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低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这么决定了?”
“是的。”
“为什么?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你到底为什么?为了一个认识不足三年的人,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韩易之歉疚地望着周琪,半晌苦涩地笑了:“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够做的。”
“你们……你们这样究竟算什么?算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什么都不算吧。”韩易之安静地注视着周琪:“可是,我想您一定也是明白的,终究会有那么个人,硬生生
地站在心头,赶也赶不走,拔也拔不掉,就算狠心剜掉,也会留下一大块不能愈合的伤疤,而他,就是那个人。”
“可是,易之……”
“辜负您了,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也必须做的。”韩易之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瞬间,周琪拉住韩易之臂膀的手猛地一颤,而后就僵住了。时隔十年,如此相似的面孔,说得竟然是一样的话语。
“干爹……”
“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周琪一摆手,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我明白了,你真的和你娘很像,很像……”
“干爹,我……”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你们都是一旦决定就绝对不改变的人,我当年也劝她离开,可是她仍旧……”
“……干爹……”
“我知道,劝你是没有用的,只是易之,你必须知道你这样的将自己的命交付出去,辜负地将不仅仅是我和琴音。而是,”周
琪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颠沛流离了十年的孩子,伸手轻抚了抚他削瘦的脸颊,艰难地继续说道:“而是毁了更多人
的希望。”
“我,我不明白。”
“嗯,我知道”周琪点点头,指着身边的椅子:“易之你先坐下。”
“干爹……”韩易之看着周琪,迟疑地坐了下来。
“易之啊,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和琴音瞒着你很多事情吗?其实,我一直想如果可以,瞒你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但是,似
乎已经是不可能了。”周琪端起了身边的茶碗,拇指来回地摩挲着碗口,脸色又沉了几分:“其实,没有你今日的所为,我也
必须要告诉你一切了,你已经有选择的能力了,所以我该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你。”
“我真的听不明白。”
“无妨。”周琪透过镂空的窗子向外望去,天色才刚刚暗沉下来,斜阳逐渐褪色成一抹血色的光亮:“现在距离子时还有几个
时辰,足够我将一切告诉你,即便最后你还是坚持你现在的决定,你还是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的,而我更是不会再阻拦你了。
”
“是。”
“好。”周琪颔首:“我想,易之你必然还记得我曾经让你读的那本无名史书吧。”
“我一直记得,您曾让我反复阅读。”
“那好,说来听听。”
“那本书从前朝末主荒淫无度,致使天下刀兵四起,诸侯纷纷各立为王开篇,至先皇起兵西南并终于吞并天下,定平京为都,
开创我朝,一直到十年前的苍琅之变。”
“说得好,那么想必易之你也发现了,这本史书与现今诸多正史的不同了吧。”
“是的,本书在大部分与正史并无极大差异,唯独苍琅之变记载大有不同。”
“不同在何处?”
韩易之被周琪问得有些莫名,但仍正色道:“现今无论野史或是民间传言对于十年前的苍琅之变均讳莫如深,而朝廷正史却记
载的均为寰予十四年,先皇因夙疾驾崩。按朝例,太子萧祯当立即即位,然而七皇子萧冉却早藏造反之心,趁此时宫中大乱,
竟然暗中勾结禁军统领及众朝臣,杀入太子殿—苍琅阁,杀死了即将即位的太子,以及太子妃,两位皇子和随侍大臣,妄图篡
位,史称苍琅之变。
幸而三皇子萧烨立即调集兵将,随后而至,终究平定了叛乱,立斩七皇子萧冉以及众多结党一同造反的朝臣。因国不可一日无
君,而戍边的二皇子萧泽因其母亲身份低微不可即位,于是举国拥戴三皇子为君,其母后,即皇后沈氏为太皇太后……”
韩易之说着,忽然停了下来,他发现坐在一旁的周琪脸上闪现的是近乎狰狞的神色:“干爹,您怎么了?”
“我没事的。”周琪双手攥住椅子地扶手,勉强笑道:“没想到,过去十年了,我依然毫无定力,你接着说下去吧。”
“好的。”韩易之看着周琪稍稍平和了些,这才接着往下说到:“这些均是朝廷正史所录,可是您给我的那本史书则记载为,
寰予十四年,先皇因夙疾驾崩。按朝例,太子萧祯当立即即位。然而三皇子却趁此时宫中大乱,竟然暗中勾结众多依附皇后一
派的朝臣以及七皇子萧冉,杀入太子殿,杀死了太子太子妃,及其所生两子,并放火烧毁了太子殿。而太子年仅五岁的幼子则
无迹可寻,应一并死于火中。
而后,三皇子萧烨将谋反一事栽赃于自己同母兄弟七皇子萧冉,一并诛杀了众多不肯拥护其为君的朝臣,终于朝延上下及各诸
侯王被迫称臣,萧烨得登皇位。”
“说得如此透彻,看得出你确实认真读了。”周琪缓缓站起身来,俯看着韩易之:“那么你可知道这部史书是谁撰写的?”
