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老板是大厨,一般来说端菜送汤的活不是应该由“小二”来干么。
吕老板擦灶台的动作一顿。
“他去——玩了。”吕老板说:“傍晚客人也不多,他不一定会待在店里。”
柏子仁也不再多问。
吕老板的店依旧没有菜单,但是很神奇的是,目前吕老板做的菜,居然没有一道是让柏子仁不满意的——要做到这一点,单单“手艺好”还远远不够。
因为柏子仁虽然经常用很严肃的态度对他的小病人讲解过营养不均衡的下场,也曾经用残酷的医疗手段(打针)恐吓不愿意吃饭的小朋友,但是他自己,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挑食大王。
柏子仁说不上自己特别喜欢吃什么,但是要让他罗列出他不愿意吃的东西,篇幅大概要比他的工作总结还要长。
所以这就是神奇的地方。
柏子仁不吃香菇蘑菇各种菌类,不吃海鲜鸭肉羊肉,不吃黄瓜苦瓜西兰花,不吃各种以肉泥形式存在的丸子和肉肠……
而吕老板一次都没有撞过地雷。
光凭这一点,柏子仁就觉得他和吕老板不是伯牙和钟子期,那至少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级别了。
宝豆也是。
柏子仁在同事眼里,其实算是个冷淡的人,从来不见他和任何人深交,算不上难相处,但却会在身边画出礼貌的基本距离。
能无视这个距离的,大概只有他的病人。
而柏子仁自己也觉得,只有孩子相处起来最轻松——因为孩子不怕冷场,也不怕你不理他,他们自有一套幼稚却没有负担的世界体系,里面不需要任何社交手段。
而宝豆……也有点这种特质。
柏子仁发现宝豆是个很容易走神的人,但也很容易全神贯注,在他吃饭的时候宝豆会自己找事情做,或者发呆或者研究他办公桌上的木纹或者数窗外的叶子,总之就是不需要柏子仁特别为他分心。
在一间办公室里,一人专心吃饭,一人专心发呆,即使不说话,也从来没有尴尬的感觉。
“宝豆说他十八了。”柏子仁说:“可是他看起来……”
“是虚岁。”吕老板说:“他看起来显小。”
柏子仁点头:“他是你的?”
吕老板想了想:“侄子……?”
“……”柏子仁觉得这个不确定的口吻很有点耳熟。
“侄子。”大概是看到柏子仁的表情,吕老板换了个笃定的口气。
“不上学吗?”柏子仁说:“这么年轻就出社会。”
“山里上学不方便。”吕老板说:“在城市里上学不算什么,但是在山里,干什么都辛苦。”
柏子仁点点头。
“我怎么跟你说这个。”吕老板憨笑:“你是大医……宝豆说你在大医院工作——”
“我明白。”柏子仁知道吕老板要说什么。
“我知道山里上学不方便。不只是上学,干什么都不方便。”
“大家住得都很远,到邻居家串门也要走很久。”
吕老板笑起来:“是啊。如果天黑得快,连路都看不见。”
柏子仁说:“虽然看不见路,但是星星看得很清楚。”
吕老板说:“因为山里的天干净。我那天……看到,宝豆带回一张博物馆看星象的传单,要去交钱用望远镜看星星。”
吕老板比划了一下:“上面有个图,我一看就在心里想,这算什么啊,山里的星星比这还要多得多,不用望远镜也不收钱。”
柏子仁也笑了:“是的。”
“吃饭的时候天就黑了,但是灶烧得很亮,吃饭的时候点上油灯,直冒黑烟。”柏子仁想了想:“用做饭剩下的余火烧水,吃完了饭正好能洗澡。”
吕老板说:“你都知道啊。”
柏子仁说:“我也在乡下住过一阵子。”
吕老板点头:“对的,虽然条件听起来很艰苦,但是真正体验过才知道那种日子过得舒不舒心。”
柏子仁又觉得他和吕老板心有灵犀了。
6、
“对了,后天宝豆不用去送饭了。”柏子仁临走前交待吕老板:“那天中午有手术,完了估计得有三点多了。”
吕老板迟疑了一下,点头。
“还有这个……”柏子仁又拿出一袋八宝糖。
之前还和宝豆不熟的时候,为了让大家都有事做,柏子仁每天在吃饭的时候都会给宝豆零食,有时候是大白兔,有时候是巧克力,时间长了,柏子仁也稍微觉得自己的动机有点卑鄙。
柏子仁把五颜六色的八宝糖放到桌子上:“给宝豆吃吧,这是病人家长给的。”
其实是柏子仁自己去买的。
吕老板笑着道谢。
“谢谢。”他说:“宝豆会很高兴的,他喜欢这个。”
“但是不要让他多吃。”柏子仁又说:“吃多了要蛀牙,我的同学现在就是牙医,给他治牙的病人没一个不哭得惊天动地的。”
吕老板脸色变得很古怪。
柏子仁:“……”
又不自觉又把宝豆当作他的病人了。
这次还是对人家的家长威胁。
觉得有点尴尬的柏子仁想解释,因为他同学是儿童医院的牙科医生,拔牙不哭的孩子几乎没有——但他最终还是礼貌地请吕老板认真监督宝豆刷牙,然后就告辞了。
7、
宝豆把篮子放在办公桌上,看了看空荡荡的办公室,蹭到一张椅子上,慢慢拨开一颗八宝糖。
一个经过的护士偶然在门外看见他:“咦?宝豆,柏医生有手术喔。”
每天提着个大篮子准时来医院报道的宝豆形象很鲜明,时间一长同一层的护士都认识他了,谁看见了都愿意逗一逗他。
“我知道。”宝豆说:“我叫吕宋果呀。”
柏子仁叫他宝豆,于是大家也都一起叫他宝豆,这让宝豆有点不好意思。
他觉得自己的小名有点孩子气。
护士眨了眨眼睛,突然把脸一板:“吕宋果,柏医生不在你怎么能擅自待在他办公室?里面还有很多病历资料都是医院机密,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找你负责吗?”
