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冢 中——奈斯
奈斯  发于:2013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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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半晌,好不容易都躺上了床,南叠枫翻过身去面朝里侧,不一会儿气息平缓略沉,竟是难得地已然睡熟。

汪云崇挑挑嘴角,轻轻挨过去把南叠枫手脚都搬到自己身上来,这才睡去。

于是,第二天南叠枫醒来时发现自己是以这么个姿态睡了一晚,脸色可想而知了。

二月十六,望,天气晴好。

在长清居住了十余日,店里从上到下对汪云崇这个客人已经很是熟识了,山里人纯朴,对这两人总是挤在一间屋子里慢慢也习惯了,渐渐地都忘了要去另行收拾一间屋子的事。

唯一有些变化的就是,南叠枫原本都起得极早,往往是天刚蒙亮,他早已经起来在长清居后边的院子里转悠了。自从这位汪公子来了之后,早起的就是这汪公子了,南叠枫则是每日到天色大亮才起,不时甚至会睡到日上三竿。

汪云崇早起之后也未闲着,店里的伙计跟他都混熟了,反而觉得这位客人比老板还要亲和。汪云崇有时愿意帮他们做事,这班伙计一开始自然是不肯的,但是耐不过汪云崇半哄半骗,终是让他做了去。比如小五,就是经常被汪云崇抢活的人,十余日下来,竟有大半日子的早间山泉,是汪云崇担来的。

这日夜里,月色极好,亥时初至夜色深沉,山间一片宁静,劳作了一天的各人都已早早睡下。

南叠枫拉着汪云崇坐到长清居后面的一小块院子里,坐在石凳上举头望月,两人之间只有一小壶淡茶。

夜凉如水,南叠枫看着皎月晕出的一圈微光,微微拢了拢袖子。

汪云崇挑挑眉,移近一些,将他拉进怀里,松松地搂着。

南叠枫倒也不拒,顺着把头靠在他肩上,道:“这么圆的月亮,不知京城看不看得到?”

汪云崇轻笑道:“月亮哪里还不都是一样的,只是京城灯火繁烁,少有人留意罢了,不及在这山间,看着倒真觉得不同。”

“也不知扬心怎样了……”南叠枫无意识地起了个话头,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在京城,汪云崇牵挂的人,远比自己要多得多。

果然,握在自己手上的手轻轻动了动,耳边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

南叠枫伸手抚上他的脸,将自己的脸颊轻靠过去,陪着他静默了许久。

许是想要忆起些无关故人的事来,汪云崇眉心一动,恍然由南叠枫提起的水扬心想到一件事来。

拍拍南叠枫的手背,道:“我想听那天你在悠莲馆吹的曲子,再吹一次好不好?”

“现在?”南叠枫抬头,有些奇怪。

“不行么?映月奏箫,不是挺风雅的么。”汪云崇微笑。

“小五他们都睡了……”

“轻点儿就行了,况且这院子离屋子又不近,听不到的。”顿了顿,又想起一事,道:“你这里还有琴么?”

“有张扬心从前用的,”南叠枫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不过,琴我可不会的。”

“去取来就是了,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南叠枫狐疑地看他半晌,不相信汪云崇这么个粗手粗脚的还会琴,再说,当日在悠莲馆时,他不是也甘心认输没显出来么?

拗不过汪云崇,南叠枫回屋里取了紫竹洞箫和一把瑶琴,方才重新坐了回来。

“我可告诉你,我就会这一曲,其他就不行了,别贪得无厌啊。”南叠枫拭着吹孔,一边道。

汪云崇点头会意,接过瑶琴放在膝上。

清虚淡远的箫音袅袅而起,飘渺流长,由震音徐徐引入再接幽凉的擞音,在悠远恬淡之中旋律渐行渐缓,慢慢地生出一丝怅郁的忧结,徘徊上心口眉间。

南叠枫此曲之所以奏得比自小便研习音律的水扬心还要好,其实是因为在胸中吐气之时自然而然地带上了气息和经脉的运转,让本身内力的催动和箫身上由音振产生的共鸣合二为一,旁人听时,不仅是被音律缭绕,更是被南叠枫的独特劲气所笼,自然是觉得从身到心都给涤荡了个彻底。

