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儿,父亲的爱,再次让你这么卑微了么。
父亲只是希望给你最好的一切。父亲希望你可以把大单治理得国富民强。父亲希望你可以彪炳千秋、名垂千古。父亲希望千百年后,你依然可以活在万民的传颂与崇拜中,永垂不朽。
当你看着这世上所有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时,你会庆幸自己是一个男子,一个可以掌控天下的男子。
当你习惯这一切时,你就真正长大了,再也不需要父亲了。父亲是多么期待又多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啊!
柏儿,把你的手拿开,不要这么卑微这么不舍,父亲看着你这样,心都要碎了。
单相权将真气运至足下,想一脚踢开单柏。
谁料,单柏猝然伸开手臂,紧紧抱住了单相权的双腿,将脸贴在单相权的华靴上。感到单相权在颤抖,单柏抱得更紧了。
父亲,别不要儿子,求您。
求您。
见单柏将清贵俊美的脸贴在自己的靴子上,单相权的心像是被什么人狠狠的捏着一样难受。
柏儿,起来,靴子沾着泥土,脏。不要这么卑微。
单柏紧紧抱住单相权的腿,好像这样,就不会被父亲抛弃。
手臂痛得要死,眼前一阵阵泛黑,单柏的嘴唇已被牙齿咬破。惨白的唇染上鲜红,竟然变得无比艳美,却是凄艳中带着浓重的哀伤。
一条铁龙咬过单柏的后背,撕裂衣服,咬碎皮肤。
单相权一鞭抽在单柏的后背,单柏吃痛,遽然松开手臂,在地上滚了一滚。
“不同意?不同意,本王就让卓儿去,卓儿也一样。”单相权知道单柏一定不舍得让卓儿离开父母、离开家,一人进宫卷入权力纷争中。
“什么?”单柏闻声,果然怔住。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单相权睨视着单柏,冷冷咒骂了一声。
“父亲,卓儿还那么小,怎么可以,三娘怎么舍得!”单柏怔怔看着单相权,不敢置信。
“陛下身体抱恙,子嗣的事情刻不容缓。既然身体里流着我单家的血,就都有责任去面对这个问题。”
“不行啊父亲,卓儿,卓儿他那么小,怎么能那么小就卷入宫廷纷争中呢,不行。”
“不行?你有什么资格对本王说不行!兄债弟偿而已。”
兄债弟偿?父亲,您那么疼卓儿,怎么这么狠心?
单柏怔怔看着单相权,难以相信父亲会这么对待他最疼爱的小儿子。
“聂安,派人把单卓找回——”
“父亲!”
“闭嘴。”
“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一定要这样么?”
“哼,你说呢?”
面对单相权这句不冷不热的质问,单柏没有回答。
父亲,儿子们在您心目中究竟是什么位置?您怎么能说舍弃就舍弃,一点都不难受么?
单柏把目光移到单相权冷峻的脸上,细细打量。
他多么希望能在那张英俊威仪的脸上扑捉到什么细致入微的情感变化,一点点的心痛不舍就足够了。可是那张脸毫无情绪的变化,冷酷决绝得几乎残忍。
单柏不禁苦笑了一下。
终究是自己期望的太多了么。
可是肯为儿子舍命的人不是您么。几次三番为了儿子不惜以身犯险,难道那些都是假的么?
可那些怎么可能是假的呢?儿子背着您时,感觉背负了整个世界,那份沉甸甸的爱,就像是磨盘一样压在儿子心口,儿子怎么也不相信那是假的。
您一直都是儿子整个世界的支撑,支撑!
儿子竭尽所能满足您的期望,竭尽所能。可这次……
“父亲,这是您希望的么?”单柏渴望的盯着单相权深邃无垠的眼睛,捕捉着可能捕捉到的一切讯息。
“体内流着我单家的血,你们就都有责任去拯救黎民苍生!这就是我希望的。”单相权的目光逡巡在单柏滴滴答答淌着鲜血的手臂上,神色平静得近乎惨绝人寰。
单柏似笑非笑的将目光从那张平静的俊脸上移开,无奈的勾起唇角,凉唇上的伤口被增裂,鲜血流出,画出一抹凄艳。
家国天下,锦绣山河,从来都不是儿子想要的。
然而身体里流淌着单家的血,就有责任拯救黎民苍生?
父亲您是这样想的么。
我们是您的儿子,所以才有这样的荣幸,却也肩负着不可推卸的义务与使命,与生俱来,无法磨灭?
如果这是作为您的儿子要付出的代价,那好吧。
只要您高兴,儿子也愿意。
可是,卓儿还太小,就算您舍得,三娘也舍不得。二弟下落不明,就算找到了二弟,二娘也会心疼也会舍不得。所以,如果您一定要舍弃一个,那还是舍弃我这个没娘的孩子吧。而且,我是他们的大哥,我有责任让他们远离纷争、享受幸福。
“我答应。”单柏垂下修长的睫毛,淡淡的说道。
“嗯?”单相权俊眉一扬,打量着眼神黯淡的单柏,“你说什么?”
