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杯接一杯的下肚,气氛微醺,众人便已有了醉意。
小俭不知何时也被崔珏拉到了饭桌上,估计是崔珏喝高了。崔珏喝酒,小俭也不阻拦。偶尔一两次便让他尽尽性,女儿红虽易醉人,却不伤身。何况钟馗……小俭叹气,摇了摇头,将面前斟满的酒一饮而尽。
喝着喝着,意识都不清醒了。崔珏看人都出现了重影,正对面的钟馗变成了三个,五个,无数个。他不是喝酒的料,现在这样没有完全醉倒实属不易。小俭也是醉醺醺的,嘴里喃喃自语,整个人往旁边的崔珏身上靠,揽住他的手臂,不断磨蹭,磨蹭。另一边的赵昱看见了,借着酒劲便也往崔珏身上贴去。钟馗摇摇头,不能喝就别喝成这样啊,主仆客三人都醉成这样,待会儿怎么回去啊。看着腻成一团的三人,钟馗很是羡慕。想了想,若是殿试通过,自己便能与崔珏同朝为官,到时上朝时能见到崔珏的机会更多。这么想着,便又对殿试多了几分期待。他摸摸自己的脸,扁平鼻子大嘴巴,果然相貌丑陋。可是没有人知道,其实他根本不是长成这样。
钟馗起身,走到崔珏身边,拨开已经醉倒在崔珏身上的小俭,又将赵昱身体扶正,让他倚在桌边。自己则拉过椅子坐在崔珏身侧。“你可知道,每个人看到我的相貌都会惊恐万分,惊恐之余更多的是鄙夷,认为我这样的相貌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才华,或许说是不配有才华。我一直在找,找这个世界上不嫌弃我相貌的人,懂我的人。你可知,这张脸是我自愿,是我为了证明人心丑陋而制,但对于你,我觉得我不需要它。”钟馗这般说着,抬手在颈侧摸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竟勾起一层皮,他将皮轻轻揭开,大嘴巴变为丰腴双唇,扁鼻子变为高鼻梁,那张脸居然是张逼真的人皮面具。而面具下头,是一张清俊的脸孔。
崔珏晕晕乎乎之间感觉到有人搬开了他身上的负担,然后隐约看见谁在他身边坐下,正对着他的眼。他想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楚,无奈酒力太强劲,看什么都是隔了层纱,模糊的很。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人是钟馗,他就是知道。他看见钟馗的眉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的效用变得好看起来,也变得有几分眼熟。他在迷糊中伸出手去,抚上那张面容,忽而淡然一笑:“钟馗,谢谢你。”
钟馗愣了一下,而后问道:“为何要谢?”崔珏笑道:“对啊,为什么呢?我就是想谢谢你,突然就想了。”他的手渐渐放下,呼吸慢慢沉稳,趴在桌上竟是睡着了。钟馗哭笑不得,话不说明白就睡了,这叫怎么回事嘛。他低头思索好一阵子,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崔珏感谢的。或许是谢他陪着找到了赵昱?想不明白。
钟馗无奈地苦笑,又将面具细细戴好。这才走出门去,唤车夫将崔珏三人送回崔府。
第二十八章:秘密,噩耗
车子在静夜的青石板上行过,“哒哒”的马蹄声配合着车轮“骨碌骨碌”的旋转,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甬道里。
小俭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入眼便是已先他一步清醒过来的赵昱,倚在车窗边,将崔珏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撩起帘子往外张望着什么。“你倒是醒得早。”小俭道。赵昱扫他一眼,又望向窗外,说道:“你根本没醉。”小俭被拆穿了也不恼,耸耸肩,扯高嘴角,甚至还加上一句:“我不会醉。方才只是太舒服,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他似乎心情很不错,并没有与赵昱针锋相对。赵昱无话可回,他的聒噪只是为了崔珏。赵昱酒量也是不差,只是稍稍有些头晕,吹了点冷风便全然醒了。小俭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问道:“你……可是看到了?”钟馗的模样。赵昱奇怪的瞟他一眼:“看到什么?”“没。”小俭几不可闻地叹口气,看来赵昱是真的醉过,应该没有看到钟馗的真实模样,即使他看到了估计也不会在意,“全都忘了不是么……”“什么?”小俭沉默下来,再也不讲一句话。
