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味——亡夏
亡夏  发于:2012年0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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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涂成森没有想太多。

人总是会变的。

昔时那个总是围绕左右,形影相伴的展喜颜在经过六年后完全有可能是另一个样子。无论他的声音,他的性格还是他的处事方

式。

能在文哥底下做了六七年的事,并且地位在帮中稳居上升,总不可能总是一个娇怯柔弱的少年。

涂成森向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两人一时无语,迎着月光走出弄堂。

光亮亮的月色,使得坑坑洼洼的青石板反射出腾腾的光点,像一路星辰。

那两个影子摇摇停停,忽分忽合,似摇摆不定的烛。

“下午文哥来找你了?”在快到弄堂口时,展喜颜停住了。

“嗯。”涂成森回答。

展喜颜不语。

他只好继续说:“没什么,只是来吃碗面。……他说……过两天去三义厅和兄弟们聚聚。”

展喜颜依然低着头。

涂成森一时舌头有些打结:“这个……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四章

“?!”

展喜颜在月光下抬起头来,在雪白的月光下竟有些猝不及防的脆弱与茫然。

涂成森在那一刻有着难言的尴尬,难得地脸红了,活到二十四岁,他第一次说话带了一句文邹邹的文言,而且他甚至不敢确定

是不是用对了词。

展喜颜依旧吃惊地看着他,眼神中同时搀杂着一丝迷惑与了然。

那一瞬的让涂成森感觉眼前的这个人依旧是儿时那个嬉笑宴宴,纯真体贴的小喜。

他厚着脸皮道:“操!老子就不能用个文言?怎么着,今儿个开眼了吧?”

展喜颜再也忍不住,别过头,朝着暗处吃吃地笑,薄薄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涂成森有点老羞成怒,一把圈过他肩膀:“笑什么?就兴你说话酸,不兴我掉书袋?再说了,这话也是你教的。”

展喜颜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依旧残留着笑意。

“可不是吗?你还记得不?那时我们上初三,你那个数学作业本后面写的,就是这句,我还问你呢,你小子像藏了宝一样就不

告诉我这意思。”涂成森道。

展喜颜侧过头,像在思索回忆,脸上却是一片茫然。

涂成森没来由地一阵失望,他早忘了,这本是极细微的事,时间轰轰走过,连刻骨铭心的事儿都会日益淡薄,何况这细尘琐事

。反倒是自己,像个娘儿们似的,专挑这微不足道的事来说。

各自心事流转,竟没发现沉默似月色一般笼罩着他们。

展喜颜又问他:“这些日在辛叔这边习惯不?”

涂成森笑骂:“你小子到现在才问这句啊?我在辛叔这边就整一个白吃白喝白拿的主。柯碧说我是当个厨师的料,三个月整个

人就是一个发面团,一日肥似一日。操,再这样下去老子非要减肥不可,要不然满城皆是破碎少女心了。”

展喜颜淡淡一笑:“心宽体胖,也是自然的。”顿了一下,又说:“普通人的生活大约就是这样了。阿森,如果你能将就,这

种生活也不错,一生营营役役很快就完了,但至少也落得个平安。既然想走其他的路,道上的路还是远点好……”

许是夜风的关系,他的声音到后来竟渐渐弱了下去,让人有一种力不从心的错觉。

涂成森背着风点了根烟:“我到时也只是到个场罢了,打声招呼就走。你应该也来的吧?”

两人站在路口聊了很久,像放了学不愿回家的亲密好友,怕过了明天今天的话题就会失去新鲜感。

但涂成森知道彼时自己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烦恼,小喜与他共处一室,真正是形影不离。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

夏虫啾啾地唱,在这如水的夜凉中竟有一种哀凄之感。

最后两人终要分开了,这次是展喜颜自己开车来的。

在打开车门时,他忽然回头:“柯碧是谁?”

“啊?”涂成森一时转不过来,“柯碧?她是辛叔一个远亲,这几天正在他店里端盘子呢。”