“别让卓儿和二弟去,我愿意,愿意进宫,愿意认皇后娘娘。”
单相权意味深长的看着单柏,不着痕迹的舒了一口气。
单柏避开单相权的目光,吃力的撑起身子,想要爬起。
看着单柏满是血的手臂像在风中震颤的枯枝一样单薄颤抖,单相权心口狠狠一痛。
想要伸手去扶痛苦的儿子,终于还是忍住了。
“来人——”叫大夫。
“您不是说这就要进宫么,儿子……我去换身干净的衣服。”不等单相权说完话,单柏摇晃着身子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
看着单柏一摇三晃的渐渐走远,想着单柏径自将‘儿子’的自称换成了‘我’,单相权扔下手中紧紧握着的鞭子,睫毛轻颤。
柏儿,你怪父亲了?
单相权慢慢走到桌案后,失神的跌坐在椅子中,抬起手疲惫的揉着眉心。
为什么儿子答应了,自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一刻,分明已经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为什么看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会那么难受?
想起临去时单柏眼中似乎漾着蒙蒙水气,单相权的心像是被人用手指狠狠戳了一样难受。
柏儿,别怪父亲,父亲只是因为太希望你好了,父亲想给你最好的,想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刚刚的那份冷漠、那份平静,父亲装得很辛苦,很心苦。
单柏胡乱随意的包扎了受伤的手臂,脱下碎裂染血的长衫,换上一件稍显正式尊贵的华服。
谁料云万生不容分说的闯进了单柏的卧房,正好看见单柏垂着眼睑穿衣服的模样。
“柏儿,你这是?”
“师叔,我要进宫了,这些日子,您照看好师父,等过几日,我为你们在京城寻一处像样的宅院,您和师父就留下吧,师父武功也没了,去别处,我不放心。”单柏紧咬着牙,忍着手臂疼痛,以最快的速度穿着衣服。
“不,不是,柏儿,你真要进宫?你,你怎么能答应他呢,以后,师叔要是想你了怎么办,不行,我不同意,我去找你爹。”云万生摸了摸额头,就要去找单相权。
“师叔,父亲他也有苦衷。”
“这世上也就你会傻乎乎的相信他有苦衷,他也就能骗骗你。我的傻柏儿!”
单柏不说话,神态从容的穿着衣服。
“不行,我去找他,我不同意,师兄也不会同意的。”
“师叔。”
“这个时候你还帮着他?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自由啊,柏儿,你——”
“是我愿意的,心甘情愿答应的,父亲他,没逼我。”
“柏儿!”见单柏要走,云万生一把扯住单柏的手臂,“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单柏将目光搭在云万生拽着自己手臂的手上,微微一笑,“师叔,别担心了,柏儿会好好的,宫里的生活没您想得那么糟,否则为何有那么多人拼了命也要去争那份荣华富贵呢?”不等云万生反驳,单柏就抬手抱了抱云万生。
“柏儿——”云万生见单柏主动抱住了自己,先是一惊,随后抬起手,将单柏紧紧压入怀中。
“柏儿,你又瘦了……”
“您,倒是胖了……”单柏将脸埋在云万生肩上,笑着说道,嘴唇却有些颤抖。
“若是哪天不想在宫里了,和师叔说一声,师叔马上带你走。凭师叔这一身功夫,没人能拦得住。”
“您又吹牛……”
“这么一想,进了宫也好,万一你一不小心当了皇帝,你那倒霉爹也就不能随便打你了。你还能贬贬他出口恶气……”
“您胡说什么呢,他是……父亲……他……”爱我啊!他是爱我的吧?
“他什么?哼,谁知道他安着什么心!”
“不许您说我父亲坏话。”
“傻小子……”云万生抬手摸了摸单柏的头,叹了口气。
师叔和父亲的怀抱不一样。
父亲的怀抱很温暖很宽厚但很飘渺,不知何时,那个怀抱就突然消失不再属于自己了。每次和父亲拥抱都要小心翼翼然后拼再尽全力,去体会那份来之不易的温存。
师叔的,那么温柔那么平凡,却无时无刻都可以拥有。
费尽心力想得到的,最后往往会失之交臂。
无时无刻陪在身边的,却不是你最珍惜最想要的。可你却在难过时、在有需要时不停地向这个一直默默陪着你的人无限索取,等伤痛过后再忘记他。
所以,人啊,就是贱,就是这么自私。
师叔,对不起。
但是柏儿发誓,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柏儿都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您。
这么想着,单柏加紧了手臂的力度,抱着云万生,索取怀抱里的温暖。
“柏儿,很冷么?”云万生感到单柏在颤抖,有些担心的问道。
“不,不冷。”为什么肯这样关心我抱着我的人是师叔,不是父亲?
