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晴岚这才清楚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直到他走近了,才用腹语愤愤道:“和尚,他说你是假的!”
那和尚撑着伞静静站着,常洪嘉第一次面对面地看清他的脸,那人莫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眼睛漆黑沉静,僧衣半旧,熨洗得极干净,嘴角笑意淡淡的,要靠近了,才看得出他在笑。
常洪嘉如临大敌,神色肃穆地守在一旁。和尚只视而不见,温声道:“是真是假只在你一念之间。蛇妖,你自己又是如何想的?”
第六章
魏晴岚听了这话,长舒了一口气,扬着眉毛,挑衅似的瞪了常洪嘉一眼,旋而又去骂那和尚:“你自然是真的!雨都停了,你还撑什么伞,真是和尚梳头,多此一举。”
“今日要讲的,正是这白伞。”和尚笑着,一字一字缓缓道来,声音如静水流深。仿佛迎面一股柔韧气劲缓缓推来。
“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有遮蔽魔障,庇佑佛法之意。我佛慈悲,传大白伞盖神咒于婆娑世界。常诵此咒,能免除诸难、诸病,驱散一切邪魔。”他撑着伞,在细雨初霁的竹林里,徐徐讲了一阵何为莲上伞,何为五佛顶,又说起菩萨愿以白净慈悲之伞庇护众生的大誓大愿,听他说佛,恍如一阵涤尘细雨,从从容容地落了下来。
和尚说到晦涩处,见魏晴岚心不在焉,一笑了之,朝上指了一指不曾散去的雨云:“蛇妖,今夜暴雨将至,你若肯随我诵读白伞盖佛咒,我便把伞借你。”
魏晴岚哼了一声,气还未消,把头扭到一边。那和尚一手竖在胸前,低低念道:“唵,阿那隶,毗舍提,鞞罗跋闍罗陀唎。”
魏晴岚拧紧了眉,只听见和尚一个人诵经的声音:“盘陀盘陀你,跋闍罗谤尼泮,虎吽都嚧瓮泮,莎婆诃。”
撑伞的手忽然一张,那柄旧伞浮在半空,滴溜溜地打转,慢慢化作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
那和尚的笑声似乎又低沉了些:“果真不愿?”
魏晴岚干瞪着眼睛,突然用腹语飞快地跟着他念了一遍。
和尚眼中不由多了些模糊的笑意,手轻轻一摆,那柄罗盖伞便移到魏晴岚头顶,白色佛光萦绕不散,把他团团罩在伞下。
和尚拎着食盒,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魏晴岚,眼睛虽是沉静,却笑意隐隐:“我愿你得佛祖庇佑,能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
“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
说着,仍是单掌竖在胸前,笑着,微微一颔首。
魏晴岚一时脸涨得通红,明知他意指白伞,心中却莫名一动,仓促别过脸。
那和尚提着食盒,直行到常洪嘉身旁,这才停下,把食盒双手递过,淡淡笑道:“蛇妖日食八两,还请施主代劳了。”
常洪嘉慌忙接了,等和尚去远,方才回神。
“你看,哪里假了!”魏晴岚显然对他怒气未平,趾高气扬地瞪了他一眼:“哪里来的三千年后,哪有什么撒手归去……”
常洪嘉默然站着,伸手把食盒一层一层打开,拿起瓷碗筷着,似乎要喂,忽然又住了手。
“那谷主为何只敢用腹语?”
魏晴岚仿佛被踩了尾巴,沉着脸答:“我变化不全,天生哑疾,那又如何?”
常洪嘉踟蹰了一会,终究还是拿去竹筷,夹一筷素菜恭恭敬敬送到他嘴边,看着他吃完,才低声笑了笑:“谷主从未得过哑疾,只是修了闭口禅。沉迷幻境,仍唯恐破戒。”
魏晴岚只顾着吃,也许是做饭的人不同,让这吃的人这般狼吞虎咽。常洪嘉慢慢喂他吃完,收捡起食盒,扶着树站了一会,呆看着那人出神,忽的又笑了:“谷主为谁在修闭口禅?”
