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帮我个忙,从小你就比我伶俐。我就跟他说你是我以前的爱人,现在回来啦,你再好好劝劝他。明哥,只要你能让他搬走,真是救了我的命了。”
明锋想了想,点点头:“好吧,我试试,不过不敢保证能行。他的性子要是很极端,咱们还得慢慢来。”
“行行行,有你这句话就行,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哈哈。”冯贺爽朗地大笑,两人转移话题,说说分开这两年彼此的动向,偶尔开开玩笑,很快就到家了。
明锋从车子里走出来,此时大雪早就停了,天空水洗过似的蓝。太阳懒洋洋地照着,一点不刺眼。枯树的枝桠上满是落雪,看上去像开了一树梨花,有一种格外的静态的美。
明锋深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驱走了长时间乘坐飞机的沉闷,头脑清爽了不少。楼区还是老样子,幸好还没有被拆迁大军顾及到。花坛中的小亭子,和楼下的杂货店,都令明锋感到无比亲切。
“还是这里好。”他由衷地说,“四季分明。”
“那就搬回来吧。”冯贺打开后备箱提行李,“这里房价还算便宜,比南方强点。”
明锋接过行李,“其实我也有这个打算,反正我做设计的,在哪里都一样。再看看吧,现在还不着急。”
两人上了三层楼,冯贺一碰明锋,低声说:“一会演好点,可别弄砸了。”
“我尽量。”明锋笑,忽然对能令冯贺讨厌到这种程度的“伴儿”感到很好奇。
冯贺打开门,冲着明锋睒睒眼,叫道:“江照,我回来了。”
屋子里飘荡着一种食物混合的复杂的香气,一个男子从厨房那边走出来,说道:“这么早就下班了吗?”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像个大学刚刚毕业的学生。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家居服,围着一件橙黄方格子的围裙,干净、清爽,还透着一股子温润劲儿。
那人看见明锋,微微愣了一下。冯贺翘起大拇指一比划:“那个啥,我朋友。”
“哦。”江照笑了笑,带着几分腼腆。赶上前,从门后的鞋柜里拿出两双家居拖鞋,放在冯贺和明锋的脚边,还细心地把鞋面朝外。
“谢谢。”明锋说。冯贺给他一个“你看吧”的眼神,大大咧咧换鞋进屋,一屁GU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哎呀,可累死我了。”
“那就先休息一下,洗个手,饭菜很快就好了。”江照看了看明锋,“来客人我再多炒两个。”
“不用这么麻烦。”
“没事的,很快就好。”江照微笑,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无论看向谁都带着一丝歉意和柔软,好像随时准备为自己麻烦到别人而道歉似的。
“呃,不用了不用了。”冯贺很想速战速决,他招手让江照走近点,“我跟你说个事。”
“哦。”江照的目光在冯明两人身上转了转,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坐到沙发的一边,“什么事?”
