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抚住心中的焦躁,握住铅笔开始写。
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字符连片出现在白纸上,白纸一张一张写完就撤,大哥和杜教授依然在旁不停地催促我,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时间就快来不及了。
这时候,徐翎焦急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大哥,二哥,履霜长老带着九门的人找来了,不过你们放心,他们想进帐子,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外面的喧嚷声越来越大,那些声音嗡嗡嗡嗡个不休,似乎变成了许多小虫子,围绕在我脑袋周围,一定要找个入口钻进来,我不停地甩头,试图把那些小虫子甩开,可是它们一旦黏在我皮肤上,就努力往里钻,我感觉不到疼,可是那种被虫子活生生钻进大脑的恐惧,让我几乎写不下去。
我除了做这样一根录音笔,还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的烦躁渐渐变成了对自己的厌弃和痛恨,铅笔头发泄似的戳着纸,以至于前一页写完,后一页留下淡淡一层铅印,那些铅印又重新开始干扰我,让我不能集中注意力,看清记忆中那一眼的画面。
“不行,不行!”我握紧拳头,重重地砸自己的头,“快点想起来,快点,来不及了……”
我觉得我几乎要哭出来。
“念念……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梦,快点醒来,爸爸在这里。”一个熟悉的温柔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抬起头,深黄色的帆布上,一块一块血红溅开,像冰雹,重重砸在我心上。
他们都在外面,徐翎、库马玉,那些有恩的、有怨的,他们此刻都在为我争分夺秒,为我牺牲,如果不是我记得太慢,写得太慢,他们完全不必遭受这样的折磨,而我,还在他们用鲜血撑起的保护伞下,呆坐着。
铅笔似乎变成了铁笔,沉沉地坠着,我手一滑,它扑棱棱滚到地上去了,我慌忙去捡,它却好像故意在躲避我的手,我爬过半个营帐,无奈看着它骨碌碌滚到帐口。
“啪嗒”,一大蓬血喷洒在帐口的地上,我吓得缩回手,铅笔静静躺在血泊里,火光跳跃,喊杀震天。
我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却撞在一个人身上。
杜石淙脸色铁青地看着我:“你在干什么,还不快写!”
我委屈地说:“不行,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要不然我们先逃走,到时候我慢慢想,一定能……”
杜石淙突然诡异地笑了一下:“只要给你一根笔,你就可以继续写下去,是吗,亲爱的二弟?”接着,他缓缓伸出左手,他的手十分苍白,一根根细长的指头向不同的方向展开,他说:“你想要哪一根呢?这一根,还是这一根?”
我不停地摇头,浑身无力,根本不能阻止杜石淙神经质地在我面前比比划划,他舔了一下嘴唇,“咔吧”一声,他咬下左手小拇指递给我。
我捧着仍然微微弯曲的小拇指,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
“念念,忘了吧,那些噩梦都不值得你记住……”
“念念,别哭了,我们把这些统统忘了,从明天起,咱们就开始学习忘记,爸爸给你做许多漂亮的卡片,你只欣赏它们,但不要记住它们,只去体会它们带给你片刻的愉悦,好不好?”
六岁进小学读书时,我终于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甚至常常忘记老师布置的作业,被小同学们笑话。
十六岁高中时,我已经忘记了小学以前的大部分事情,像同龄人一样,羞于听到父母亲戚提起我小时候的窘事。
我以为我就这样一直普普通通地过下去了,可是……
我睁开干涩的眼睛,望着帐篷顶,早晨山间明亮的日光穿过帆布,落在我脸上、身上。
身旁,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沓纸,却没有人。
这般宁静而美好的早晨,我仿佛刚从美美一觉中醒来,发现自己是在悠闲的度假中。
然而我知道,这宁静只是片刻的,很快,那些“一眼记忆”就会如洪水般冲破父亲为我筑起的堤坝,彻底淹没我。
醒着的时候还可以刻意压制,睡着了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记忆被无休无止地调用,在潜意识搭建的梦境里喷薄而出,我猜没有人是活活被自己的梦吓死的,但我很有可能成为这样一个先例。
我如长跑过后般脱力,小腿还在微微痉挛,我用力拍打它们,不由想到徐翎那次按摩,他——
我从睡袋里爬出来,整好衣服,迅速钻出营帐。
“大哥?”我四面环顾,并没看到大哥的身影。
整个营地只留下了库马玉和魏潇然,库马玉见我出来,神色凝重地迎上前:“出事了,他们都出去了……”库马玉凝视了一下我,“你要不要再多休息一会儿?你的脸色比死人还差。”
我不禁失笑,这是什么比喻,咒我早死么!
“你没让那个外国佬碰你的脑袋吧?”库马玉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外国佬?”我问,“米勒教授?”