宝豆被唬得赶紧站起来:“我都什么都没有动的!”
护士继续板脸:“谁能作证呢?”
宝豆:“QAQ……那我出走廊等可不可以?柏医生胃不好,那么长的手术出来一定要吃东西的。”
年纪不过比宝豆大一点的护士噗哧一声笑出来:“你真要在走廊等啊?”
宝豆:“……?”
“骗你的,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柏医生就交待如果他不在就让你在他办公室等。”还交待不要常常欺负你。
宝豆眨巴眼睛:“那机密……?”
“哎哟吕宋果同志你怎么这么可爱!”护士说:“病历难道还能卖钱啊,再说上面写的东西你看得懂吗?”
宝豆:“……”
另一个护士推着轮椅过来,看到笑得乱七八糟的护士和宝豆,说:“宝豆又来了?”
宝豆看着轮椅上一个穿病号服的小男孩。
小男孩脸颊圆嘟嘟,一脸委屈的样子。
“柏医生的手术快结束了。”那个推轮椅的护士说:“东东在这里等一等医生好不好?”
小男孩点头,但是表情更委屈了。
原本预定柏子仁做完手术就给这个圆脸孩子做检查,但是这孩子家长回家拿东西去了,小朋友不愿意待在病房里,护士只好把他推来办公室等。
可是大医院里的护士都很忙碌,很快就被两头催的护士看看宝豆:“东东和哥哥玩一会?”
“就五分钟。”护士对宝豆说:“我去给病人换个针就回来。”
宝豆小心翼翼地看那孩子。
那孩子说:“你是谁呀?”
“我是宝豆。”宝豆凑上去:“你怎么啦?”
“我病啦。”那孩子奶声奶气地说:“不能走路。”
宝豆看看他的脚,脚上包了好大一片纱布,只露出五个圆圆的脚指头。
“疼吗?”宝豆露出有点纠结的表情。
不问还好,一问那孩子的脸立刻也纠结了:“疼。嘤嘤嘤嘤……”
宝豆=口=。
他没带过孩子,完全没有领会过不能爱任何话题撒娇的孩子会跟着任何话题顺杆爬的道理。
“你不要哭。”宝豆手忙脚乱地说:“我不是医生呀,不能给你看病……”
“疼。”委屈的小胖子有放声大哭的趋势。
宝豆慌了。
他掏出八宝糖:“吃糖就不疼了。”
那孩子看了一眼:“我喜欢巧克力!”
宝豆:“……”
本来就是个粉白圆润的小豆丁,这么挤着脸要哭,即使知道是借题发挥也让人看着揪心,宝豆急得耳朵都要冒出来了。
人家才把孩子托付给自己几分钟,就给人弄哭了,这怎么行呢。
“我变魔术给你看。”宝豆说:“你不要哭了。”
这句话比八宝糖有效一点,小胖子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就瞪大了眼睛:“魔术——?”
“变魔术。”宝豆点点头:“你看啊。”
宝豆张望了一下,飞快地从角落盆栽里揪下两片有些发黄的叶子。
小胖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被宝豆放在手背上的叶子看。
宝豆轻轻一颠,叶子就往上飘了起来,他迅速翻过手,叶子在悠悠落到他手心里的那一霎那,变成了一个小巧的、绿油油的哨子。
“喔喔!”小朋友果然惊叹了。
“你会变喜羊羊吗?”那孩子热烈鼓掌,然后提要求。
“喜羊羊?”柏子仁一进办公室,就看到李东东正在卖力拍巴掌,小胖脸激动得都红了,宝豆背对着办公室的门不知道在干什么,但是两个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柏医生!”宝豆是真的被吓到了——几乎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柏子仁:“?”