“是这样。”冯贺清清嗓子,有点不自在地说,“明锋吧其实是我以前的爱人,大学时候的,那个一毕业就分手了,现在他又回来了……”
趁冯贺说话的时候,明锋不动声色打量这个小小的居室。这以前是冯贺的老家,后来老两口搬到女儿那里去了,只剩冯贺一个。老式的深色的地板擦得光可鉴人,东西摆放得有条有理。窗前是乳白色的窗纱和深红色绣金线的厚重窗帘,窗台上有一缸红金鱼,活泼地游来游去;还有几盆花,蟹爪兰开得正盛,衬着窗棂处的积雪,显得格外娇艳。
依明锋对冯贺的了解,那小子从小又脏又乱,根本不可能弄得这么整洁温馨。那就只有……
明锋不由自主看向江照。那人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就那么坐着,听冯贺信口开河,像个正被审讯的犯人,却一句也不为自己辩解。
明锋的心忽然软了软,插言道:“大贺,我看我还是先走吧。”
冯贺顿住了,一个劲地对明锋使眼色:“你……”
“还是我走吧。”沉默许久的江照终于开口了,他抬起头,也不知是不是冯贺的错觉,竟在他眼中看到几分嘲弄和释然。他说:“打扰这么久,真不好意思。”然后他就站起来,径自走到卧室里去。
冯贺还以为江照会痛哭流涕撕心裂肺地质问自己呢,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有点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明锋。明锋微微蹙起眉心,缓缓摇摇头。
江照没有在里面逗留多久,不过五六分钟就出来了,换上自己的衣物,手里只拿着一个黑色皮包。这个皮包款式极旧,是那种八十年代才会有的东西,边角都磨破了,露出白色的衬布。
冯贺和明锋不约而同站了起来,觉得换了一身衣服的江照,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带着几分冷清和漠然,连唇边那抹淡淡的笑都是疏离而陌生的。冯贺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开口:“那个,我还送过你很多东西,你都……都带走吧……”
“不必了。”江照客套地说,“那些其实我都用不着。不过,还是多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我走了。”
他说的是“您”。最后这句更是暗藏讽刺,冯贺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照到门前换好鞋,有条不紊地把脱下的拖鞋依旧放到门后的鞋柜里,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冯贺,他和明锋面面相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X。
3、过去
田一禾跳下车,拎一袋子香蕉走进彩票站。门上福彩体彩两个标志极为醒目,墙上贴着红彤彤的喜报:XXOO号彩站喜中大乐透526万一等奖!
和别的彩票站一样,这里房间狭小阴暗,走进去满眼黑洞洞,两边墙上挂着脏兮兮的走势图和号码盘。一大堆人或坐或站,眼睛紧紧盯着墙,活像江湖人士看武林秘籍,嘴里跟诵经一样念念有词,时不时伸手划拉两下。屋子里烟雾缭绕,满地废纸烟头。人们看见田一禾,纷纷打招呼:“小老板回来啦。”
“小老板,又到哪儿疯去了?好久不见。”
“你再不回来,彩票站可要换人了啊。“
“别废话,看盘看盘,这一期买啥?”
田一禾叼着烟,漫不经心地跟他们摆手,跟领导人检阅仪仗队似的。冷不丁发现个生面孔,问道:“张哥,你朋友啊。”
“对对,被我拉过来的,在哪打票不是打嘛。”
“多谢多谢啊,来十注吧,我请。”
“好咧好咧,小老板就是会做人。”
那朋友一碰张哥,低声问:“这就是彩票站老板啊?”
“对,是他。”
“挺年轻啊。”
“别看年轻,嘴毒着呢,不好惹。你先买十注,人家请你还不买。”
那朋友挺犹豫:“返奖率没有黑彩高啊,买着不合算。”
“你可别在这里提黑彩,小老板最恨鼓捣黑彩的了。”
“提了怎么着?”那朋友瞄一眼田一禾单薄的小身板和白白净净的脸。
“上次有人在这里说黑彩好,被小老板拎着棒子追出二里地。”
那朋友:“……”
田一禾把香蕉放到柜台上:“王姐,吃点水果。”
“好好好。”王姐忙着打票,头都抬不起来,好不容易等这拨人打完了,长长地呼出口气,冲着田一禾乐:“今天怎么过来了?”
“没钱花了呗。”田一禾拉开收钱的抽屉,从里面抓出一把百元大票,数都不数塞到自己钱包里。王姐拉过田一禾:“小田,跟你说个事。我儿媳妇怀孕啦,还有三个月就生了,我得去伺候月子带孩子。这不,我把侄子拉过来了,他叫王迪。我培训他一个月,就能上岗打票,你看行不?”