车子依然在街上行走,甬道很长,一眼都望不到头,不知还有多久才到崔府。两边的民居早早熄了灯,主人们现下都睡了,偶尔还有着一两个苦读的书生房内蜡烛燃烧着微弱的光,在这黑夜里显得微不足道,让人不自觉就忽视。整条街道,都已经沉寂。
赵昱再没有东西可看,终是转回头来,将车帘放下,那一丁点的火光也被隔离在外面,车里一片黑暗,赵昱一眼就看见了小俭略显暗红的瞳孔。那红颜色不深,并且有越发黯淡的趋势,就像是以往修道的时候看到人临死之前的样子,眼里的光逐渐淡去,最终归于死寂。“你身体不好?”赵昱看到他的样子,不由得脱口而出。小俭先是一愣,而后低下头去,没有回答。“让我看看。”“不必。”这次回答得十分迅速,迅速得令人生疑。许久,他才又说道:“你看不出,也治不好。”这不是推脱的话,纵使赵昱善医理,他的病也是治不好的。因为,这是天命啊。
知他有难言之隐,赵昱也不甚在意,便没有追问。
小俭忽地伸出手去,抚上崔珏的脸颊,手里滑腻的触感让他欲罢不能。赵昱竟是难得地由着他,小俭的状态很不对劲,他能感受到他心底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无尽蔓延。一边摩挲着崔珏的脸一边说道:“你现在喜欢上他了,就要对他好,不然我会不甘心。”赵昱答:“那是自然。”小俭忽又自嘲一笑:“我倒还真没想到你会对他产生感情,不,应该说是你会动心。果然,姻缘都是天定的么,连没有心的人都能把心找回来。对于天上那些迂腐的老头子们来说还真是讽刺。”小俭的话说得没头没尾,一般人定是听不懂的,甚至还会怪他对神明不敬。赵昱却听懂了,嘴角也牵扯出一缕讽刺的笑意,说不清是对小俭还是对所谓的“天界的老头子们”。小俭瞳内的光更显黯然,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整个人便魂归天际。“你可是要走?”赵昱直接问道。小俭失神片刻,才道:“也算是走吧。”赵昱便又问了:“去哪里?”真想不到他除了崔府还有何处可去。听说他八岁时便到了府上,莫不是还有亲人在外?想是不可能的。小俭很久很久都没有答话,又是走神了。
马车终于停在崔府大门前。赵昱想将崔珏摇醒,扶他进去,小俭阻止了他。“你抱他进去吧,他是真醉了。”赵昱看他一眼,手上使力将崔珏牢牢横抱在怀中,下了车。小俭跟在他们之后,跟车夫交代几句,便也走进崔府大门。远远望去,赵昱抱着崔珏,如此自然,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俭想,他或许走得没有遗憾。
过了两日便是殿试,钟馗先是来到崔府,二人互相安慰鼓励一番,崔珏送了他一杆雕花竹笔,竹是上好的紫竹,雕花精致,巧夺天工,笔头更是以兔肩紫毫所制,柔软顺滑,不拖沓墨迹。这笔是崔珏心爱之物,送给钟馗,无非是希望他一举夺魁。钟馗也不客气,豪爽接过。
二人又是畅谈一番,眼看殿试时间将近,崔珏便想送送钟馗,钟馗婉言谢绝。“若是由崔大人送,难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还是我自己去吧。”崔珏一想也对,虽然大家都知道钟馗与他走得近,但亲自送他去参加殿试未免排场过大,到时即使钟馗凭借自身实力通过殿试,也会有人多嘴多舌,恶意诽谤。“是我没想太多。”崔珏惭愧。钟馗谢过,简单收拾东西,将那只紫竹笔郑重地收于胸间,走出崔府。
“主子,你看他能行么?”钟馗走后,小俭问道。钟馗点头,眼底却隐隐愁云密布:“钟馗兄的才华自不用多说。怕只怕……只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崔珏的担忧小俭自是明白,钟馗以丑陋面容探测人心,不是所有人都像崔珏一样能够看到别人的好,只怕钟馗这张脸晾在这儿,多是要碰壁的。
只是崔珏和小俭都没想到,钟馗真的去碰壁了。