宝豆转过头,心虚地一翻手掌,此地无银地把手塞进兜里。
柏子仁知道孩子之间的秘密都很需要尊重,也没打算追究他们刚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在干什么。
他给不依不饶的要求宝豆“变一个奥特曼嘛”的李东东做完检查,又让被病人耽搁了的护士把这孩子领走,这才笑着问宝豆怎么来了。
“昨天不是跟吕老板说过吗?”柏子仁说:“都三点多了,你等了多久?”
宝豆摇头:“不久。不吃饭不好。”
柏子仁觉得很有意思:“我当然知道要吃饭,可是我很忙啊。”
“忙也要吃。”宝豆很认真:“你就是因为态度不端正,才有胃病的。”
柏子仁转头:“哦?我有胃病吗?”
宝豆视线游移:“我会看相,你的面相是容易生胃病的……”
“好了,我的胃确实不好。”柏子仁说:“每次你一慌就会不知所云,我这么让你紧张吗?”
宝豆低下脑袋,不说话了。
柏子仁看到宝豆这样子,又说:“不过多亏你还是来了,从早上就开始兵荒马乱的,今天总算能吃上东西了。”
宝豆立刻抬头:“早餐也没吃吗?”
这回是柏子仁被吓了一跳:“路上没有早餐摊子,到医院也顾不上去食堂了。”
“怎么会没有早餐摊子?”宝豆“腾”地站起身来:“我就看到了!”
柏子仁说:“好好,是我没看到,你先坐下。”
“在小区左拐第一个路口的角落里就有一个卖早餐的。”宝豆说:“我每天都去买的,你也去吧。”
柏子仁说:“我怎么没见过?”
宝豆:“……嗯……你不是每天都要搭地铁吗,要稍微拐一下。你去看看呀。”
“什么时候出门早了我就去。”柏子仁说:“我刚搬到那里的时候特别留意过的,还真没用看到过卖早餐的。”
“明天不去吗?”宝豆失望地说。
柏子仁夹菜的手顿了顿,看向宝豆。
宝豆执拗地看着他,圆眼睛亮晶晶,简直让人忘了拒绝两个字要怎么写。
“我明天会去看看。”柏子仁在心里叹了口气。
8、
“咦,我那苍白冰冷,永远不会笑的好朋友在哪里呢?明明约好了在这里碰面的……”
柏子仁说:“你是在把我形容成一具尸体,还是真的在等一具尸体?”
“喔不要这么开不起玩笑!”个头几乎和柏子仁差不多高,却长了一张娃娃脸的白大褂扑住柏子仁:“我的好朋友!”
柏子仁:“没事我走了。”
“等等等等。”白大褂抓住柏子仁:“我只是在赞美你的气色突然变得很好而已!你是不是偷偷喝了太太口服液所以白里透红了……”
柏子仁说:“再见。”
“我其实有事相求。”白大褂换了一副正经表情。
柏子仁看他。
“我要去相亲了。”白大褂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
“黎大飞,你从毕业就开始相亲到现在,装什么纯?”柏子仁说。
“太后说这次我再穿T恤牛仔裤去相亲就和我断绝关系。”黎大飞说。
“那就穿正装。”柏子仁说。
黎大飞是和柏子仁在一间宿舍里住了四年同学,名字黎大飞,却长了一张黎小飞的脸,以从高中到至今五官就没变过而名震江湖。
“没有。”黎大飞说。
“去买。”
“没有钱。”黎大飞理直气壮。
柏子仁转身就走。
黎大飞拖他:“你下楼倒垃圾的衣服都是正装!借我一下会死啊!”
柏子仁说:“那就把倒垃圾的衣服借给你吧,拖鞋也借给你,不用谢了。”
黎大飞:“……”
“什么时候相亲?”柏子仁自然不会给黎大飞拖鞋:“我明天带给你。”
“今晚。”黎大飞说:“所以不要等待明天了!现在就去你家吧=3=”
柏子仁:“……”
“说真的,你怎么变得这么滋润?”黎大飞坐在副座上,伸爪子就要摸:“我看看你是不是涂腮红了~”
柏子仁说:“你坐着的车方向盘在我手里。”
黎大飞悻悻地收回手:“思春了?有女朋友了?有爱心便当下班后的害羞游戏了?”
柏子仁说:“吃饭规律了而已。”