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东墙补西墙。」
「没办法。」胡宁手一摊,算是认了这个指控。「陆时忍这本稿子就交给你了,你昨天晚上看过一次,排好印出来再看应该会比较快,二校再给陆时忍。」
方恒绿指了指胡宁抱在怀里的稿子。「高小姐的呢?」
「黑糖糕交给我。吴教授的东西你也不必急,先把他还给采柔。」
方恒绿一怔。「那我手上就只有一本书了。」
「别担心,陆时忍会马上写下一本的,不然怎麽对得起单身又无业的悠闲生活。」胡宁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很狡猾。
「胡姊。」方恒绿顿了顿,最後还是决定问出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跟陆……陆时忍,很熟吗?」
代理性恋盲症(十一)
不行了,真的,好难看……
在等待文稿排版输出的半天空档,方恒绿飞快处理完放假三天累积下来的杂事後,还是不信邪地拿了陆时忍的出道作来阅读。
结局就是他掩卷瘫倒在办公桌前拚命吐气,久久无法起身。
虽然有不少热血催泪的场景,虽然有好几个讨人喜欢的配角,虽然整体来说还算情节流畅、头尾呼应——但就是不对方恒绿的味。
文字虚浮轻佻、男主角风流胡闹。先前阻碍他继续阅读下去的两大毛病就像穿项链的线一样贯串全文,从卷首坚持到卷末,没有半分松懈。
胡宁说每一本都有进步,下一本会进步多少?陆时忍的出道作跟他昨天交稿的第十本作品比起来,可不只是十分和一百分的差距而已。
「我跟阿忍?我们很熟啊,我是他某一任女朋友……」
故意等方恒绿倒抽一口气,胡宁才笑眯眯说出後面「的室友」三个字。
胡宁说她在大学时就认识陆时忍了,算一算十几年的交情,当然熟到不能再熟。
陆时忍比胡宁小一届;但因为他曾经重考的关系,实际上两人同年。
当年的陆时忍除了在学校的电子布告栏张贴小说而且颇受欢迎之外,换女朋友的速度很快也是出了名的。
盛赞过陆时忍那段意气风发的时光,胡宁突然来了个转折。
「但是呢,网路的名气是虚幻的,而男人的青春是有限的。」
毕业过後,面临兵役、求职、工作等人生阶段的层层冲击,陆时忍渐渐失去了写作的时间和心情,也失去了换女朋友的精力和自信。
「就算他毕业後没有再写过东西,我在争取建立书系时,还是第一个想到他。」
可惜陆时忍一开始交出来的东西完全辜负了胡宁的殷切期待。虽说是隔了数年重操旧业,熟练程度不比往昔;但眼看当年的善泳者变成畏水的旱鸭子,胡宁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那可是连大修特修也修不回来的人间惨剧。她闭眼露出「不如一枪打死我」
的表情,沉痛地控诉着陆时忍有多让她失望。
「但是书还是要出,我就叫他把大学时在校站上连载过的那些小说挑出来加写、修润……一边跟阿忍讨论和争执,一边应付白痴老板的各种怪招,创业维艰呐!筚路蓝褛啊!那段时间真的是太痛苦了。」
方恒绿抬起头,摸着那本「资源回收物」的书皮。
胡宁絮絮叨叨地抱怨了一大串,最後还是给陆时忍极高的评价。
「他是个固执的大叔,但是抗压性真的很高,几次讨论下来我都动怒了,他却还是能够微笑着重申他的看法……而且他从不干涉编辑流程。恒绿,不干涉编辑流程的作者是很珍贵的,那代表着信任。」
你知道吗?信任。胡宁一面说着,一面握起拳头往方恒绿心口处轻轻碰了两下,强调着这两个字的重量。
方恒绿悄悄地按着被她轻捶的位置,试图感受跟她所描述的相同的东西。
他也想要得到那样的信任。
虽然不知道为什麽,但他也想跟胡宁一样,对陆时忍的一切如数家珍,熟到不能再熟。