“易之不知。”
“是先皇的御用史官,李怡。”
“是那位撰写了《溪明志》的史官李怡?”
“是的,因为他不肯更改史书中任何一字,所以被诛了三族。而且他也就是那日你见到的那位少年,李晋的父亲。”
韩易之愣住了:“他的父亲?”
“是的,他三族被诛时,他不过三岁,是熙的人将他从法场上救走的。而当年有更多的人,是没有被救下来的。你认识的薛浩
凡的薛姓一族就是一例”
“……”
“还有,易之我问你,当年太子门下随身一等护卫的名字你是否知道。”
“……韩琪。”话一脱口,韩易之自己就楞了。
“韩琪就是我曾经的名字。”
“什么?”
“别慌,”周琪伸手按住了即欲起身的韩易之:“这并不是重点。你还应当知道,那苍琅之变遇害的,太子的两位皇子的名姓
吧。”
“是大皇子萧宏和小皇子萧靖。”
“是的,是的,”周琪反复地点头,灰色的眼眸逐渐浮出斑驳的殷红:“在苍琅之变以前,你不叫做韩易之,你叫作萧靖,你
就当年传言被烧死在太子殿的萧靖。而我就是当年的带你从苍琅之变中逃出的太子护卫,韩琪。”
说着,周琪再次苦涩地笑了:“好久都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终于,我又要用回这个姓了。这也是你母亲的姓,她叫韩芊然。
”
第二十六章
其实,人生能留下的是记忆,而人生最怕的确是回忆,追寻那早已无迹可寻的故人旧事。
你的父亲叫做萧祯,是前朝的太子。而你的母亲名叫韩芊然,而我,则是你母亲的最小的表弟。
你的父亲是先皇容妃所生,在先皇起兵西南后,遂册封容妃为后,你父为太子。然不过三年,容妃病逝,先皇为集结北部沈家
的兵权,遂迎娶沈家长女沈娴,册封为后,后生有三皇子七皇子两子。
自生有三皇子之后,沈娴便对你父居于太子之位甚是不满,多次予与陷害。虽然因为先皇喜爱你父,但是谣言四起,先皇也开
始起了疑心。在一次你父因中敌人奸计兵败后,竟被先皇囚禁,险些要丢失了太子之位。而这一次,多亏你母亲出手相救,才
化险为夷。
你母亲是前朝贵族韩氏最小的女儿,而她同时也是“熙”的首领人物。我相信易之你也是知道的,前朝有两大组织,一为消息
组织“熙”,一为杀手组织“枭”。这两大组织存在已有多年,横行朝野,前朝君主曾试图铲除,但是这两大组织势力过分庞
大,而且同高位的贵族臣子皆有牵连,根本无从下手。
先皇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决定化其为己用,查出与组织牵连的朝臣,一步步探查其内部,安插自己信任之人,最终在起兵时,
两大组织皆归其旗下。
作为惯例,为先皇所信的亲族中最为聪慧的孩子会被选出,舍弃名姓,进入熙或枭。你母亲韩芊然自幼进入熙,因其天姿聪颖
,不出几年便已经成为了熙的首领之一。
我知道,在这一次之前你母亲必然是认得你父亲的,否则也不会轻易出手相救。她查出了真相,并呈报了先皇,由此你父的太
子之位在先皇在世时,从未被动摇过。
而后,你母亲便嫁与了你父亲,离开了熙。没多久,你哥哥萧宏便降生了,而同年我的双亲死于一役,你母亲便将我和我妹妹
韩烟雪接来一同抚养。
大约在几年后,你降生了,也是那年我作为太子随身侍卫同烟雪一同进入了熙。当时先皇已经正式称帝,是他来到太子殿,为
你命名为萧靖的。那是个冬天,我记得整个皇城都刮着冷寂的风,太子殿却因为婴儿清脆的啼哭热闹异常。
后面的故事,史书也记载的很清楚了,就是苍琅之变。
当先皇的丧钟刚刚敲响,太子殿苍琅阁却立刻火光四起。我带了一队人马杀入宫中时,只见到了你重伤的母亲和年幼的你,你
父亲和哥哥为了保护你们离开已经被害了。在将你托付后,你母亲却如何也不肯离开早已烈火熊熊的宫殿,她无法将你父亲和
哥哥就那么放下……
我知道他们现在已经不会活着了,可是没有亲眼看到,我就不能这样把他们留下。
我没有办法不这么去做。
这是她当年最后说的话……
******
韩琪停下来,声音涩得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房间里只有隔夜的雨滴顺着屋檐跌落的声响。
隔了好一会,韩琪又缓缓说道:“虽然因大火将太子殿彻底焚毁,朝廷也宣称你一同死于苍琅之变。但是关于你逃出的传言还
是被传开了。因此,自你我逃亡之后,就有大批朝臣因不肯归顺或不肯透露你我下落而被害,还有很多人仅仅是因为与此事有
牵连便莫名被杀害。同时萧烨依靠血洗和陷害诛杀了自己的亲弟弟,逼迫了其余人归顺,而枭和熙也分道扬镳,枭归顺朝廷,
熙则由烟雪掌管,护我们一路逃亡。
也是从那时开始,这片土地几乎就不得安生,朝廷虽然表面并不追捕,但是仍旧依靠枭四处捕杀有逆心的臣子,追查你我的下
