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声而去──那抹死活都不愿再见到的人影却再一次的落入莫尘的视线之内。于是不动声色地敛去笑容。
「你在这里做什么?」冷着声,莫尘着实纳闷。
商裔漾起抹笑,语气很是轻快:「我说过了,我再也不会放你一个人了。」
「宇呢?」
商裔先是沉默地望着莫尘了阵,接着才启齿答道:「我请他替我煎药去了。」
莫尘冷笑了声:「使唤皇子?你何时有这样的权力了?」
但还没等到商裔的回答,莫尘却自个儿先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他猛然坐起身,不顾商裔急忙赶来床畔想帮忙的举动,他那对透着绝寒的眼眸死盯着那个笑得温文儒雅的男人,问了句:「你,和紫文令达成什么协议了?」
此话一出,就见商裔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他轻柔地撩起莫尘柔顺的乌黑发丝,凑至唇边一吻,道:「我就是喜欢你的聪颖敏锐,莫。」
打掉商裔碍眼的手,莫尘一点也不想领这份情:「你还没回答我。」
「我说我想进宫医治你,还需要各种稀珍名贵的药材。」商裔也不再与莫尘打马虎眼,如实对他说道。
「然后呢?你拿什么交换了?」
岂料商裔却只是微笑:「过一阵子……你就会知晓了。」
得到了答案,莫尘也不想再和商裔周旋下去,于是下了逐客令:「煎药这种事还是你这大夫自己来比较妥当吧。」
「这是在心疼宇的意思吗?」商裔笑问,眼神却带了分少见的冷意。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种神情。」莫尘也笑,笑得冷艳:「原来你也是怀着你自己的黑暗而活着呢。」
「因为再无所顾忌了,可不是?」商裔将莫尘压倒在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确实是第一次,莫尘见到商裔露出如此霸道的一面。
就当气氛正僵持冷凝之际,一阵适时的敲门声打破了这僵局。
「我进来了。」
紫文宇端着辛苦煎好的汤药,想不到一进房里,却是见到不论姿势或气氛都很是诡异暧昧的两人。但他眼睛眨也没眨,先是将药放到桌上,接着对商裔问了句∶「是该让莫尘吃药了吧?」
商裔不慌不忙地起身,脸上早又挂回一贯的温和笑颜:「嗯,那么莫尘就麻烦你照顾了,我先离开了。」
然而与紫文宇擦身而过的那一瞬,商裔眼里对着紫文宇的轻蔑厌恶却是表露无遗。
待门一关上,紫文宇端起碗坐到床边,还是忍不住问了莫尘:「商裔……你为何这么讨厌他?」
莫尘望着紫文宇,淡声反问:「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个故事吗?」
紫文宇先是一愣,接着点了点头。
「他是个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惜牺牲一切代价的人。」莫尘目光有些幽远,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紫文宇提醒:「虽然和我有些相像……但他却比我更危险。」
语落,他忽地对紫文宇道:「你何必乖乖听他话亲自去煎药?」
紫文宇没想到莫尘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他先是愣了下,接着沉默几分钟,像是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比较适当,最后,他给了这么一个答案:「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什么。」
「不要受制于商裔。」用着叮咛似的口吻,莫尘说完,马上又接着说:「果然是笨蛋。」
不停被莫尘骂笨蛋让紫文宇有些无奈,却又不可自拔地有些欣喜──总觉得这样的称呼让两人的距离又稍稍拉近了些。
莫尘看紫文宇陷入自己的思绪,他只得自己坐起身,低喊了句:「药给我吧。」
紫文宇有如大梦初醒,依言将手中的药递给莫尘。莫尘先是看了一会儿手中这碗浓稠有如墨汁一般的黑汤,接着才慢慢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只是当药汤见底时,莫尘却不知怎地望着空碗出神。
下一秒钟,再一次出乎紫文宇预料,莫尘一个施力,空碗应声碎裂,碎片登时四散,落在衣裳上有,在床铺有,地板上有,更甚至距离莫尘甚近的紫文宇身上,也有。
「你……」不能理解地看向莫尘,紫文宇很想问,但莫尘却早一步开口。
「没有用的,这一切。」莫尘说,语气和紫文宇设想的疯狂截然不同,意外的平静沉稳:「即使再多再好的药材,也救不回我的。」
紫文宇只深深凝视着莫尘,沉默顿时迅速蔓延。直到他又开口。
「为什么……?」
是落寞,是心痛,也是无助与绝望。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灰暗的下雨天。
第五章:是焰凤凰燃满原(一)
「只是想让笨蛋知道,不是每个希望都有成真的时候。」
从那之后,莫尘再也没对紫文宇开口过。
不要说是开口了,不闻不问,简直就是将他这个人彻底地无视了。
为什么?