******
再度造访陆时忍的住处,方恒绿发现屋内几乎维持着自己数天前整理过的原样,只是多了点生活的痕迹;比如说踢翻在玄关的慢跑鞋、摊放在浴室门口的旧毛巾、堆置在电脑萤幕旁的空啤酒罐等。
察觉到方恒绿的视线,陆时忍立刻走到桌前收拾那些空罐。
「我很小心在维护你整理的成果,相信我,以单身男人的标准来看,这样算是相当整洁了。」
方恒绿伸手接过陆时忍抱在臂弯中的空罐,一边把它们压扁一边微笑道:「是很整洁啊,我又没说什麽。」
「这样吗?那就是我作贼心虚了。」陆时忍嘿嘿一笑,也不怎麽觉得尴尬。
方恒绿看到自己上次写的纸条被陆时忍贴在桌前的留言板上。
不知是因为刚搬家还是因为无业又单身的生活没什麽节目,看起来用了很久的留言板上就只有这麽一张字条而已。
「呃,那张纸条,为什麽要贴在那里?」
陆时忍压扁最後一个空罐,找了个塑胶袋把罐子统统装起来。
「因为字写得很漂亮。」
「谢谢,不过,那只是随手写的……」
不论是坦率的称赞还是灿烂的笑容都让方恒绿感到局促。
「字写得漂亮,在出版社工作会不会比较吃香?」
方恒绿想了一下,摇头回道:「其实不会。办公室只要有人要写信封或是红包袋什麽的,都理所当然丢过来叫我写,正在忙的时候遇到这类要求会很烦。」
「真的都没好处?比如说投履历或是面试考试的时候。」
「不会。我们投履历是用电子邮件,面试考试是在电脑上考,字写得漂亮还不如打字打得快。」
陆时忍摸着下巴点头。「原来如此,说得也是,胡宁的字就丑得要命……啊,我想到一个好处了。」
「什麽?」
「看回校稿的时候,漂亮的红字看起来心情愉快,被挑错字出来也会比较服气。想到胡宁指着她那歪七扭八的鬼画符说「这个字才是正确的」,我就觉得格外屈辱。」
方恒绿一怔,想起放在自己背包里的回校稿,的确是挑了不少错字、列了不少疑问……他不由得忐忑起来。
「那个,我挑出来的部分只是建议修改,并不一定要改,啊,不过如果确定是错字的话还是要——」
陆时忍笑眯眯地推着他,两人走到沙发旁坐下。
「干嘛那麽紧张?好了,快把稿子拿出来,都五点半了。我是没关系,可是不要耽误到你下班的时间。」
「我也是没关系。」
方恒绿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这麽回应,一边把稿子拿出来放在茶几上摊开。
看见排版完成的纸页上写了不少红字,陆时忍有点傻眼。
「错这麽多字?」
方恒绿连忙摇手,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把错别字的辨正方法补充在旁边,看起来才会那麽多字。」
「错字的辨正方法?」陆时忍再度傻眼。
「嗯,因为胡姊说你常错的字会一错再错,老是记不住正确用法——」方恒绿口快,说了一半才意识到陆时忍的神情不太对劲,赶紧低头道歉:「抱歉,我无意冒犯,我的意思是,那个……」
「没关系,我并不觉得被冒犯。」陆时忍揉着额角。「胡宁还说了我什麽?。」
「她说你是个会进化的作者,每一本书都有进步。」
头几本书写成那样,要不进步也很难。「还有呢?」
「她说你不干涉编辑流程,是个难得的好作者。」
其实不干涉编辑流程只是因为吵不赢胡宁。「嗯,还有呢?」
「胡……胡姊看报表时,常常说只有你的销售量让她最放心。」
不能卖的书她根本不会想出。「唔,还有呢?」
「没……没有了。」
「少来,她怎麽可能只说好话。快说下去,如果有被冤枉的部分,你说出来我才有机会澄清。」
「那,那个,可是……」方恒绿吞了吞口水,愈来愈紧张。
胡宁评论过陆时忍的话像空战的炮弹一样在方恒绿脑里飞来飞去。
这个不能讲,那个不能说……「资源回收物」、「固执的大叔」什麽的,就算说出来不至於害那两人友情破裂,也绝不会是方恒绿能对陆时忍开口的字眼。
「快说,我就是要听坏话,就是要听难听的。别怕,我不会让她知道。」