田一禾眯着那双勾魂眼,把旁边站着的小伙子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先看脸蛋再看腰,又看胸脯又看腿,半天没吭声。小伙子被看毛了,手都不知道往哪放,转头求助地望着王姐。
“行,长得不错。”田一禾说,“那就这么着吧。”
“还有个事。”王姐又拉一把田一禾,悄悄地说,“这两天总有人鬼鬼祟祟往门里偷瞧,肯定不是来买彩票的,我觉着不是好人。小田,咱们得小心点,报纸上说前几天就有个彩票站被人抢了,老板挨了好几刀呢。”
“没事。”田一禾把烟掐灭,无所谓地说,“我给你买把大砍刀,来人你就摆桌上,看谁厉害!”这种事他不是没见过,不就是拼命吗?五年前他就不怕这个了。
那时田一禾刚退学,大学毕业证也不要了,从家里跑到S城来,四面不靠举目无亲没学历没户口没地方住。他什么没做过?当小工、当保安、洗碗刷地、当保姆带小孩……只要能有口饭吃,他啥都肯干。要不是一直憋口气心里不甘,早就扒了裤子去做MB了。后来在街上摆摊卖馄饨,总有几个小混混过来白吃不给钱,他实在忍不住抱怨几句,被那几个小混混听见后打得头破血流,摊子掀翻。田一禾一声不吭,扭身去市场买了一把杀猪刀,偷偷别在裤腰里,照样该摆摊还摆摊。一个星期之后,那几个小混混果然又来蹭吃蹭喝,田一禾抽出杀猪刀一顿乱砍乱劈,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像只突然发狂的小兽。小混混大多都是欺软怕硬,哪见过这样真拼命的,吓得抱头鼠窜,以后再也没来过。田一禾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一把扔了杀猪刀,蹲在街角放声痛哭。
还有什么可怕的?田一禾对着镜子摆弄围巾,从姓胡的把他甩了那天起,他就对自己说:禾苗儿,你得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
现在不是挺好?有钱赚、有饭吃、有房子住、还有爷们泡,就是今天这个太差劲了,实在太不符合他的审美标准。自己长得跟朵花儿似的,怎么地也不能插牛粪上啊,虽然那样营养足。
田一禾把小镜子收起来,精神抖擞地上了楼。彩票站楼上就是他家,嗯,说起来情况还挺复杂。以前这处房子,包括彩票站,都是一对老两口的。田一禾在门口摆摊卖馄饨,那时彩票刚刚流行,他没事干每天花两元钱买一注,算是给自己个念想。觉得挺不过去的时候想走绝路的时候,就把彩票掏出来,还有一两天才能兑奖,没准你就中了呢?
就这么着混了一年,居然他妈的还真给他中了一注。令人兴奋的是,他中了二等奖,奖金好几百万;令人沮丧的是,这期二等奖全国中了29注,他就能分到16万。但这笔钱已经让田一禾受不了了,他早早地就去彩票中心领了钱,那天晚上躺在十个人一屋的宿舍里,在满鼻子的臭味和酒味里,抱着散发馊气的被子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他决定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几天没出摊,到彩票站里盯住号码盘算计来算计去,跟魔障了似的。前后又花进去一万块,就中了一千,他突然明白这种东西只是个投机,还得老老实实过日子,从此以后再也没买过彩票。
彩票站老两口挺喜欢他,常常让他帮忙跑跑腿送馄饨来,或者照顾照顾站里的生意,一来二去混熟了。老两口儿子移民去加拿大,非要把他俩也带去,挺舍不得彩票站的,想来想去要兑给田一禾。因为觉得特别有缘分,田一禾是彩票站第一个中大奖的人,从那天起,来买彩票的人越来越多。
那时彩票机器已经很贵了,就算田一禾把他中的十来万全拿出来也不够兑下来的。老两口说:“那就算咱们合作吧,三七分成。楼上的房子你也住着,租金就不收了,当替我们看房子。”
田一禾对老两口感恩戴德,每个月规规矩矩地把彩票站的钱打到他们的卡上,一分不少。剩下的钱已经很多,足够他把隔壁的房子也买下来,还弄了一辆车。老两口的房子用木板分成三个隔间,租给大学生了。
田一禾一步一步走上来,看见“学生宿舍”的门紧闭着,一个男孩子正坐在楼梯上。田一禾上去虚踢他一脚:“嘿,干吗呢?”