“哦,她好看吗?”展喜颜一边坐进车里,一边问。

“嗯,还成吧。”涂成森有点云里雾里了。

“三义厅我应该会去的吧。到时见了,你也要去睡了。”展喜颜专心发动车子了。

又是上次一样,绝尘而去,毫无留恋。

涂成森依然呆在原地,被他话题转移之神速搞得转不过弯来。

“操!这小喜,有时还真是神神叨叨的。”涂成森半天才骂出声来。

涂成森再一次踏进三义厅的门时,竟被门口那盏明亮的白炽灯闪了眼。

仿佛从暗沉的海底一瞬间到了青天白日的世界,处处都是伤人的光线,细细的,雪亮的,犀利而狠辣,让人浑身疼痛,人体所

有最细微的感受都无处躲藏。

他清楚记得这盏灯,灯色苍白,不动声色地存在,没有温度,它真得只是一盏灯,只负责将所有的场景照亮,让一切细枝末节

都无处遁形。

枪枝的乌亮,年轻血液的鲜红,流动时的姿态,有时很缓,似匍匐的蛇,在犹豫往哪个方向前进;有时很急,无声无息,但却

执着地游动,没有方向,盲目而冲动,似这些年轻的生命。

灯光也不放过眼睛,或惶恐,或绝望,或恍惚,或惊异,或淡漠,或兴奋,有时也会看不到眼睛,那是已经闭起来,躺在地上

的死者的,他经历了各种折磨,终于带着不甘和解脱的愉悦走向了另个世界。

艳丽芬芳的血腥和情绪各异的眼睛,很长时间里都是涂成森在里面那段日子中最常想起的内容。

当然,还有这白晃晃的灯,它一直存在,真正是属于客观事物,过去在,现在在,以后还是一直在。

只是那些灯下人的面孔,或站着,或躺着,每一次却都有新的。

他抬起头与那白炽灯对视,对它说:“只有你,还是这么亮,这么毒,你就不能歇停一日么?”

当然,这只是发生在他的心里。

“阿森?”有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叹了口气,就因为这熟悉的灯光,熟悉的声音,他就还是得要回到熟悉的过去?

第五章

涂成森转过去,对那人点头:“丘生,好久不见!”

丘生一拳打在他肩膀上,哈哈笑:“小子,来了也不进来,呆站在门口干什么?要不是文哥猜你大概快到了,叫我来看看,你

不知站在什么时候。”

涂成森笑,任凭肩膀生生地疼,他拍拍丘生的肩:“进去吧,很久没见兄弟们了呢。”

两人一起进去,白昼灯光依旧灼灼,面无表情,似慈悲为怀的佛,无动无静。

涂成森没想到,这次聚会会有这么多人。

众兄弟到了一大半,连老字辈有声望的几位分会老大也在。

文哥笑吟吟地坐在上方,看着他。

涂成森觉得眩晕,一步一步,真正体会到举步维艰。

恭敬地低下头:“文哥好。”

文哥招呼他坐下:“嗯,好。这么长时间没来,怕你已经不认识了,就让丘生去看看。你到底还是认识路的。”

涂成森觉得背上的肌肉僵硬得厉害,换了个坐姿:“文哥有心了。”

他抬头四顾,没有看到展喜颜。

旧日兄弟已不见了几个,倒多了不少新面孔,新鲜的,年轻的,发出蓬蓬的青春,双目中均是无知无畏的生猛,这个帮会里最

不缺的就是年轻生命。

他捕捉到几个长老眼中的不耐与隐匿的愤懑,更觉头疼。

为了让他重回过去,文哥搞的排场实在太大了。

甚至不惜触犯分会老大们众怒。

“文哥,对不起我迟到了,人……我已经找到了。”听到展喜颜的公鸭嗓,涂成森的心像是一颗从高空摔到温暖水面的浮木,

纵然开始有刹那的冲击,但最后最感受到温柔的浮动,不由安定了起来。

文哥点点头,不言不语。

空气中瞬间有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来自于黑社会大哥的眼神,淡定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关切与焦虑。

虽然不易察觉,但每个人都注意到了。

大家默契地安静下来。

一个声音气呼呼地嚷着:“文丰,不要以为你是黑社会老大我就得整天听凭你的,要知道我可不是黑帮中人,我是一个大学生

!”

声音很陌生,涂成森转过头,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神采飞扬,这是他首先想到的词。

如果涂成森还看过古书,应该还会想到“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之类的话。

“小炀,你回来了,回去洗个脸再来。”文哥的语气一贯淡定温和,但所有人都听得出里面的宠溺与隐忍。

文丰?涂成森闷闷地想起这是文哥的名字,操,这么多年,他竟忘记了他叫文丰。跟了这么多年,他竟从没认真记得文丰的名

字。文丰真正成了文哥不为人知的代号。

小炀无聊得耸耸肩,像外国电影中无所事事的少年,转身便将所有人的目光抛在背后。

涂成森的目光停在了展喜颜的脸上。

是他的新欢么?

涂成森揣度着,心中有股难言的苦涩与不平,随即又觉得好笑,这是他人的私事,我搀合什么。

展喜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下,目光复杂,面沉如水。

小小插曲过后,涂成森尴尬地发现,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他身上。

他轻微咳了一下,抬起头,无表情地回望。

“阿森?要回来帮忙吗?”文哥的声音已经回复到以往的温柔,没有感情的亲切,像他的皮肤,体贴存在的,但却是属于他自

己的,与人无关。

涂成森心中暗自懊恼。

文丰聚来这么多兄弟,摆明着让他无法选择。

若是答应,便是为外人称赞文哥讲义气,为了个过去的小弟大摆接风宴;若要拒绝,便是不给文哥面子,这般的排场还推却他

的好意,实在是不知好歹。

而这道上,有谁不愿给文哥面子?