魏晴岚骤然生出几分真怒。原本水清竹碧人如朗月的美景,竟随着他的喜怒飒飒刮起风来,常洪嘉看了看天色,平平淡淡地笑着问:“谷主又为谁而抟转?”
他虽然在问,却不是真想知道。
魏晴岚正要反唇相讥,常洪嘉先行了一礼,拾起竹枝,依旧往草丛深处走去。他拿竹枝来回拨着,翻来覆去地找,却始终不见草木丰饶处藏了什么黑蛇。转瞬之间,林中天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雨云越聚越多,风从竹林间穿过,带出呼啸之声。
常洪嘉仍无动于衷地往竹林深处走去,头顶天幕深如墨色,渐渐有零落稀疏的雨点砸下来。魏晴岚得一伞遮身,倒不怎么担心,在树上稍稍动了动,换了个不费劲的姿势,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来。
雨帘中,略有些掉漆的食盒上慢慢滚满了水珠子,松软的泥土间有新笋破土而出,偶有倒向一侧的成竹,断裂的竹节中被无根水注满,满山春意将尽,只有这一片竹林,犹在妆点春色。初下时,这阵夜雨并非声色俱厉,它随风而来,断断续续地下着,刮一阵风,落一阵歪歪斜斜的雨。又过了片刻,才开始变得密集,灰蒙蒙的雨线,从九霄而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漫天都是凄迷的雨势。
搁在食盒上的瓷碗被雨水敲得叮咚作响,不一会积水就从碗里溢了出来。魏晴岚看着夜中竹影,在四面来风、泼天雨幕间,一身瘦骨劲节越发潇潇洒洒,浑如水墨丹青一般,不由眯起了眼睛。孰料不到半个时辰,夜色又深了几分,雨越下越大,再不见什么诗情画意。
一片漆黑中,簇簇竹叶低垂着头,雨水接连不断地顺着叶尖淌下来,斜飞的雨丝甚至连伞下也不能幸免。魏晴岚仰头看了一会,见这阵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不知想起什么,忽的皱起眉头。
常洪嘉仍没有回来。
那妖怪不安地等了一阵,他还没有回来。
直到后半夜,竹林间才响起常洪嘉沉重迟疑的脚步声。
魏晴岚吃力地往后看,望见常洪嘉远远地扶着竹干,狼狈地站在雨中,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水,一张脸冻得发白,却没有什么表情。大雨倾盆,只有白伞下还留着一方晴空,把潇潇雨声都隔绝在外。
常洪嘉视若无睹,在远处站了一会,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时不时用已经湿透的袖角把脸上的水细细揩去。
魏晴岚偏过头,又装作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景,只是视线有意无意地总往后掠去,没等多久,看常洪嘉仍不肯靠过来,就忍不住暴跳如雷:“这里不是有伞吗?”
常洪嘉正擦着脸,闻言呆了一呆,忽然笑了。
仿佛是初见那年,这人从火海那头走来,脸上虽是不耐,眼底却藏了不忍。只是不忍和动心,未免差得太远。
魏晴岚见他不动,气得双唇紧抿,一个劲地用眼睛凶狠地瞪他。
常洪嘉这才起身,一边拍着泥水草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他不敢凑到伞下,而是隔了一步,在那株辛夷下避雨。
越来越大的雨,浇得衣衫冰冷如铁。
受不住风雨的辛夷花簌簌落下来,积水渐涨。
树下避雨的两个人,渐渐被一汪绿水环绕。
常洪嘉听见自己冻得不轻的粗喘声,忽然低笑说:“说不定,这是洪嘉自己的梦。”
一抬头,才发现那妖怪紧锁着眉,不悦地看着他。
常洪嘉笑着问:“这究竟是谷主的梦,还是我的梦?”