汪云崇早就悟出了这其中玄机,盘起双腿闭上眼来,自周围浮动的空气中感受这已经化为一物的劲气和音调。

箫音由滑转打,本是明快轻缓的调子里竟莫名地浮出了呜咽,愁绪越来越浓,积郁越来越深,箫声已不知自何时变为了似怨似叹,眷恋、纠缠、不舍、决断,无法诉出的感情融合在浓的化不开的愁结之中,让人不知去何处宣泄。

曲调一沉,箫音趋于哽咽,该是曲子中断之处,南叠枫轻轻抬起指尖。

几乎在最后一个音落下的同时,皎皎月色下蓦地起了一声流水般的筝鸣,接着那纠缠难休的哽咽箫音,缓缓流淌开来。

与欲诉还休的箫声不同,琴音之中的悲婉如潮水般喷涌而出,弦音明暗交折刚柔错落,若悲郁之情上下起伏,跌宕有如狂哭。

汪云崇独有的横贯劲气融于其中,卷得那曲中的巨大悲怆更似一场狂风骤雨的淋漓。

南叠枫彻彻底底地呆住。

这段曲子他并不陌生,当日被困慕容笛画舫上之时,汪云崇曾在他半梦半醒之间轻轻哼过,只是,明明是同样的音律,当用琴音奏出,却是这般的撼天动地。

更无法置信的是,虽然情绪基调全然不同,但无论是曲韵还是技法,这支莫名而起的曲子,竟能半丝不差地接上他先前用洞箫吹出的残曲。

弦音在前梁处徘徊,刚劲明尖的音色若撕心裂肺的哭喊,曲调急转而下,却又在琴柱一半处盘旋,暗哑的琴声恍如痛苦中绝望的呜咽。

音调再一转,琴声复又尖锐起来,汪云崇额际竟然沁出细汗来,劲气不受控制地狂涌笼绕,越发越顺却越发越烈,而那曲子也不断地转出高音,若歇斯底里地悲吼。

南叠枫只觉全身的气运都随这曲子翻涌起来,那其中切心剐肺的悲伤如同身受,悲得蚀心透骨,伤得万劫不复。

强大的魄力渗入四肢百骸,催动刺激着内力勃发的身体释放出全部力量,涌动而起的劲气随着汪云崇真力的笼罩而躁动起来,一阵阵直直发向头顶,积蓄的力量随着不断搅绕的战意不停地冲撞着胸口。

琴声越来越疾,胸口积聚的真气越来越重,汪云崇不受控制地越奏越快——

陡然间几道银芒闪过,三根琴弦齐齐绷断。

南叠枫应声而倒,一大口鲜血冲口而出。

汪云崇两根手指亦给琴弦拉出三道血口,刚自曲中缓回气息来,但见南叠枫已然瘫倒了去,慌忙将琴一丢,冲上去把人抱起来。

南叠枫心口气息仍在兀自乱撞,脸色灰白。

汪云崇一对俊眉蹙得死紧,握住南叠枫的右手,就要渡真气过去。

南叠枫挣出手来,摇头道:“不要渡,会更乱……我自己调一下息就好了……”说着搭住汪云崇伸过来的手缓缓站起来,坐到一边的石凳上,打坐调息。

汪云崇经方才一曲,真气亦损耗巨大,也盘腿运气起来,这才发现胸中亦是堵着一团逆气,兀自回拢不得。

及至两人都将劲力化归气海时,已是子时了。

汪云崇伤得较南叠枫而言更轻,睁开眼来,看着身边仍在闭目运气的南叠枫,陷入深思。

自当日在慕容笛的画舫上自己莫名地哼出那段调子时,就已经有种道不明的感觉,今日意兴奏来,也不过是随意试试罢了,却未想两人都不自制地将劲气融在曲中,更未想两人融在曲中之后被扩大增壮的劲力,竟是相克的。

明明是师父在自己幼时随手教授的曲调,明明是用来修性养气的音律,为何一旦接上那支郁郁如泣的箫曲,就变得如此悲怆惨烈?为何本是乘兴而奏的琴音,会触发那积在四肢的力量,而且不尽不休?