可是实在是无福消受,他低下头,斟酌着如何拒绝。

四周是这么沉闷,涂成森觉得自己的苍白的灯光下成了纸偶,单薄而又无力。

“文哥……”有人静静开口,不徐不缓,“阿森的妈临走前一直希望阿森能够过个老实日子,请文哥成全她的心愿吧。”

“哦?”文丰微笑地侧着头,似乎很感兴趣,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玩味,“阿森你的意思呢?”

涂成森长长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文哥,不仅是我妈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能跟着文哥是我的造化,但我无福消受。以后

虽不在道上混了,但若文哥有什么吩咐,一句话,我一定义不容辞!”

文丰点点头,还是含着笑。

这个人,总是这样。不徐不急,永远是好脾气地眯眯笑,像是从不知道生气,像一尊微笑的佛雕,维持着坚硬而亲切的外壳,

里面是怎样的暗涌起伏,惊涛骇浪,却是另一个世界。

他的手指拿过很多枪,杀过很多人,食指些微粗糙,稍有弯曲。但不粗,很普通的。

此时他用手指无声地,敲着那仿清红木椅的椅把。

一下,一下。

众人紧紧盯着。

手指戛然而止。

他开口:“既然阿森有心,那我也就不勉强了。以后大家还是兄弟。”

涂成森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愣愣地点点头。

众兄弟也无人嘟囔,竟各自安静地继续回座位饮茶闲聊。

似乎之前的事全无发生过,一如幻觉。

第六章

接下来,一派平和融融的氛围。

涂成森想起来,在帮会的那几年,竟无一次是这般和谐自在的聚会。

三义厅是处置叛徒与商讨帮会事务、给兄弟接风的场所。

涂成森端起杯子,看着杯中澄黄清爽的酒,想:莫非这是一场鸿门宴?

但觥筹交错中,聚会已经到了尾声,依旧无声无息。

他回过头看着独自静坐一角的展喜颜,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点默契的肯定。

但后者闭着眼,似乎兴趣缺缺的样子。

文丰从聚会一半时便已离座而去,大约觉得此番聚会已没有停留的必要。

是因为见那个大学生吗?

稀疏笑闹入得耳中,竟有种不真实的虚幻。犹如自水中听着陆上的世界,看得澄明,声音却是含糊遥远的。

涂成森端起酒,一杯见底。

酒还是适宜夏季喝的,喝得人一身的凉。

聚会最后散得陆陆续续。

展喜颜摇晃着站起来走向厕所,似是酩酊朦胧的样子。

涂成森记得他并没有喝酒,便不放心地跟上去。

走到门口时,碰到东区分会的的老大区海兴和其他几个分会老大。

展喜颜向他们点点头,侧过身让路。

区海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从牙缝中崩出一句:“今儿个你还真长脸了啊,阿喜?真是好义气啊,让我们这么多人巴巴

跑来看你上演一出兄弟解围。”

展喜颜暼了一眼,无声地从他身边穿过。

“得意什么?不过是个靠卖屁股往上爬的人!”

展喜颜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没有表情。

旁边的几个老大拉住区海兴:“好了,你醉了。”

也不与展喜颜打招呼,一一走开。

涂成森胸口闷得发疼,走到他身后:“小喜?你怎么了?”

展喜颜似乎才发现他在身后,“咦”的一声。

“没什么。你有事吗?”展喜颜脸上无波无痕,似清明的湖。

涂成森心中巨涛不止,那浪直抵喉尖,酸涩无比,一时竟语塞了。

展喜颜看着他,轻轻地笑了:“你以为……我应该怎么样?”

他缓缓走到一旁窗口,似在梦游,恍惚了好一会:“他们说得一点也没有错,我只是个靠卖屁股往上爬的人,一点也不错……

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涂成森暴怒:“你喝醉找抽呐?”

展喜颜抬起眼,一双眼睛烟笼寒水月笼纱,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

涂成森窒住了声音,他从来不知道展喜颜有这么一种姿态,懒散而媚惑,隐隐地透露着一丝挑逗的意味。

展喜颜“哧——”一下,神色立时清明起来:“与你开玩笑呢?这样是不是也很诱惑男人?我就是这么用屁股诱惑男人的。”

涂成森呆住。

这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但赤裸裸地从展喜颜的口中说出,却有一种破斧沉舟的绝决与撕裂。

涂成森低着头,有点不知所措。

他不是一个寡断的人,但小喜今天的言行实在有些反常,像是某种巨大的决心在背后推动着他。

“你不要这样……小喜。”他想伸出手拥抱这个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想起小喜年少时受伤时,他都会拥抱他,他纤弱而瘦削的身体总是微微颤抖,充满着不安与信赖,在他父母渔船失踪,在他

无家可归时,都是这般彷徨无助。

可是展喜颜不动声色地躲过了,他站起来,双手抄袋:“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夏日即将逝去。

车子在庞大的沉夜中穿行,像一个探索的幽灵。

涂成森一阵一阵地迷惘,他望着苍茫的灯火,只是无言。

他的脑海中反复的只有那句话:“我就是这么勾引男人的。”

他觉得心酸。

那个单纯青涩的少年,早已在时光风尘中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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