殿试结束后,钟馗久久未归,崔珏很是担心,便偕同小俭和赵昱一同去寻。客栈里没有他的踪迹,常去的酒馆也说钟馗没有来过。城内绕了一圈,都未发现钟馗的踪迹,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性,钟馗仍在宫中。崔珏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钟馗才华横溢,有可能是被圣上看中挽留,说不定他现在正与皇帝相谈甚欢。可是,心中的忧愁挥之不去,崔珏感觉得到,钟馗多半是出事了。吩咐车夫调转车头,急匆匆入宫。
马车停在宫门前,宫内不比其他,小俭和赵昱都不能陪同,崔珏便独自一人走进去。刚进宫门不久,便遇到了平日交好的宋大人,一副神色匆匆的模样。崔珏走上前去,叫道:“宋大人。”宋大人听罢拧转头来,见是崔珏,面容更添惨淡。“崔大人来得正好,出事了。”“何时让宋大人如此忧心忡忡?”崔珏隐隐觉得,一定与钟馗有关。果不其然,宋大人哀叹一声,说道:“今日殿试有一考生名唤钟馗,崔大人想是知道的。”崔珏与钟馗交好大家早有耳闻,“你也知钟馗相貌丑陋,那张脸简直不堪入目,陛下自是吓了一跳,大笔一挥,儿戏般的取消了他的录取资格。哪想……”“怎么?”崔珏暗叫不好,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依着钟馗火爆的性子,不会是对圣上出言不逊吧!岂知事情远比他所想的还要糟糕,宋大人惋惜地摇了摇头:“想那钟馗文才济济,我也是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他性子如此刚烈,竟是选择了以死明志。可悲可叹!”死?死!不!不会的!钟馗怎么会死!宋大人见崔珏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继续说道:“是真的。钟馗当场便以头撞柱,额角流的血都染红了殿中地毯,是我和其他几位大人亲眼所见。”说罢又是惋惜一叹。“不可能……”崔珏失了心神,再不管宋大人,跌跌撞撞地朝大殿内跑去。
站在殿门前,崔珏差点就晕过去。场内并无钟馗,只是地上那滩血迹红得刺目,证实宋大人所言非虚。崔珏冲进去,逮住一个正在收拾的小太监便问:“可知那人的……在哪里?”尸体二字,他着实说不出口。小太监看他一眼,认出了是大名鼎鼎的崔珏大人,便恭敬答道:“撞柱之人的尸体已被侍卫拖走,扔出宫外,许是在乱葬岗……”话未说完,就见崔珏又是疾步飞奔出殿外,小太监不由悱恻,那人和崔大人是什么关系?怎么崔大人看起来如此失魂落魄?想了一阵,便又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不会的!即使世人都瞧不起他,钟馗也决计不会寻死腻活!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不可能,不可能!崔珏一边这般安慰自己,一边又在心底明白,只怕此生此世,再也无法同一个名为“钟馗”的人把酒言欢,谈天说地。
第二十九章:悲恸,无语
乱葬岗上,鬼哭狼嚎,一片荒凉。
这地方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乱,每隔几步就会被横放的白骨绊到,到处都是腐肉,血块,散发着阵阵恶臭,吸引来几只黑色的乌鸦,发出凄厉的鸣叫,更添凄凉。乱葬岗上葬的都是无家无名之人,抑或犯下滔天大罪的贼人,极少会有生人前来祭奠,放眼望去,整个乱葬岗上只有崔珏、小俭和赵昱三人。
乌鸦惨叫一声,被小俭挥舞的树枝赶跑。
崔珏不知所措。他希望赶紧找到钟馗的尸首,将他带回去好生埋葬;却又希望永远找不到他的尸首,等到明日钟馗生龙活虎地找上门来遗憾的说:抱歉,殿试没过。钟馗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崔珏始终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说走就走?怎么能如此毅然地撞柱子?钟馗他一定很痛吧。赵昱见他神色黯然,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抚,崔珏抬头朝他笑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主子……”小俭突然出声。