南叠枫缓缓打开眼,终于归顺的逆气松弛下来,他轻吐出一口气。

月至中天,圆亮皎邃的月光倾泻下来,映着对视无话的两人。

自对方的眸中探出同样难解的神色,各自唇间掠起一丝苦笑来。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原想远离尘嚣淡漠过往,只想满心满脑地惦记眼前这人,却不曾想,这终究是逃不过的劫数,那些究不清剪不断的因果,终是渗了进来。

“是你师父授给你的?”南叠枫偏开视线,开口道。

“是。”

“你觉得……是么……?”南叠枫转回视线。

汪云崇点了一下头,只一下,可是俊目轻阖,坚信而笃定。

是什么?是同一首曲子的上下部!陵鹤子和宁添南居然各自握有这么一部凄厉悲郁曲调的两部!而且是可以催发内力形成相克气息的上下部!

这是一部怎样的曲子?为什么陵鹤子会有,为什么宁添南会有,为什么他们从未告诉过自己的弟子,这部曲子会有朝一日生出如此效用?

自以为最亲近的师父,其实也如那挥衣袖就走的“六月雪”宁添南一样,生生死死都是个谜。

南叠枫沉沉叹出一口气,目光追随着掠过皎月的浮云,道:“可我现在不想去想……”

汪云崇从石凳上站起来,走到南叠枫面前,伸手将他圈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他的背,已经转到嘴边的话换了三四回,最终低不可闻地浅浅一叹,道:“不想就不想,回去睡吧。”

次日清晨,承着昨夜如水月色和朗朗夜空,早间天气竟是出奇的好。

汪云崇略略睁开双眼,感觉到窗外射入的阳光在清晨竟也如此耀眼,有些不适应地将眼睛眯了起来。

下意识地伸手在身边一搂,却抓了个空,汪云崇陡然一凛,睁眼跳了起来。

坐在窗边的南叠枫被他这么一个弹起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做噩梦了?”南叠枫走过去,伸手扶上他的额头。

右手被摘下来,握在掌中,带着方刚醒来的闷闷声音道:“没事。怎么起这么早?”

南叠枫展颜微笑,手上一个加力将汪云崇拉起来,道:“天气这么好,跟我去看茶田吧。”

临近萌春茶的月份,满山齐坡的茶树葱葱郁郁,青色的茶丛映着一丝云也无的蓝天,绵延向黄花满地的峡谷,盎然有如仙境。

茶丛中有三四个老农正在修枝剪叶,此处山高坡陡,开春之后修剪枝苗可抗冻防寒,在这功夫上决不可马虎。

南叠枫与几个老农打了声招呼,便自顾自地系上头巾扎好袍子下摆,一边散目去眺远处的茶株。几个老农见了南叠枫,知道今日的活又少了许多,当下动作也轻快了起来。

递给汪云崇一把小锄,道:“只可锄冒头的杂草,可别把我的茶苗给拔了。”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放心不过,叹道:“算了,你跟着我吧。”

汪云崇看他宝贝茶田的样子,暗自好笑,便也不多辩驳,由着他牵着步入茶田。

近三月的天气,南方本是雨水连绵的,这日的天气却晴得万里无云,此处山坡又高又陡,正中的峡谷下开满了各色野花,暖风一摇,端得是令人心驰神漾。

南叠枫顾起茶田来是一丝不苟,长出的杂草,只要是冒出头来的,没有一颗能逃过被连根铲掉的命运。汪云崇跟在他后面,本是想帮一把手的,但被南叠枫嫌他笨手笨脚,还说那茶株根都要给自己刨出来了,干脆歇手不干,好整以暇地拎着小锄去看南叠枫的侧脸。

南方已经回暖,随着日头渐高,春日的融融之感也明显了起来,南叠枫站起蹲下动作幅度不小,加之因为做惯了手速度极快,不一会儿额角已冒出汗来。

晶闪的日光映耀着脸颊淌下的细小汗珠,因身子活热而泛起的颊上晕红……实在是很惑人哪……

汪云崇心随意动,趁着南叠枫一次埋下脸去铲杂草的当儿,挨上去扳过他的脸,照着那鲜红色的薄唇就吻了上去。

解馋而已的轻吻,汪云崇未作深入便即拉开。

南叠枫哪里想到他会在这周围还有人的状况下干出这种事来,虽然两人现在是趴在茶株丛后边的,但也难保不会有哪个老农剪枝剪得腰酸了直起身就顺眼看过来的。

南叠枫想也不想,扬手就用力一把将汪云崇推开。汪云崇本就是要退了的,此时又被南叠枫发力一推,两股力道一重,加上本身也没防备,竟一屁股就往后跌了下去。

但听“啪嗒、啪嗒”数声……

好好的几颗茶株……断的断折的折……

南叠枫暴跳:“你这蠢货!居然往茶树上坐!!”