陆时忍口中不住催促,身体前倾,脸上带笑,在茶几上托着腮帮,像是在欣赏方恒绿窘迫的样子。
被他那样盯着看,原本就有些慌张的方恒绿更加慌张了。
他在脑海中飞快地筛选过胡宁语录里跟陆时忍相关的内容,剔除掉人身攻击、负面评价和苛求挑衅,再跳过刚才讲过的那些好话,然後把最後剩下的部分一口气说了出来:「胡姊说你大学时很受欢迎,换女朋友的速度快到远近知名。」
此言一出,陆时忍整个人瞬间结冻,好整以暇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远近知名?没……没到那种地步吧……」
陆时忍向後倒进沙发里,好像很不好意思似地伸手抹脸;抹了一下又一下,手掌下发出的声音像呻吟一般微弱。
「……」方恒绿双手放在膝盖上不敢乱动。
「那个,恒绿。」
陆时忍没花多少时间就重新露出笑脸,只是耳朵还有点红。他再度向前倾身,伸手放在方恒绿的肩上。
「我们应该多聊聊。」
「欸?工作的事吗?」方恒绿一愣,觉得放在自己肩上的掌心很热。
陆时忍看着他的眼睛,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对方肩膀。
「跟工作相关的或是无关的都可以,总之,多聊一些胡宁不知道的事吧……」
陆时忍:「其实我大腿内侧有颗痣(羞)。」
方恒绿:「你指的是这种话题吗( ̄□ ̄|||)a」
代理性恋盲症(十二)
陆时忍「多聊聊」的提议成效不错。
看似老成的方恒绿讲起话来反而有种低於年龄的天真,一旦聊开了就有讲不完的话题,从电影聊到音乐,从阅读聊到运动,最後还分享起童年创伤。
热闹的小摊子前,方恒绿在炒米粉堆冒出的氤氲热气间眯起眼睛,用汤匙从碗里舀起一块猪血。
「还有这个,这是猪血。」
「这个猪血怎麽了?」
「我小时候看它黑黑的不敢吃,我叔叔就跟我说,这个叫做黑布丁,一般的布丁是甜食,黑布丁则是专门煮汤用的。於是我释怀了,吃得很开心……我一直到国中跟同学去逛夜市才知道它的真实身份。」
接下来数日里,只要一回想起那天方恒绿认真抱怨的样子,陆时忍总会不顾场合地笑出声音,很想也骗他一次看看。
而在工作方面,两人可算是合作愉快。
比起专业却稍嫌强势的胡宁,方恒绿继承了她快狠准的校对和抓虫功力,对作者却多了几分尊重。
新书印好那天,方恒绿不但亲自把赠书送到陆时忍家里,还对他郑重致谢。
「都是你的帮助才能让这本书如期推出,让我们度过无书可出的危机;我个人也向你学习到很多事情,真的非常感谢你。」
两人基本上算是私交不错了,他摆出这副正经八百的样子,让陆时忍一时无法反应;都还来不及回话,只见他又从背包里捧出另一本新书,红着脸说「这本是我的,能不能请你帮我签名」。
虽然这种动作很失礼、很粗鲁、很像喝醉的欧吉桑,陆时忍还是忍不住一把勾住方恒绿肩膀,一边大笑一边揉乱了他的头发。
「你会习惯熬夜写作是因为以前白天要上班,但现在不用上班了,加上你一个人住,白天也没有什麽干扰,还是调整一下作息比较健康。」
在方恒绿的殷勤关注(加上胡宁的高压威逼)下,陆时忍的专职作家生涯算是上了轨道;每天上午十点开工,最晚不超过七点「下班」,除去吃饭休息打混恍神的时间,每天坐在电脑前敲键盘的时间只要有四到五个小时就可以了。
从夜莺渐渐转型成云雀,陆时忍对於自己目前的生活相当满意。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但体力和精神变好,规律的起居也带来持续的效率,平日晚上以及周末假日还很有馀裕安排社交和娱乐活动。
跟方恒绿合作的第二本书也快要写完了。
今天星期五,明天不「上班」。