崔珏心底一惊,见小俭站在前方,身边横躺着一具尸首,仍未腐烂,与周围的白骨腐肉格格不入。那衣服料子不是上乘,却也难得一见,灰色布料,用白色丝线滚了边,款式甚为普通,崔珏却很喜欢,说是很符合钟馗的气质,朴实却不失优雅。那不是钟馗!崔珏好想拔腿就跑,可他的双脚都在颤抖,他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安慰,说不定只是有人恰好跟钟馗穿一样的衣服,恰好在今天死在了乱葬岗上,恰好被小俭发现。可哪有那么多恰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去看看吧。”赵昱领着他走到小俭身边,小俭退开几步,露出了钟馗那惨白的面容。额上撞出好大一个口子,血肉模糊,还在潺潺流血,竟是将下头的泥地染成鲜红。钟馗的样子本就丑陋,这样一撞,整张脸几乎扭曲变形,实在看不得。崔珏刚看一眼,就瘫软在地,止不住地干呕,由于没吃东西,什么都呕不出来,只能吐出一滩黄水胆汁,满嘴苦涩。这真的是钟馗,如假包换的钟馗。早晨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哪想只是过了半天,竟天人永隔。钟馗瞪大着双目,眼珠爆出,瞳孔骤缩,好好的眼白也被染成赤红,死不瞑目啊。赵昱伸手覆上钟馗眼睑,缓慢下移,将那双眼阖上。嘴里念念有声,像是超度用的经文。他一个道士,竟也会做和尚的工作么。小俭也不忍再看,到崔珏身边弯腰半蹲,一遍又一遍轻抚他的背部。“主子……”小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人固有一死,这是早晚的事,何况钟馗也不算是真的死了。但是这必然是说不出口的。小俭可以理解崔珏,突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任是谁都接受不了,况且又是崔珏这种性情中人。
崔珏粗喘着气,许久才稍稍平静下来,强压下心底的悲哀缓缓走到钟馗尸体旁边,静静盯着他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乱葬岗上又恢复寂静,乌鸦“呱呱”叫着飞回来,在不远处的半空中盘旋。崔珏突然说道:“可要将他的面具摘下?”听到这句话小俭一惊,随即又反应过来,是了,钟馗那日是当着崔珏的面将人皮面具摘下,崔珏就算醉得再迷糊,也是会有些印象的。崔珏却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也不管赵昱和小俭如何思绪万千,又是喃喃道:“还是算了,钟馗兄想是不愿的,他因这张脸而死,自是要把这张脸留给后人好好看看。”哀莫大于心死,钟馗心已死,身体独留在世上又有何用,脸不过是副皮相罢了,却独独有人如此在意,众生皆平等,这道理放到钟馗身上,就显得着实可笑了些。
崔珏打了个手势给小俭,小俭立即会意,小跑着叫人去了。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个仆人过来,将钟馗的尸首小心抬起。崔珏手指捏着眉心,很是疲惫。他虽未哭过,声音却如同痛哭后一般沙哑。他轻声道:“将钟馗尸首抬走,准备上好的棺木,以崔家后人之礼厚葬。”
“是。”
次日崔珏将钟馗风光大葬。
与此同时,棺材底下十万八千里的地府爆发出一声怒吼:“为什么我就回来了!”
钟馗凶神恶煞地指着阎君的鼻子,真可以说是七窍生烟,头顶都气得冒烟了。阎君懒洋洋地斜躺在摇椅上,语气里却是讨好和撒娇:“你也知道地府的工作太忙了,我打理不过来嘛。崔小弟是不能回来了,于是我就跟司命星君商量了一下,把你这一世的命格改了一改……嘿嘿嘿,嘿嘿嘿……莫气莫气,小心气坏了身子,谁帮我处理地府的破事。”钟馗望天无语,他真的是无话可说了。摊上这样的上司,你叫他还能说什么好呢。算算日子,在人间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地府也就是过了半个月左右时间,阎君居然能无耻到去找司命改他命格,只是为了偷懒找人回来管理地府!钟馗好怕他会控制不住自己把阎君一巴掌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