第七章
拂晓时分,这场急雨方停了。
常洪嘉自去水边捶洗外袍,洗漱后,拿着外袍回来,在辛夷树下挑了一根枝杈晾好。还在摊扯衣物的时候,突然听见那妖怪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来衣袍还未拧干,水滴滴答答落在魏晴岚右肩。
常洪嘉并不如何害怕,只把外袍往外又挪了挪。
待到和尚来取伞的时候,常洪嘉借口离开。一场大雨过后,竹林中湿气重重,平地几成河泽,丛丛青草东倒西斜地泡在水里,晨岚渐起,金光洒落,远远听见那两人说经论法的声音,和这雨后竹林浑融一体,心中倏的一空,久久不能释怀。
常洪嘉便这样漫无目的地且停且走,看着种种清幽美景,仿佛没看到一般。鹤返谷已经是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幻境中更如黄帝华胥之梦,无数忧愁烦恼皆得偿所愿。
人人皆得偿所愿,只有他心事重重。
每到静谧无声时,便总想起那妖怪的话来。
“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
那一刻落寞神情,仿佛真是三千年后,谷主所说。
他在林中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等回到原处,竟看见和尚把魏晴岚从树上解了下来。那妖怪在树下一个劲地摩拳擦掌,抡转手臂,摆出一副比武的架势。
和尚听见脚步声,冲他微微颔首,淡笑道:“蛇妖与我见解不同,孰是孰非,理应见个真章。”那妖怪用手揉了揉后颈,明明被捆了好几日,桀骜不驯的脾气倒越来越大,闻言左右掌心一抵,突然挟一阵妖风扑了上来。
和尚仍是沉静如水,直到魏晴岚近了,才一撩僧摆下摆,右脚踏在一根杯口粗细的碧竹上,左脚随即往左一蹬,借着竹枝的韧劲,兔起鹘落间往上窜了丈许,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施主,烦请后退五步。”
常洪嘉呆看着魏晴岚也朝上一跃,等到真要退了,头顶已簌簌落了一阵竹叶细雨,每一片叶子都通体碧绿,仿佛有一注沸水,泡得茶叶沉浮舒卷,从高处盘旋而下,把视线遮了七八分。
他一手去挡落叶,一手扶着竹枝,只听见和尚在半空悠然道:“蛇妖,助人者自助。”另一头却是魏晴岚听不出抑扬顿挫的腹语声:“红尘便是苦海,那么多人,哪里助得过来?”
对答之间,只听见风声飒飒,人影分合,手上已过了四五招。和尚声音平和,依然是娓娓道来:“我辈虽以度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又有何难?”
那妖怪嗤了一声,举手如风,依稀看见他墨绿色的衣影一掠:“明明是你说的,富贵贫贱都是自身果报,自己不消受,还要我去助,难道不是违了你的佛法?”
和尚从容避开,右手攀住青竹,脚在竹枝上一点,腾跃间又避过魏晴岚的扫腿:“你若真助得了他,说明他冥冥之中该有此善报。心怀慈悲,总不为过。”
“要是他们反咬你一口呢?要是他们恩将仇报?”
“助人怎能求报。”
常洪嘉在竹下见他们各执己见,人影乍分乍合,已看不真切,急急劝了几句,却无人肯听。此时忽听和尚温声道:“既然如此,还像过去那样,登顶即是我对。”
“落地即是我对。”
常洪嘉怔然立在竹下,看见魏晴岚双腿绞着一根细竹停在半空,额角出汗,胸口起伏,明明落了败象,眼睛却湛然发光,眼底有一抹藏得极深的喜色,种种悲痛眷恋失而复得酣醉沉迷,都在那双深绿如墨的眼眸中,再想细看的时候,那妖怪已转过身去,跟着那和尚向上振臂一跃。
僧袍被风鼓满、念珠劈啪作响间,和尚往上又攀了两丈,眼看着碧竹顶端近在咫尺,魏晴岚猛地伸手去拽,仍差着数寸,晃了两下竹干,也于事无补,无计可施之下,一掌将翠竹劈折。
那和尚这才直直往下坠去,到在半空中方身形一转,僧袍下摆一扬,人已攀住另一根竹枝,再次往上攀爬。魏晴岚已觅得诀窍,瞅个空档,手肘一拐,将翠竹击折,待和尚上了第三根竹子,复伸手一拧,轻易将竹干拧裂,一根根竹片纵向断开,哗的一声向一旁倒去。
只是这一次,和尚还顺着碧绿竹干向前疾步而行。倒下的竹身很快撞在了亭亭而生的另外几株成竹上,群竹簌簌摇摆,竟把这坠落之势缓了一缓,断竹紧接着又是一偏,倒在辛夷树树干上,恰好卡进繁茂的枝杈。
那和尚僧袖向后一甩,竟是负着双手,脚下不停,片刻之间便站在了那株翠竹尽头。四面八方,都是葳蕤葱茏的凤尾竹,比肩而生,聚而成林。他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才淡笑着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妖怪脸上。
他果然仍是愤愤不平,横眉竖目,输得不情不愿。
和尚看了几眼,笑意似乎浓了几分,温声道:“孤竹虽断,所扶者众,故能不倒。”
“蛇妖,助人者自助,我为助众生,自有众生助我。我向四面八方而倒,四面八方皆有助我之人。你难道不想生在这样的承平盛世?”