“什么教授啊,根本就是个狂热病患者。”库马玉摇了摇头,“你看起来很不好,没有接受过大型脑部治疗手术吧?”
“这有什么联系么?”我莫名其妙。
库马玉叹了口气:“我都提醒了你这么多次,你怎么还一点不开窍呢!那外国佬是个无证经营的脑科医生,正是因为在德国私自进行非法脑科实验,被驱逐出境了。”
“什么?”我赶忙稳了稳心神,“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你怀疑我。”库马玉无奈地笑,“很抱歉,我有我的雇主,不能向你透露更多信息了。”
我顿时头痛无比:“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一个团队的人,利益出发点都应该一致,坦诚相待,共同努力,这才有可能完成艰巨的任务,不是吗?”我按着太阳穴说。
“……”库马玉沉默片刻,在我肩上一拍,“你……自己小心。”说完走了开去,远处魏潇然坐在石头上,目光随着库马玉移动。
非法脑科实验?被驱逐出境?这一套大哥可一点都没说过。
我明明在网上搜索过米勒教授的资料,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十分体面的教授一样,经常在各大院校之间进行巡回演讲,甚至有一个哈佛大学的荣誉教授职位,他最近几年才到中国来,真正表现了一个古代武学痴迷者的模样,他说自己四处搜访快要失传的武术招式,也都一笔一笔记在他两个月前出版的那本《全能武者必备》上。
可……又怎么解释他的手术室下面那个密室,我一直不愿想起,除了徐翎以外那些身体残缺的东西是死是活,之所以称之为“东西”,他们之中某些已经不太像人了,有些手臂和腰一样粗,有些腿骨像是完全失去了,水蛇一样扭曲在身下。
我的心怦怦直跳,顾不得魏潇然的在场,快步追上库马玉。
“等等,你说出事了,是不是他——”
“我不太清楚,但是你要明白,徐翎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徐翎了。”库马玉没有回头,“你最好按兵不动,再去休息一会儿。”
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哭声,沙哑而扭曲的哭声中,似乎有什么尖锐的声响伴随着向上顶,我不知道谁在哭,从林坡上面传来。
我站在原地,屏息等待,过了一会儿,树丛摇曳,金发女郎沙罗亚扶着哭得满脸通红、一抽一抽的杜严率先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大部队。
最后,一个人被放在担架上抬了出来,脸上蒙着白毛巾。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震惊地看着那个担架,甚至杜石淙已经走到我身边都没觉察,杜严在担架边跪下,不住地抚摸露在外面的那只手。
“他死了,被利器洞穿胸口,当场死亡。”杜石淙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抬起头,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
“是杜教授吗?”我问。
“是的。”杜石淙脸色很差,“而且,我必须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徐翎不能再跟着我们了,他将由米勒教授接回首都,进行脑部复查。”
“为什么?”
“他是杀死杜教授的最大嫌疑人,他彻夜未归。今天早上杜严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杜教授的尸体。”
我眼前一黑,扶住杜石淙,问:“那徐翎呢?难道他在旁边吗?”
“是的,他一直呆在旁边的树上。”杜石淙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沉痛地看向我身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杀人都必须接受法律制裁,你以后不一定能再见到三弟了,还是……去和他道个别吧。”
第二十章
我转身,身披藤叶的徐翎正在两个别动队员的押送下走过来,他身上绑着绳索,呲牙咧嘴冲我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嘿,二哥!”徐翎冲我打招呼,所有人都站得远远的,杜石渺侧身有意识挡住沙罗亚,杜石浪缩在魏潇然和其他别动队员中间,米勒教授死气沉沉地看着这边,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抱怨什么,杜严投来憎恨的目光,波及范围包括我们兄弟三人,库马玉则独自站在一边,似乎与场中所有人都划清界限。
“这绳子真难受,我辛苦一晚上,不该遭到这样的待遇啊!”徐翎神态自若。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我恨不得上去揪住他臭揍一顿。
“干嘛这样看着我?人又不是我杀的!”徐翎也火了。
“不是你杀的是谁?”我这绝对是疑问句,可是被徐翎听岔了意思,他的脸立刻沉了下去,眼睛里那么一点强装出来的光亮都消失了。
“无论怎样,我不会走。”徐翎冷冷地看着我,“因为我还要保护你,我承诺过要保护你!”
我苦笑一声:“现在不是说这种无理取闹的话的时候,你先告诉我……”
“这是无理取闹?”徐翎突然打断我,憋足力气挣断了身上的绳子,场面立刻混乱起来,两个别动队员扑上来试图压住徐翎,杜石渺和魏潇然带着另外几个别动队员跑了过来,推开我,把徐翎团团围住,徐翎的声音穿过许多疯狂扭动的肩膀,“连你都不信我!滚开,都给老子滚开!”