几个老农被这个年轻老板从未见过的暴喝吓得呆了,手中的剪子和施水器具掉的掉落的落。

下个更让他们抽搐的画面,就是南叠枫绕着茶田展开绝佳轻功追着汪云崇狂殴。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

欲识个中奇绝处,棹歌闲听两三声。

山中绿树刚抽新芽,漫山遍野皆是参差不齐的葱葱翠翠,连同一样粉碧色的九曲,蜿蜒绵远得让人心神荡漾。

青绿色的竹排顺水而下,不急不缓的溪流偶尔漫上来,润湿鞋底,又嘻嘻闹闹地退了下去。

南叠枫将竹篙在岩石上轻轻发力一点,便不再动作,任着水流送着竹排往下游浮去。

清波漾开,耳边拂过山谷里带着湿润泥土香的微风,脚下是一波万顷的碧水,两岸是秀颀美妙的山岩,南叠枫站在那里,和过往的山山水水融在一起,若一副天然而就的水墨画。

汪云崇被这水墨画的清远撩得心旌摇动,一时脑中杂念全无,只觉过往一切都是尘嚣浮华,只有此刻才是宁静长远。

“我有点理解你为什么不愿卷进江湖是非,只想守着那茶坊了。”汪云崇深吸一口山间清爽气息,睁眼道。

如此仙境悠景,如此闲淡生活,在这样的山水间生长大的人,纵有再绝世的武功,又怎会想抛离此等闲静而去,搅入那浑浑噩噩的世事浑水中呢。

“可是已经卷进去了,回不了头。”南叠枫转过身来,将竹篙搭在手里,抬眼看向汪云崇,“也许都是命定好的,只我们不知道而已。”

汪云崇走近两步,握住他的手,笑道:“不是说不想的么。”接过南叠枫手中的长篙,道:“我也试试看。”

南叠枫对汪云崇方才弄坏了他几株茶树仍然念念不忘,不太相信这个粗手粗脚的人能够一时片刻就学会这么有技巧性的活儿,捏着竹篙有些犹豫。

汪云崇一提竹篙竟没提过来,这才发现是南叠枫不撒手,挑眉道:“这么看不起我?”

南叠枫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忘了刚才的一顿暴揍。

汪云崇下意识地揉揉左臂,很想拉开衣服来看看是不是淤青了,想着南叠枫为了几株茶苗就能把自己揍成这样,虽然是自己活该不还手的,但是……

不怕死地拍拍胸口,道:“不会出事的,放心吧。”

无奈,只好把竹篙递给他,交代他几条基本诀窍,千叮万嘱要顺着水势走,末了还不忘威胁一句:“你要敢把这竹排弄翻了,就等死吧。”

没想到汪云崇摆弄这竹筏倒颇得要领,摇摇晃晃几番之后,便也顺水轻流而下,南叠枫抱着手在一边看了半晌,总算稍稍安下心来。

竹排掠过几曲,两岸的青山浮云一般缓缓地向后移去,回头一看,青绿的山和青绿的水连成一片,似已分不出你我。

汪云崇仰起头,向着湛蓝的天微闭起眼,勾起唇角,觉得胸中前所未有的畅快。

低头看到眼前如画一般的人,汪云崇不着痕迹地挑起一边眉。

如此大好山水,实在让人很想幕天席地地做点不辜负这等佳境的应景事儿来。

汪云崇漫漫地控着竹篙,心思飘忽起来。

南叠枫许是放心了汪云崇这撑筏的功夫,在竹排上摆着的小竹凳上坐下,白皙的手指拨弄着碧水,划出哗哗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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