魏晴岚一脸不屑一顾,大步走到辛夷树下,将双手往前一伸:“若是盛世,怎会生妖怪。你赢了!捆起来吧。”和尚只是微笑,祭起念珠,把他重新捆好。
竹林间正好一场岚雾刮过,常洪嘉绕过一地竹叶、四五株断竹,慢慢朝辛夷树下走去。
自入幻境起,许多事情都露出冰山一角,看那人此时张狂,想他来年落寞,见他如何装作混不在意,来年又如何行善助人,不由暗自替他感伤。等到常洪嘉走近了,雾气中才渐渐露出那两人一怒一笑的身影。
他那位谷主一身墨绿锦衣,眉目极年轻,郁郁生气遮也遮不住,仿佛刚从青青碧碧的草木间幻化成人,和尚倒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袍上斑斑露水,目光柔和,身形沉稳。
两人站在一块,恰如一副出尘的画卷,无关情天恨海,更像是骑鹿走到雪顶,发现能尽览山川;在东海之滨对弈,看棋友落下妙子;身处茶庐,炉上水正沸、烟正起、茶香正溢;又如孤舟画舫轻擦而过,萍水相逢之人遥遥举杯。
那妖怪听见脚步声,朝常洪嘉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去盯那和尚,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突然笑了:“和尚,我来考你一题。若是你答不上来,是不是也该向我认输?”
和尚淡笑道:“正当如此。”
常洪嘉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却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只是木愣愣地听着两人问答。魏晴岚问得洋洋得意,仿佛已胜券在握:“你既然总说佛法无边,有大法力、大智慧,是否能举出一桩比佛法更大的事来?”
常洪嘉在一旁听得抿嘴一笑。若是这和尚答不上来,自然是输了,若是他答了上来,之前说的那些“佛法无边”也不免成了笑谈。
第八章
魏晴岚似乎也觉得自己问得极妙,脸上神采飞扬。那和尚听了,仍是笑:“你学会问,已经了不得了。”
那妖怪自觉受了嘲弄,愤然道:“究竟有没有?”
“自然有,”和尚答得断然:“众生的业力。”
他见魏晴岚愣在那里,缓缓道:“一行一言,心中一念,这都是业。淫欲、杀生、偷盗,此乃身三恶业;妄语、两舌、恶口、绮语,此乃口四恶业;贪、嗔、痴,则为意三恶业。众生的身业、口业、意业左右诸人轮回命数、所得因果。这因果业力,远大于佛法。”
和尚见魏晴岚还是不解,轻声道:“我曾提起过地藏王菩萨。”
魏晴岚点了点头:“我记得,那人满口大话,说不把地狱里的恶鬼渡空,就不成佛。”
和尚不以为忤,淡笑说:“你也觉得此事艰难,不是吗?地藏王菩萨虽佛法无边,但和恶鬼所犯的身业、口业、意业之力相比,犹有不足。”
那妖怪这才应了一声,原本是想着考倒这和尚,不由自主便又听他说起佛来,半天才重拾斗志,扬眉道:“那你说说,还有比业力更大的东西吗?”
“有啊,”和尚眼里笑意未减:“众生的愿力。”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我辈听闻地藏菩萨立下大愿,只觉钦佩,不觉荒诞。”
和尚说到这里,看魏晴岚已经扭过头去,不肯再听,似是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目光间黑白分明,却极温和。
常洪嘉等和尚从身旁走过,才低声问:“大师可听过闭口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