紫文宇永远都不明白,为何莫尘的突然亲近总是换来再一次的冷漠疏离?
然而固执如他,即使莫尘如此无情的对待,他依旧每日亲自煎药、端药,接着送进房被莫尘打翻,一次又一次地循环。
说来也奇怪,这情形连雀紫见了都直想摇头叹息,但身为莫尘的主治大夫,商裔却对此毫无表态。
他变了。
这是紫文宇早就察觉到,商裔打从进宫以来,对自己态度转变之明显。纵使脸上挂着如何平易近人的笑容,眼里透着的厌恶不屑却是表露无遗。
老实说,那天他端汤进入房内看到商裔将莫尘压在身下之际,胸中的怒火早燃遍了全身,但他知道,而今莫尘的病要想医治只能倚靠商裔。所以他忍。
可是商裔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实在让他摸不着半点头绪。
明明他也很在意莫尘,为何不自己认真督导莫尘吃药呢?
一切的疑问,紫文宇都深深埋藏在心底。只静静等待着适当的时机来到。
******
一日,紫文宇照常端药入了莫尘的房,发现商裔正俯身轻柔地吻了下熟睡中的莫尘。反常的很,通常他来的时候,莫尘很少还睡着,商裔则都不见人影。
将药先放在桌上,紫文宇放轻了声音,问道:「药先搁着吗?」
商裔闻言离了身,头也没回应了声:「嗯。」
紫文宇将药搁置在桌上后,是怎么样也不愿离开了,尤其见到商裔这根本就是趁人之危的恶行。
但肇事者却一副什么也没发生似地回过身亦来到了桌边,笑吟吟地提议了:「要不坐下一起喝杯茶吧?」
紫文宇点了点头,跟着坐下,看着笑得稀松自然的商裔,实在是不想开口说话──他怕一开口,内心积着的愤怒会跟着不小心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
岂料商裔却自个儿起了个头:「不生气吗?我这样对莫尘。」
紫文宇沉默了阵,最后选择道:「我只希望你能治好他。」
商裔听了却笑了,笑得很是讽刺:「我也只是随便问问罢了。毕竟,我和莫尘从前就是这样一起生活过来的啊。」
他放下了茶杯,眼神深邃又危险,对着紫文宇:「但我真的是很讨厌这里呢,可怜了莫尘被硬逼要待在这儿静养。」
「你以为我就愿意?」听到商裔那像是在埋怨的口吻,紫文宇很是不愉悦地反驳道。
「所以你还真是无能啊,紫文氏的十三皇子。」商裔恶劣地指控:「就算在外头闯荡了十年,怎么就不见你有增长什么智慧呢?」
紫文宇神色漠然,闭口想尽力压抑滔天怒意。
然而商裔却对紫文宇难看的脸色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出一句又一句的伤人言论:「天真的十三皇子,什么事也不必担心,因为有一个对你疼爱有加的皇帝兄长,所以那些宫廷的险恶你完全都不懂。你到底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的天真愚蠢,才会连累莫尘得重返这个他极度憎恶的地方?」
紫文宇顿时一愣,很是艰难地开口问:「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紫文宇的问话早在商裔的预料之中,但他仍是不免又露出了一副轻蔑的表情:「那我请问天真的十三皇子,你难道不是因为紫文令的过度保护,才会连自己的九皇兄长什么样子都认不得吗?」
紫文令这下是彻底愣住了。
他的……九皇兄……
「我是当今皇族紫文氏的九皇子,亲爱的宇……或者该称你为十三皇弟?」
