三字似是带有十分敌意。

“不怪他的。”高瑾携了高瑜的手走到床前,温然一笑,说道:“我们兄弟许久没有这般亲近了,今晚就在这儿和皇兄一块儿睡吧。”

“嗯。”高瑜低头犹豫了会儿,终是除了外衣睡在高瑾身边,说道,“年岁越大,同皇兄相处的时间就越少,如此同榻而卧,是多少年前了?”

“阿三还在的时候,我们倒是常常并排睡在一起……幸好朕的床够大,不然可挤得很。”高瑾也躺下,说道,“你回宫这两月,母后看得紧,咱们都没怎么说过话呢。同皇兄讲讲,你在外头遇着什么趣事了么?”

“皇兄派了那许多侍卫随后跟着,我的一举一动哪样是皇兄不知道的?还用我说什么?”当初高瑜偷跑出宫也自觉不甚妥当,更知高瑾必然心急如焚的担忧,是以刚定下落脚地就传信告知高瑾,却未想到高瑾竟派了大批侍卫乔装散在自己周围,这可惹得他很是不快,如今说起语气里还带着些许埋怨。

“朕不过是想确保你的平安。”高瑾道,“你瞧朕也没叫你立刻回宫,让你随了性子在外头呆了这么久还不行么?你可知这些日子,朕被母后念的多头疼?”

“我知道。皇兄待我好,我自小就知道。”高瑜顿了顿,复又说道,“只是皇兄何时才能对自己好些?”

“这又是怎么了?朕是皇帝,哪里会过得不好?”

“不好,就是不好。”高瑜不依不饶,紧盯着高瑾,兄弟俩四目相对,漆黑的眸子宛如无尽的海,平静之下暗藏汹涌。

什么江山皇位,高瑾根本不喜爱不稀罕,但他要坐好坐稳这个皇位,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因这是父叔交托的江山,他们寄予众望,他自不能有所负。一直以来,他都不算在为自己而活,他有太多枷锁,太多束缚,挣不开亦未曾想过挣开。

高瑜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皇兄太过善良,也太孤独。身为帝王,有无数人为他尽忠甚至为他就死,却少有人与之交心相对。

当日阿三说炎烈是皇兄难得的知己,但高瑜却想那不过是因为炎烈和皇兄太过相似,他们所担负的所牵挂的都太过相似,相似到产生知己的错觉,而事实上,一切都是妄想,他们注定咫尺天涯,放不下心中重石,哪还有力气前行?

“如果皇兄狠不下心强留欧阳彰,就由我来。”突如其来,却是酝酿已久,高瑜一字一字说着。

他不会看错,皇兄想要欧阳彰,只有同欧阳彰相处时皇兄才是依着自己的心意而活,那时的笑容是从心底溢出的幸福表情,真正属于他自己。

方才与欧阳彰相对时的紊乱,想起他将要离去时的心如刀绞,都让高瑾心绪不宁,脑中团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好容易平静下来,却偏偏又被高瑜如此毫不避讳地提及,他不禁恼怒,道:“皇弟素来少言寡语,怎得今日如此多话?”

“皇兄可知欧阳彰为何偏要回南崎?”高瑜高深呼吸,奋力维持不紧不慢的语调。

“那是他的家乡,思乡之情纯属平常。”

“皇兄何必自欺欺人?以皇兄之智会瞧不出端倪?欧阳彰的武功家数分明就和阿三同一路子。”

“师出同门,有什么大不了?”听见高瑜冷哼一声,高瑾才道,“当初若不是瞧了他出手时与阿三颇为相似,或许便不会同他深交至此。”又是无奈,又是伤怀。

据说那是一位世外高人所创的功夫,在刀、剑、拳脚造诣皆是登峰造极,招数固然是精奇,更要紧的是这三者依存于不同的内功心法,若同时修行,天赋高者或能融汇贯通乃至无敌于天下,却仍旧危险万分,习练时若有不甚,体内真气便会互相克制争斗,轻则内伤重则丧命,是以那位高人创出此门功夫之后收了三位徒弟,一人教了一样,叫他们各自修习,切莫贪多。

此门中人,虽武功高强却甚少在江湖走动,加之人数又稀,是以知之者不多,高瑾高瑜身在禁宫自然也没有多少了解,只从偶尔间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一些,但他们却深知一点,会使出这门功夫的,皆有极深渊源。

他们初识欧阳彰已瞧出所以然,却因各怀心事而始终隐忍未提。

“那皇兄又可知我为何偏要去南崎?”

“自然是因为……”高瑾心中陡然钝痛,“阿三在那里。”

“欧阳彰也是同样,只因阿三在南崎。数月前,我无意间在欧阳彰军帐外听见他同别人的说话,才知阿三竟在南崎……在南崎……”说到此处,高瑜竟再无法继续,慌忙侧过头去,只道,“我原本已打定主意留在南崎一世陪着阿三,他那样的人,怕寂寞得很。却苦于始终寻不着入南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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