若是以往,被单柏这么抱着,云万生早就乐开了花,可是今日,他竟有些担心。
“柏儿,没事吧?”云万生轻轻拍着单柏的背,以此安慰怀里有些颤抖的人儿。
父亲……
被云万生这么一拍,单柏神思有些恍惚,曾几何时,单相权也是这样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的。
想着单相权的面貌,单柏喃喃自语道:“父亲,再抱抱儿子,别放开……父亲……”说着,再度加紧了手臂的力度。
声音很小,却被云万生听个一清二楚。
云万生手臂一僵,嘴角温和的曲线一瞬间冻住了。
“够了么?”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冷冷传来,单柏身子一震。
“父亲?”单柏从云万生怀里挣开,望着门口,愣愣出神。
“您什么时候来的?”
单相权将手里握着的上好的外伤药紧紧攥在手心,隐入袖中。
柏儿,何时你抱父亲会抱得这么用力这么投入?
为什么每一次抱着父亲时,你都那么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么谨慎不安的一点点深入?
难道父亲会把你推开么!
难道你不知道父亲是多么希望你能全心全意的信任依赖父亲么?难道你不知道父亲连做梦都希望你能和父亲再亲近一些么?为何有了委屈总要找你的师叔和师父呢,难道他们会比父亲还爱你么?
父亲一直在身后等着你啊,可是你从来都不愿意回头看看。
“哼,快点出来,磨磨蹭蹭,废物!”单相权强行保持着疏冷的语气,说完就转身离去,并不理会单柏上一句的问话。
单柏闻声,尴尬的笑了笑。
还以为父亲见我抱着师叔生气了呢,原来是我又自作多情了。
是啊,父亲怎么会生气呢!可能甩开了我,父亲会更高兴吧。
云万生似乎还沉浸在单柏喃喃的那一声‘父亲’中,神色有些呆滞。
被‘儿子’喊‘父亲’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么?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触动了。
我的儿子,我云万生的儿子……在哪?
那个小子么?
“师叔,我先走了,您保重!”单柏没注意云万生不自然的表情,淡淡告辞,垂下眼睑出了房间。
见单相权身着朝服却孤零零的大步往前走,单柏整整衣襟,快步追上。
第五十七章:入宫
单柏本以为临去之前还可以看一看师父,可以再和师父说几句贴心的话。可是走到了王府大门,也没看见师父的影子,碍着父亲着急进宫也不便折返再去找师父,单柏默默无言的跟着单相权快步出了王府,踏上前往皇宫的路。
而聂安则带领大批王府侍卫尾随着二人。
街道上很是热闹,来来往往的行人主动为这对人马让开道路。走在街上要为官员权贵避身让道,这似乎是皇城根儿下的百姓都默认的规矩。单府的派头虽不张扬,可是任何人也能看出这队人是官家的人,不让道哪行。
单柏拉着马缰,与单相权保持一同的步调,不急不缓的前行。因为手臂带着新伤,拉着马缰牵动伤处,很是疼痛,不刻单柏便已冷汗涔涔。
单相权看到单柏忍着手臂伤痛的举动,暗暗压下了急急进宫的焦急,任凭单柏慢慢稳稳的行着,不催促,甚至暗自配合着他的步调。
两个人虽然并排前行,谁也不和谁说话。
单相权跨坐在马背上,显尽威仪英伟之态。却是余光不停扫向单柏,不着痕迹。
而单柏似乎陷于某种深沉的思索中,不在意身边的一切。
单相权偷偷看了单柏一会儿,觉得被儿子“冷落”了,有些烦躁。
淡淡扫了眼周遭街道的一切,单相权突然抬起手,示意众人暂停前行。
“聂安。”
“王爷,属下在。”聂安听见单相权喊自己,赶忙策马上前应答。
单相权目光直直盯着不远处一小摊贩,努了努下巴:“去给本王买一串冰糖芦葫。”
聂安惊诧的看了眼单相权,似乎很难相信这是真的。
王爷这么好面子身份的一个人会骑着马啃糖葫芦?
但是不敢质疑,聂安轻轻“嗯”了一声,侧身下马,赶忙跑去买。
不刻,聂安就举着冰糖葫芦回来了,恭敬的交给马背上俯瞰着自己的单相权,再度欺身上了马。
单柏似乎并不太在意单相权的这番举动,微微一怔后,便没了下文。
单相权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拉着缰绳,驾马缓缓前行。
哒哒的马蹄声,清脆干净。
单相权看着手里的糖葫芦,渐渐拧紧了英眉。
好像小孩子都喜欢吃这类东西,可是柏儿也不小了,会不会已经不喜欢了?
这么想着,单相权看了眼单柏,发现儿子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一切,便绷了绷嘴唇。
咬了一口,酸酸甜甜,还不错。
只是,身为一国王爷,在大街上骑着马啃着一串糖葫芦,怎么看也不雅观。
“咳咳……”干咳了几声,似乎想引起单柏的注意。
见单柏目光幽深不知想着什么毫不理会自己,单相权有些恼怒。
“柏儿。”压低了声音唤了一声。
“嗯?”单柏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答应道:“父亲,您有什么吩咐?”
单相权拧紧了眉,沉声道:“进了宫便不要再称呼我为‘父亲’,称呼官职。‘柏儿’这个称呼我也不会再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