──华,不,该称呼他为紫文华,也就是他的九皇兄。
因为他身为极不得宠的十三皇子,所以他也真的没跟外面的世界有任何联系……毕竟当时,他的世界里面,就只有他,和唯一会关心自己的紫文令而已。
皇上、大皇兄、三皇兄……他根本谁也没见过,就连他的母后,他也不曾得到机会向她请安。
从入宫到现在,因为得知魑魅就是莫尘,还有莫尘昏迷不醒的事,紫文宇的确根本没有仔细对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做过深入的思考。
自己当初和紫文华的相遇,就是在他离宫遇上风氏兄妹后,过没多久的事而已。况且从此之后,紫文华就时不时会来他的府邸或风府造访。
这十年来,他与紫文华的连系,可以说是没有中断过。
这整整的十年来……紫文华……都一直,在自己的周围打转着。
十年。
一直。
所以紫文华才会派兵前来鴌烟楼要抓莫非红尘。
因为他──紫文宇,就在鴌烟楼。
也就是说,这整整十年来,他以为自己终于脱离了紫文令的掌控,可其实──他却是傻傻地连被人家监视了都不知道。
天真地以为紫文华是朋友……
「原来是我……连累了莫尘……」心好似被掏空一般,紫文宇两眼无神地喃喃低语,商裔见状却是笑得灿烂无比。
「紫文宇,你实在太天真了。」
所以莫尘,早就知道了吗?
紫文宇很是茫然无措。
那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进宫来?为什么他不干脆抛下自己离开?
「为什么魑魅……还要再当回莫尘呢?」
商裔看着受到深深打击的紫文宇,可能是心情颇愉悦,难得好心地为他解答道:「当初我叫你去鴌烟楼,你是为什么想带魑魅走?又魑魅……是为什么会愿意跟你走呢?紫文宇啊紫文宇,你难道不明白魑魅为何会独钟于汶轩?」
见紫文宇仍是一脸魂不附体的落魄模样,商裔只冷笑了声:「这就是我痛恨紫文氏的原因,不是心狠手辣到惨绝人寰的地步,就是天真无知到让人作呕……也罢,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商裔说完,衣袖一挥,怫然离去。
紫文宇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接着他颤颤地站起身,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莫尘。
只见那张熟睡中,安详而唯美的脸容,圣洁一般不可侵犯的存在。
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先前魑魅那次突然的亲近和种种故意逗弄自己而装出的疯癫模样。虽然放荡不羁,却活得很自在,很快活,活得更像一个人,而不是这样,躺在床铺上,像个华美的瓷雕一般。
紫文宇静静凝望着。
直到视线不知何时模糊了。
「莫尘……」
「对不起──」
第五章:是焰凤凰燃满原(二)
接下来好几天,紫文宇都没有再出现。纵然每天醒来还是会看到桌上乖顺伫立着盛好汤药的瓷碗。
是故意不想露脸的啊,莫尘想。
总觉得还是像个孩子般,受了伤就躲起来,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自舔伤口。
印象中,从前紫文宇总是习惯来找自己倾诉的,不知道现在他找到其他可以诉苦的对象了没呢?