男孩子连忙站起来,呼噜一把脸,低着头:“田哥,你回来啦,我没干吗。”
“没干吗哭什么啊?”田一禾一点不给他留脸面,“怎么地?失恋啦?”
男孩子没吭声,垂头丧气的。
“行了吧啊,多大点事。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啊?”田一禾挑着眼眉看那孩子,每当他这么做的时候,立刻带上几分挑衅的神情,又有几分媚意。他舔舔嘴唇,故意压低声音,语气暧昧:“明天哥给你介绍个好的,女人不行哥还有男人。”
男孩子腾地闹了个大红脸,心里那点悲伤彻底没了,兔子似的蹦起来:“田哥我先回屋了啊,你忙你忙。”
田一禾笑着看那男孩子进了屋,转身掏钥匙开门,一进去发现门口一双鞋,诧异地问道:“江照,你回来啦?”
4、流落
江照从冯贺家里走出来,没有急于回到住的地方,而是提着那个破旧的黑皮包,沿着马路慢慢前行。
冯贺跟他分手,说没有失落感是假的,但绝对没有冯贺想得那么歇斯底里。这种生活他早习惯了,和某人住一段时间,然后分开。来的时候身边只有黑皮包,走的时候也是如此。自从父母去世之后,他就这样在姨舅叔姑等亲戚家里辗转来去,他感激他们肯收留自己,但因为各种原因,收留的时间都不长。他就这样提着父亲留下的黑皮包,离开一处熟悉和温暖,步入另外的客套和陌生,等它变为熟悉和温暖时,却又离开了。
冬天的黑夜总是到来得特别快,风吹落的细雪,在路灯下迷蒙如梦,打在脸上凉丝丝的。江照仰起头,四周建筑物高耸如林,每个楼层都有灯光,璀璨如星辰。
那么多盏灯,那么多处房子,那么多户人家的喜怒哀乐,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
不是漂泊在外的人,体会不到这种感觉,没着没落没有根,你连想好好经营的地方都找不到。你租的房子永远都是别人的,你多买个挂墙上的装饰品都得好好合计合计,一旦搬走了这东西也就没用了。谈不上享受,只是凑合。凑合住、凑合吃、凑合过,因为你也不知道明天你会去哪里。
也许,自己还算好一点,至少“失恋”了还有个地方去舔舐伤口。江照自失地笑笑,拉紧羽绒服的拉链,坐上公共汽车。
江照是在两年前认识田一禾的。那时,禾苗还在摆馄饨摊,他则是小餐厅的服务员,他们一同住在一个单身宿舍里,上下铺,每个月房租130元。有时候禾苗卖得好,就会请他出去吃烤串;有时候老板多发奖金,他就在两人吃的麻辣烫里加点肉片。
江照永远也忘不了田一禾中奖的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半夜才回到宿舍。田一禾急匆匆把他拉出来,激动得嘴唇颤抖:“江照……”他说,声音哽咽,“我有钱了,江照……我有钱了……”
他们一连出去喝了三天的酒,把附近的饭店都狂吃一遍,专挑以前想吃又没钱吃只能眼馋的东西。最后一天田一禾醉眼迷离,翻来覆去地对他说:“江照,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爱你,就算今天爱了,明天也会不爱。你得对自己好,真的……”
其实田一禾对江照就很好,他们一起搬出来住。后来田一禾经营彩票站赚钱了买个新房子,也让江照搬进来。按理说江照应该觉得满足了,毕竟像他这样没技术没文凭的外地人,能在这个大城市里有个落脚的地方,已经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