落。且不提那些枉死的朝臣,仅是熙中的弟子,为了隐藏你我下落而被追捕害死的人就不可枚举。
“易之啊,你要知道你的命不光是你的,你肩上背负的可不光是一个人的血债,而是多少个人的希望。有多少被萧烨处死的朝
臣的族人们在希冀着可以血债血偿,又有多少冤死的孤魂野鬼在这片土地上游荡……
我之前从未向你提起你的身世,只是因为即便向你提了,单单凭借你一个人也无法对抗朝延。而且又有多少窝藏祸心的人想要
借你之名去争抢那杨柳之堂的王位,而因此残害多少无辜的人。
可是,今日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近日一直滞留在此,也是因为也许我们将有个机会,有个机会为那些冤屈的人,为你枉死的
父母和哥哥雪恨的机会。这可能是个陷阱,但也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我言尽于此。就如同你母亲当年为你改名一样,毕竟你现在是韩易之,而非萧靖,苍琅阁火起,万事皆易之,你的命应该由你
自己来选。不管你选什么,我都不会再多言半句。”
言毕,韩琪掀帘而去。
第二十七章
院外丑时的更漏响过,更夫苍老的声音跌宕着融进了夜色中。
韩易之坐在外间的竹椅上,静默无语,空明的双眸中倒影着快燃尽的残烛。
离韩琪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了,韩易之觉得自己还似乎留在无措之中,难以消化刚才的任何一个字句。
那些前朝的来去过往,那些鼎盛繁华或战火纷飞,韩易之从来没有跟自己联系起来过。五岁之前的记忆也是模糊的,隐约只能
记得爹娘的轮廓,和一些难以清晰描述的错落片断。
萧靖。这个竟然是属于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搞错了吧,或许是误会吧。自己怎么可能是前朝那死在政变中的皇子呢?自己不过是个父母早逝,漂泊流浪的孩子,有
个照顾着自己很唠叨的干爹,有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
或许这真的是搞错了,或许刚才不过是场梦呢?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吧,这是不可能的……
韩易之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几乎要笑出声来,因为这一切都荒谬的可笑,如果要是讲给彦澈听,他大概会嘲笑自己的。
彦澈……
韩易之被两个字硬生生地从一片虚妄中拖了出来,猛得感到一阵带着雨丝的冷风穿过帘栊,迎面而来,芩州的夏夜又开始了另
一场急雨。
对,彦澈,彦澈,我还要去替他,替他……
韩易之想要起身,僵硬的双腿却撑不起不住发抖的身体。因为在心里的最深处,他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刚才的一切将那
些破碎的梦魇逐渐地拼凑起来。
他知道其实自己是记得的,那座烈火汹汹的宫殿,那些厮杀叫喊,那些血淋淋的尸首。他几乎能够看见一个有着和自己相似面
容的女子,在轻轻用带血的双手轻拂自己的面颊后,提着两柄短剑,重新走入了那座分崩离析的殿堂。
“这个孩子,从今天起,就叫做韩易之,易之可谓不忘,也可谓万事皆易!”
从脑海掩埋的深处,熟悉而残破的声音,终于浮现了出来。
“这些是真的啊,是真的……”韩易之低喃着,手一点点握紧冰冷的剑鞘,而手心的温度却在急速地升高,一股滚荡地气息胸
口流窜,喉骨深处一阵阵地发痒,莫名地情愫在底部徘徊,却毫无出口喷薄而出。
“萧靖,萧靖……”
颤抖不住地唇齿摩挲着这个根本陌生的名字,韩易之几乎可以尝到那一笔一划间沁透的木头燃烧的气息,焦糊的,呛人的,夺
命的。
慢慢地,韩易之感到自己站起身,握住那柄长剑,一步步走到了屋外,而后抬手一抽,长剑出鞘。
在夜雨中,韩易之唯一能看见的就是那一道道飞逝的刀光,随着雨滴清脆的噼啪声,割碎墨色的夜空。
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知道应该要去做什么。在急流失速的剑影,他忽然看见了八岁那年,他们一行人离开越州时,所
乘的那一叶扁舟,周遭的景色随着水波一点点逝去。自己一边哭着,一边冲岸上的朋友小宇不停的挥手,直到他化作模糊的快
要看不见的黑影时,自己还在不停地喊着,一定会回去看他,一定会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