“等等,你们都冷静一下,徐翎!”我提高声音。
徐翎再次被捆了个结实,坐在地上生闷气。
“大哥,我觉得现在就确定是徐翎干的未免有些武断,如果我们就把他当成凶手送走,那么万一凶手不是他,岂不仍然混迹于我们之中,谁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杜教授呢?我实在看不出一个搞科研的老教授能对什么人产生威胁……也许下一个被害人就是你,就是我,这谁也说不定的。徐翎是什么样的人,大哥你应该知道,如果他说了不是他干的,那就肯定不是。”我对杜石淙说。
杜石淙沉吟,他看了一眼徐翎:“可是,他毕竟是有前科的。”
“那时他神志不清,而且……”我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来,当时魏潇然似乎就站在那里,看到了徐翎从失去神智到掐住杜石浪的脖子整个过程,可是他发现我走过来的时候,却若无其事抽着烟离开了,“而且我们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外力控制了徐翎,虽然我不太愿意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但是不排除徐翎被人蓄意催眠之类的可能。”我说完,心里不禁苦笑,我自己本身不就打破了自然规律么?
“蓄意催眠?”杜石淙似乎被这个词引起了深思,他摸摸下巴,低声问我,“你觉得是谁蓄意催眠了他?是不是米勒教授?”
这是杜石淙头一次在我面前怀疑米勒教授,我不禁振奋,这是不是说明他和米勒教授的利益关系还没有那么紧密?我照实说出那天所见,杜石淙立刻摇头:“不可能是潇然,他哪里会什么催眠啊。”
“那怎么解释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呢?”我盯着杜石淙的眼睛问。
杜石淙躲开我的目光:“你别那么多疑了,我知道,你很操心三弟,也不愿意看着他……唉,我也很难过,但是,在没有充足证据之前,我们不能阻止大家把徐翎送回去。”
徐翎忽然插嘴:“大哥,二哥,你们别为我发愁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他仰天躺倒,大声说,“赶紧的,上路了。”
我看着别动队员把徐翎抬走,脑子里一团乱麻,总觉得事情蹊跷,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大哥拉着我进了营帐,我们两人分别在桌边坐下,他说:“其他的你不用管了,大哥会处理,现在咱们一起看看,到底哪些部分有可能涉及到——”
“大哥,”我诚恳地望着他,“现在三弟已经这样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杜石淙脸色瞬间变化了几次,问我:“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还需要别人跟我说什么吗?脑部实验能随便在活人身上做吗?我问你的关于米勒教授的问题,你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你在包庇他!”
杜石淙被我问得怔住,他似乎没有料到我竟然会这么咄咄逼人,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些事你不需要知道——”
“——只要交给你处理就好了吗?那你现在让他们立刻抓住凶手,放掉三弟啊!你能吗?你是救世主吗?你要是做不到拯救世界的话,把你心里的负担告诉你的兄弟又能怎么样?”
“安之,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我告诉你也没用。”
我从激动中冷静下来,随手翻了翻桌上的白纸:“你如果这么认为,那我和三弟一起回去好了,反正我没什么用,只会拖后腿。”
“安之,”杜石淙急了,“你怎么这么任性!”
“别像我妈似的教训我,你没这个资格。”我平静地说。
“……”杜石淙被我噎住,缓过气来,说,“难道阿姨没有告诉过你,办事要多方面考虑吗?”
“是啊,所以我怀疑,是不是你叫我妈提醒我,我有这么一种超能力,嗯?”我想通之后,反而笑了出来。
“安之,你变了,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杜石淙沉痛地说。
“我不想跟你探讨这些没用的问题,咱们现在做个决断吧。”我两手交叉放在颌下,“要么你告诉我你和米勒教授到底有什么交易,我们继续找太白殿,要么你保持沉默,我们分道扬镳。”
杜石淙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始终目光坚定,杜石淙终于叹了口气,说,“好吧,我答应你,但是当我把事情都说出来以后,你必须履行你的诺言,帮我找到太白殿。”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
原来这件事里,不仅有杜石淙和米勒教授的意愿,还有徐翎自己的要求,当他得知米勒教授是为了对他进行脑部改造,手术之后他就可以超越大宗师时,他亲口答应进行这个手术,虽然大哥以为徐翎只是单纯想追求武学造诣上的精湛,但我知道徐翎是为了报仇。
这件事,徐翎和杜石淙不约而同地瞒着我,他们大概觉得我肯定不会同意吧。
的确,现在杜石淙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米勒教授怎样因为被同行揭发,对自己的学生进行脑部实验,最终驱逐出境,对我来说,除了气愤他们这样胡来,竟也没有办法把事情向好的方向推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