陆时忍关掉文字档,用力伸了个懒腰,正打算敲MSN问方恒绿下班後要不要过来聊天看看影片什麽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睽违了近两个月的沉重旋律是专属於前女友的来电铃声。
「Pastthepointofnoreturn,nobackwardglances;thegamewe‘veplayedtillnowareatanend……」(注)
歌剧院的幽灵用美丽的声音诱惑着克莉丝汀。陆时忍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应该快点接电话。
「喂?」
「喂,是我。」
她的声音跟他故作冷静的声音一样冷静;只不过分开这些时间,这副嗓音听进耳里竟然已经有遥远的感觉了。
他无声地叹口气,叫了她的名字。「雅郁。」
「我有些东西还在你那边,大概是包包、围巾那些。」
陆时忍转头看了看墙角的纸箱。「我知道,你留下来的东西搬家时整理成一箱了,我帮你送过去吧。或是要用寄的也可以。」
对方沉吟了几秒。「我可以去你家挑吗?直接筛选一下,不要的我就不拿了,你顺便帮我丢掉。」
不可以,别来,一点都不顺便。陆时忍拿着手机露出苦笑。虽说当时是和平地协议分手,但事实上他算是被她甩掉的。
他也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在乎那些忘了带走的东西。她只是想来看看他过得有多麽不好──「好啊,看你什麽时候要过来。」
而他却很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
颜雅郁一进门,就知道屋里还有其他人。看着来帮她开门的前男友,她真心觉得这男人在某方面胆小得要命。
「这是哪位?」她看见了趴在客厅茶几前的方恒绿。
「是我朋友。」
方恒绿抬起脸,朝颜雅郁点头微笑,说了声「你好」就又继续埋头贴稿;左手胶水右手美工刀,看起来忙得不得了。
颜雅郁盯了他几秒,才收回视线望向陆时忍。
「欸,你头发怎麽变这麽长。」
她皱眉挑剔的样子一如往常──不,应该说是一如从前。陆时忍伸指拨开颊边的头发,笑道:「会吗?我觉得还好,冬天比较暖。」
「遮头遮脸不好看,你以为你几岁啦?」
她不客气地下评论,陆时忍却也没生气,带她走到墙边,打开了靠墙的电灯。
「喏,就这箱,你看一下。」
「我想去那边挑。」她伸手指了指沙发的方向。
陆时忍歪头看着她。「人家在工作。」
「我没关系的,请随意。」方恒绿连忙出声。其实他也只占用茶几的一角而已。
颜雅郁弯腰扳住纸箱作势要搬,陆时忍只好抢先一步扛起纸箱,顺着她的意思把纸箱搬到茶几上,让她坐着慢慢挑。
她直接坐在方恒绿旁边。
「阿忍,我想喝咖啡。」
「咖啡豆和咖啡壶还在箱子里,没拆。」陆时忍是茶派的,咖啡只有她会喝──虽然都是他在煮。
她笑脸盈盈地回道:「那就去拆吧,也给你的客人来一杯。」
陆时忍叹口气,乖乖走进厨房去拆箱磨豆煮咖啡了。
方恒绿把两人的互动听在耳里,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继续工作,心里却有点讶异陆时忍对前女友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把陆时忍支开後,颜雅郁立刻靠过来看方恒绿手上的东西。
「你在贴什麽?」
被袭来的温暖香气吓了一跳,方恒绿下意识地有些退缩,但还是答道:「公司要用的稿子。」
颜雅郁伸出一只手指抵着下巴,动作自然得可爱。
「为什麽要用贴的?现在不都可以用电脑做了吗?」
「因为是很旧的原稿要重制,再扫描多少会失真,所以错误部分必须用手工修改贴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