莫尘顷刻转笑,虽淡却很真切。有比朝阳之下初绽的花苞。
「想到了什么好事吗?」
一走进房遍见到如此光景,商裔不禁出声问道。
平时一见到商裔便会即刻收敛表情的莫尘,今个儿却反常地含笑望向他,语气亦异常的轻柔。
「你说了什么吗?」
然而轻柔之中却隐隐藏了丝令人直打寒颤的冰冷。
听闻莫尘的问话,商裔旋即意会过来:「莫,我才想问你呢。」
他噙着笑:「紫文宇就是一个只会拖累你、无能又沉重的包袱而已,何必如此费神去在意呢?」
「这是我的事,不消你来干涉。」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说什么傻话呢。」商裔一派理所当然的口吻,莫尘听了是更不舒服了,望着他好半晌,才又开口。
「你从以前就是这副性子吗?没利用价值的棋子就随便扔到一旁。」
商裔坐在床畔,握着莫尘的手,温柔低语:「我本来是打算就这样放任他在你身边打转,不去管的。可是在发觉原来你竟对他如此用心之后,我,改变主意了。」
莫尘感觉到商裔说话的同时逐渐加重了力道,最后那手劲根本已经大到可以称为疼痛的程度了。
「我要彻底毁了紫文令。」商裔说:「在你身边,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莫尘不语,抽走自己的手,他拉开棉被,拒绝商裔的搀扶,独立走下床,来到了桌边。盯着那浓稠的汤药,他终于还是端起碗一口饮尽。
「我该解读你是为了什么而决定吃药的呢?」
商裔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进眼底,如是问。
「随便你吧。」
批上外衣,不想再待在这里,莫尘步出了房间。
******
雀紫走进轩昂院,才忽然发觉整座宅院着实寂寥得惹人心凉。她皱着一张脸,踏入房间,又叹了一口气,才起步直达深处的床铺。果不其然,见到紫文宇像失了魂似地呆躺在上头。
「药送去了?」
要不是他还会开口说话,雀紫都要以为紫文宇是当真丢了魂了!
「宇殿下。」雀紫看他这样,终是有些于心不忍:「您这样不辞辛劳地煎药却又不亲自送达,然后便躺在床上过完一天,难道不嫌闷吗?要不雀紫陪您出去走走吧?」
紫文宇却这么说:「我只是……想体会一下……」
「体会什么?」雀紫很是不解。
「体会……莫尘在醉尘院的生活。」语落,他苦涩地笑了。
如果是魑魅的话,每天一定还悠闲自在地在鴌烟楼里尽情享乐游玩吧……而不是像这样给囚困在醉尘院,宛若断翅的鸟儿般,再无法于青空翱翔。
为何当初魑魅会愿意跟随自己呢?在知晓自己是紫文宇时,他一点都没吃惊,表示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宇……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是这么没用?」紫文宇不甘心地低吼:「还是没有能力保护他……」
雀紫见状,她先是去倒了杯茶递给紫文宇,接着扬起抹宽慰的笑容:「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关于莫非红尘之所以再度入宫的原因,我或许可以猜到一点喔。」
紫文宇有些惊讶于雀紫的这番发言。
「想听吗?」雀紫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紫文宇点点头,眸里透着期待,于是雀紫满意地笑道:「陪我去外头散步,我就告诉您。」
紫文宇考虑了阵,终是敌不过好奇心,只得依言起身下床,嘴上忍不住抱怨了句:「是所有紫文令身边的人都这么狡诈,还是我有太多弱点?」
雀紫得意地回道:「答案是两者都有喔,宇殿下。我们出发吧!」
不满归不满,但紫文宇也不是不明白雀紫的一番苦心,于是只能暗自无奈一笑,旋即跟上了雀紫轻快的脚步。
轩昂院其实挺大,却很静。从前是因为紫文宇不得宠,服侍他的奴仆本来就不多,后来更因为他离宫多年,原本在轩昂院的下人都给遣散到其他地方去了。
于是偌大庭院里,而今只有紫文宇和雀紫两个人。但紫文宇却很享受这样久违的宁静,直到雀紫用着很是轻柔的语调娓娓道来:「我和我弟弟都是泠府的人,然而我们的娘亲是个不得宠也不愿去参与斗争的小妾,所以我们自然而然沦为了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